绯红丝萝纱帐,窗外的云雾渺茫,一点点风吹入,烛光摇曳,赤影飘荡。
他的胳膊垫在她的颈下,凝视着她雕塑般精致的侧颜。
就一直那样盯着,指尖摩挲着她的脸颊,连眼珠都舍不得转一下。
没有情欲,没有小鹿在胸膛乱撞,只有一抹安心的寂静。
她已是我的妻子,她就在我的身边,足够了。
香炉中燃起的一抹甜润,不断地蔓延。
初时没有注意到,现在已然有些昏沉,他半眯着眼,不愿闭上,但视线还是有了些许的模糊。
恍惚间,手链闪烁出一抹霞光。
隐隐约约,感觉到身畔的人儿动了动,模糊的红影映入瞳孔,略带着香气的纤纤玉手在探着他的鼻息,捏住了他的两腮。
他心内一颤,嘴唇动了一动,却明白这大概终究是幻觉。只要一睁眼,她便又会躺回去,变成一具尸体。
他索性将眼睛全部闭上,感受着如兰的,温暖的吐息吹拂到耳边。
软柔的花瓣贴在他的唇,一点点香润甜蜜的味道从口中扩开。
他恋恋地品味着,宣软却恰碰着了柔香温暖,他不自觉战栗了一下,胳膊攀住了柔滑的后颈,沉浸在这份柔美的幻梦中。
他的眼睛却始终闭得死死的。
哪怕那一双纤手爬上了他的眼,试图扒开他的眼皮,他也不睁一条缝隙。
嘴唇移离片刻,耳畔传来了一声不满地质问:“怎的不睁开眼?”
他的呼吸带着微微地畏惧,怯怯地答:“我……我害怕……”
“啊?害怕?”低低地抱怨声:“我长得有那么难看?吓得你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不……不是怕你难看……”他双目紧闭,手抚过柔滑的乌丝:“我只不过是怕一睁开眼睛,你就不见了而已……”
“白痴。”她笑骂了一声:“不会的,抬眼看看吧,我就在你的身边,活生生,暖融融的哦。”
心木的眼皮动了动,刚透过一线光芒,突然又合拢了:“不要。你总是在用谎言欺骗我,我才不要相信你的话。”
“嘛。随便你怎么想吧——无论是幻想还是谎言,她都要折磨你了呦。”
她清脆地笑了一声,用头蹭了蹭他的脸,手按在他的胸膛,一路下滑。热流也从他的脸颊,流向胸膛。
他能感觉到烈烈的灼烧,和要跳出喉咙的心脏的回响。
随着衣衫摩擦的声音,他只觉着扣子一点一点被解开,一阵凉意沁过,她的发丝,她的温度,她的气息,都吹拂在他的胸膛。
如果这是幻想,未免,也太真实了些吧?
他鼓足了勇气,终于将双眼睁开。
这一睁,就再也合不拢了。
纤弱柔软的身躯伏在在他身上,泛着浅粉的小脸不断摩擦着他已无蔽遮的胸腹,似乎觉得很有趣,两腮浮现出恶作剧孩子般的笑容。
她蓦的感受到了那诧异与炽热,猛然抬头。
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四目相接。
“咿——不是说好不睁眼呢么?你这个大骗子!”
她忙停下了不停在乱动的手,害羞似的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垂落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嘴巴微微嘟起,似乎有些生气似的不断呼出温热的气。
他怔怔的,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怀抱着她的手臂,却不自觉拢得更紧。
暖暖的身,呼出的热气,一起一伏的胸膛。
活生生的,她。
他的手指在胳膊上掐了一下,热流涌动,却感觉不到疼痛。
“啊,原来我还是在做梦吗?”他默默地,感受着那小小的灵魂的颤动,自言自语地喃喃:“真是好幸福的梦……”
现实已然残酷,孽梦噩靥,更让他睡着时,都沉浸在冰冷黑暗中,即使偶然的快乐,清醒时,也只能更痛苦而已。
无论是喜是悲,都化作晨风中的一缕清泪。
所以,他已经不再奢望那遥不可及的欢欣。
但现在,什么都变了。
吸进腔膛的气,开始清新;看见的景致,也变得明亮。
所以睡着时,陷入的境界,也是最希望看到的风光。
她悄悄地抬头,眨巴着眼睛偷觑着他的表情,被他发现时,又将脑袋缩了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嫩嫩的指头却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
“嘛,你这个呆子。”她小声地嘟哝着:“春宵一刻值千金,不管是梦还是醒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吃进肚子里才最实在嘛。”
方才还趴在他胸上的身体动了动,毫无防备地将脸凑近了他的耳朵,咬了咬他的耳垂:“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吃掉你了,你却还未动心吗?”
他只要斜斜眼珠,就能看到她苹果般的脸蛋,颤动的漆黑的睫毛。他忍不住舔了舔有些干渴的唇,咽了一口口水,但思索了片刻,却还是强压下胸口的那一团火,将她推开半寸,小声道:“不行,不可以……”
她猛然一滞,显得有些意外,呆呆地注视着他。
良久,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难道……你不想吃掉我?”
虽然隔开了些许的距离,可她的脸仍旧很近,在听到她的声音前,倒是那一缕充满香味的气先吹拂过来。
即使面无表情,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是无限诱人的风情。
他恨不得现在就把她整个吞下肚去。
但他的理智却告诉他不可以——如果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那此刻千娇百媚的温香软玉究竟是什么,不言而喻。
即使他们是两情相悦,即使没有人会指责他,他也绝对不能做那样近乎丧心病狂的事。
“不……我没有不想,我只是……”他干涸的喉咙嘶哑了起来,结结巴巴地不敢大声、快速地说话,生怕哪一股气走岔,他便再也没有了理智。
她的眼眶忽然湿润了,倚靠着床栏,黯然地坐起身来。
“呐,心木大哥,哪怕我死透了,你都义无反顾要娶我,不曾有胆怯。既然做了我的夫君,却不愿意碰我——到底还是嫌我不干净,怕弄脏了你吗?”她注视着远方,声音飘渺。
那心碎的眼神,忧伤的声音,让他的心几乎破碎。
“你说这话算是什么意思?”心木霍然将她揽入怀中:“我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嫌弃你,不管你心中住着多少人,经历过多少驿站,只要你还能够记得我,心木这港湾就永远欢迎你停留——那只是你一个人的渡口。”
因为她的言语击得他脑发懵,以至于那用一片空白大脑想出来的劝慰就显得很笨拙,可他包藏的温柔,却飘进了她的肺腑。
她已经不再那般伤感生气,却故意装作黑着一张脸怒道:“你难道是在拐着弯骂我的一条玉臂万人枕吗?”
“我没有!”心木咬着牙道:“倒是你,转着圈骂我无能。”
这一句倒让笙霰雨发了愣:“我什么时候……”
“就算是你主动予了谁,我都依旧会将你视若手心的宝贝。何况你之所以会——还不是因为我没保护好你?你把这个事情倒出来提,我看你不是在怕我嫌你,而是想方设法在骂我是个被人耍得团团转,脸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傻瓜。”心木顿了顿,掐了掐她的脸:“今儿念你是初犯,我就原谅你了。不过从今以后我们谁都不准提这不开心的事,否则……”
“否则什么?”她好奇地问道。
“否则……嗯……否则……”心木一抚掌道:“哎呀,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再说都说过不提了,那惩罚究竟是什么,也就没有意义了对不对?总之你就知道谁也不能说,不然后果很严重就对了!”
“想不到词儿就随便搪塞的赖皮鬼。”笙霰雨朝他吐了吐舌头。
心中最后那份芥蒂抹去,登时安下心来,整个人也都彻底放开显得活络。
“嘛,我已经知道了你并不嫌弃,也不讨厌我……”心木拼命地点着头,笙霰雨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那就是——害羞咯?”
心木刚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不解的“呃?”,整个人已完全倒在了榻上。
“哈哈,早说嘛,害羞最好办了。”她的指尖在他的脸上轻点:“你平素那份冷淡高傲的样子只是掩饰你心虚的一种手段,到最后呢,还是要我主动些才行。”
她开始不安分起来,在他还没有长出太多肉的纤躯“上下其手”。
好容易压制住的火焰更热烈的喷薄,他知道,他再也没有办法将它抑制第二次了。
算了,糖糕都喂到了嘴边了不吃,却一味地胡思乱想,反而是罪过。
他一个翻身,反逆。
“毫无防备地走进我的世界,却从来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轻而易举偷走了我的心,却消失得连个影子都不见了。总是把我当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玩具,玩弄于鼓掌中。”他用牙叼咬开绣花的扣:“成亲了,还想欺负到我头上来吗?我们的一辈子可长着呐,不比凡人转瞬,我可不要第一天就被你拿住,日后还掌握不了主动——”
他哪怕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也许非常可怕,但整块玉雕毫无保留映在瞳孔,他的行动已经不在掌控。
在强烈的期冀支配着品味,同时温柔地守护着小小一方世界小小的魂。
她完全没有抵抗地接受了他的一切,“嘤咛”地清脆笑着,铃音回荡,绵长的甜润的似蜜中糖丝,不时抚弄着他落在她身上泛绿的长发,绕到他的后颈,他的脊背抚摸,或在他的脖子上轻轻挠上一挠。
他的骨头早已酥软,整个人沦陷在这如梦似幻的巫山无法脱离。
云散雨落。
他将她拥在双臂之间,咬牙切齿地恨恨地道:“你就是个妖精,勾人心魄的小妖精。”
“我是妖精,那你就是个坏人……”垂首时,却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有些可怜兮兮地盯着他看:“专门欺负我的坏人……”
她伸出小拳头来,打小鼓一样“砰砰砰”地捶着他的胸口:“你看,你都让我流眼泪了……快点向我道歉。”
“不要。”心木将她的手拨到一边:“以前我总是觉得,无论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只要你觉得幸福,我就会放开你。现在——无论你想和谁跑,我都绝不松手,哪也不许去,谁也不许看——只能在我一个人身边,让我天天欺负你。”
“唔……反正除了你,我谁也不想见,你要是想把我锁起来,我也没有什么意见……”笙霰雨轻声道:“只要你能天天为我准备点好吃的就够了……”
“好吃的东西?”心木蹙了蹙眉头:“你这——还是被夜凉音影响了?”
“切——”她在他的左胸按了按,比了一个很小的形状,很嫌弃的弹了弹手指:“看看你这心眼小的。我的人,我的命魂都是你的,还是不放心我,是对你自己太没有自信了吗?”
心木咬了咬唇,沉默不语。
她摇着头浅笑道:“你放心,我才不是被夜凉音影响了。不过是因为命魂给了你,我失去了很多能力——比如做菜饭啦,调香料啦,刺绣啦,以前我很擅长的,现在都做不来了。以后呢,这些事,就全得由你代劳咯……”
“好!不就是把这些琐事全都包揽吗?我又闲来无事,又有何难?”心木刚脱口,望见她笑嘻嘻的表情,回过味来——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可方才还说要当主导的他,转眼间还是被她拿住了。
真真防不胜防。
他扯住她的脸,将她的嘴巴都撤变了形。
“不过也别想只拉着我一个人做苦力,你也得替我做点什么——”他眨了眨眼睛:“雨儿,以后,你替我生个女儿,怎么样?”
笙霰雨怔了怔:“你喜欢女孩子?”
“不,我喜欢你。只是你太让人捉摸不定,若是我们有个小女儿,她一定很像你,我把她养大的话,她最好的年华,都是我一个人的——我要全心全意地对她好,好到让你吃醋——”
“哈,我才不要傻到平白找来个情敌分你这呆木头的心。”她皱皱鼻子:“我偏要生个男孩子,理他不理你,让他和你争宠,把你气得满脸通红还不能和别人说你是翻了醋坛子。”
他们就像是一对寻常的新婚小夫妻,浸泡入蜜罐中,却在不停地为些并无意义的事斗着嘴。
他曾以为他一生都不会有这样的时刻。
但它现在,真真切切浮现心间眼前,他假装生气或是沉默不语,都笑得那样开心。
她有些倦怠了,声音越来越低,他哄小孩似的拍着她的背,一如她对卧床不起的他那般哼着歌轻轻呢喃:“雨儿,睡吧,我在你的身边……”
“嗯。”她蜷起光滑如缎的躯,依偎在他的怀里。
听到她浅浅的酣眠声,他打了个呵欠,亦沉沉睡了去。
手链闪烁,光芒淡去。
珠帘的碰撞声回荡,将他从梦中唤醒。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对枕边低唤了一声:“雨儿……”
没有回应。
还没有醒吗?
许是太累了吧。
他勾起嘴角,微微一笑,用指尖戳着她的脸颊:“起……”
手指蓦的僵住了。
温暖不再,冷冰冰的一具尸身横陈在他的身边。
明明他们缱绻温存,絮语呢喃了一夜,怎么……
他忽然坐起,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难道他真的……
目光所至,却发现她的衣服好好地穿在身上,连那凤冠都未摘,一粒粒的挡在脸上。
低头间,他的喜服也是服服帖帖的,不曾有褪下的痕迹。
原来真的是梦啊。
为什么要是梦呢……
刹那间,他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在叹息,长长地“哎”了一声。
他俯在她的耳边:“雨儿,我这就去乖乖准备吃的,你想吃什么?”
在一片静寂之刻,他拖着身子,疲惫怅然地走下大红的喜榻,回身望了一眼,故作轻松地道:“你不回答,我做的难吃了,你不准哭闹……”
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
他不喜欢逃避现实,此刻却不自觉思虑:“能一直活在幻想中就好了。”
湘宛已候在门前,向他行了个礼,径直走了进去。
她打开香炉,香料燃尽,唯有炉灰变得血红。
她欣喜莞尔,将炉灰倒干净,换上新的香料,白烟袅袅,旋即扶起笙霰雨的尸身,替她换上仍是艳红色,但轻薄些的细纱长裙,将她的短发梳顺,小声道:“看来姐姐昨儿度过了美好的一夜呢。”
可惜,她却不能告诉姐夫那是真实。
因为逆了道的相依,终不是久长策,与其长久失落,不如只当幻梦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