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木静静地站在炉灶边。
晶莹,透明的,灶,其中堆放着些散着沉静香气的柴火。
对于仙冥命来说,生火做饭只需要用法力凝合成焰便可,可是里面却偏偏放着许多上好的沉水香、檀香木。
“用这种东西来做饭,还真是浪费呢。”
蝶翼听到心木的感叹,见凝视着那些香木出神,微微一笑道:“在地界冥界许是稀罕物,在天机宫这就是普通的乔木罢了,随砍随长,也就无人当一回事儿了,放在那里都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倒是姐姐,总是会不时砍下那么三五棵当柴火,说是这样烹出来的吃食更香甜,我虽然不觉得和法力凝合的火焰做出来的有什么区别,她却非说这样烹出来的更香甜,我也只能随声附和——没办法,谁让人家是老大呢?”她说最后的这两句时,压低了嗓音,凑近心木的耳边道:“别看她在那里低着头闭着眼,可她就是睡着了,耳朵也极灵,要是呆会儿她因为我的话突然暴起大发脾气,您可得好好替我开解开解。”
心木轻笑了一声:“什么大事,没问题。”
蝶翼在他的肩膀上一推:“就知道姐夫最好咯。看在您这么善解人意的份儿上,我就善心大发地地告诉您——姐姐最喜欢吃什么味道,什么作料都没有的粥,慢慢地炖煮。就是这没味的白粥,她也刁得很,经常嫌弃我们火候掌握的不好,都不允许我们轻易经受。嘛,嘴巴再刁,如果是您做的,估计她也忍下来了——”她的眼睛偷觑着笙霰雨,小声道:“所以您弄得难以下咽些,我好想看她明明不爱吃还要挤出个笑脸说喜欢的样子。”
她忽然惊叫了一声,躲在了心木的身后,指着轮椅上的尸身道:“姐夫姐夫,您快看,她的脸都气红了,要发脾气了,您刚答应我了,得替我挡着点啊……”
蝶翼见心木只抿着嘴不作声,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指着他们道:“我就知道你们夫妻俩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根本不会站在我这边的。本来姐姐就对我很刻薄,本来以为找个男人回来能帮帮可爱的我,顺便管管她的坏脾气。可是最后倒好,找回来个听老婆话的乖娃娃。那重色轻亲,有了夫君就忘了姐妹的坏女人以后不是更得虐待我了么……”她以袖拂面,一边装哭一边跑出去,高呼着:“呜呜,不行,我也要嫁人,离开天机宫,不然俩主子一起欺负我,我以后的日子让我怎么过啊……”
心木讶异地望着蝶翼。
湘宛心内暗暗惊叹道,难怪笙霰雨千嘱万托提及蝶翼,她的确有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也能将虚假演绎出真实的能力来。
如此,对于心木来说,在“梦幻”中醒来时,南柯梦遥的怅然感便会相对弱化。
现在,她已经在他的脸上,寻不到一点点冰封不化的忧伤了。
她甚至能听到他低低地喃喃:“明明是场梦,可是……却莫名地……不再沉重了。”
腕上的手链闪烁着。
轮椅上僵硬的尸身,嘴角勾起了一点点。
他的笑容,也影响到了她的心境,浮现到了她的腮边。
这样小小的变化,却一下落入了他的眼中。
他凑近她,捧住她的小脸,确定了抹了红红的胭脂的唇角,的确是有些勾了起。
“她笑了。”他欣喜万分,抬起头对湘宛道:“你看,雨儿笑了。”
“这没什么奇怪的。如果您常笑容漫溢,勃勃生机,您的灵息就会影响到姐姐的彩石链。彩石链曾连结姐姐的命脉,您身上又有姐姐的命魂,若和姐姐相离不到十尺的距离,会给这具尸身带来滋养——除了没有呼吸,没有意识,喜怒哀惧如常,甚至头发也是可以正常长出来的。”湘宛莞尔,手指穿过笙霰雨的乌发:“您看,这头发不是比她刚死去时,长了些许?”
“那有没有活转过来的希望?”他急迫地问道。
“虽然可能性极小极小,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毕竟,她还有一魂未散,在您的身躯里牵系着,只要状态尚好,您们二人连心连魄,共同活下去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心木瞪着眼,一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的不满表情,有些些的怨怪道:“要知道这样,别说相隔不超过十尺,我到哪都背抱着她走了。”
“我只是不想强迫您改变表情心情。”湘宛道:“强颜欢笑的话,对姐姐的身体反而不好。”
那现在告诉了他,是认为,他已经不再强颜欢笑了吗?
的确,现在的每件事,都是如此的顺心顺意。
他过得很开心。
他活得很随意。
连唯一的那件伤心事,都有破碎的余地。
已经想不出什么理由,不将嘴角扬起了。
他笑眯眯的,一把从湘宛的手中夺过轮椅,轻轻咬住她的耳朵:“雨儿,你等着,我这就做你最喜欢的白粥给你吃,早上没带你出来,是我的疏忽,既然跟来了,你就在我旁边看着我动手吧。”
他忽然想起白粥这件事是蝶翼告诉他的,他蓦的反应过来什么,转眸问湘宛道:“雨儿不是真的爱吃白粥,对吧?”
湘宛眨了眨眼睛,似在问:“何出此言?”
“蝶翼的十句话里,倒有九句是耍人的。我猜,她八成是想借着我的手,开雨儿的玩笑——”他顿了顿:“我猜的对么?”
“呃——”湘宛嫣然:“蝶翼可以把姐姐的头发弄乱,可以自作主张捣乱,和我们所有的人恶作剧。但是却不可以在关于姐姐的问题上撒谎,骗人,私下里做些挑唆的事,如果是别人的吃食,她可能是哄您,但对姐姐,她却没那个胆子,也不敢。”
心木好奇地问道:“那丫头竟然也有不敢做的事情,害怕的人吗?”
湘宛浅浅地道:“不只是她,我们整个天机宫都很怕姐姐发怒。您不知道姐姐急了有多可怕,真的是除了死,再重的的她都罚过。”
“雨儿——会那样做吗?”湘宛点了点头,心木俯首盯着这脆弱易折,天真烂漫的容颜:“我怎么不相信……”
“我们也不愿意相信。”湘宛道:“您看到天机宫对于姐姐的依赖,就会知道她并不是个残暴的人。她起初也根本不想做那样的事,在发现了我们谁犯了错还会包庇,替我们扛着替我们受罚。千寻尊上没发现姐姐是替我们谁扛罪的话还好,最多是往死里打她,再把她困在幻境里七日。如果一旦发现了谁是罪魁祸首的话,他不会罚姐姐,却会在一旁看着姐姐,让她向那个人执行比原本该受的重十倍百倍的刑。久而久之,姐姐也就习惯了发现我们的什么错处,在千寻尊上寻到端倪前,先问责处罚了——虽然躲不掉,但经她的手,多少还是要比千寻尊上轻些的。”
心木沉吟片刻:“千寻尊上可是指——”
“不错。千寻尊上所指的,正是姐姐的生身父亲,前任天机宫主人——待千寻。”
心木听着湘宛的话,又忆起了空临死前的种种言语,握着轮椅的手不自觉紧了一下,声音有些冷冷的:“这位老宫主,似乎对雨儿逼得很紧呐。”
湘宛的眼睑不自觉垂了一下,竟是顿了一会。
半晌,敛去了腮边不褪的笑容:“是,很紧。在他跟前,姐姐不可以有自己的心愿和意志,除了他让姐姐笑的时候,姐姐不准笑;即使他总是把姐姐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他的命令,也是不允许姐姐掉眼泪的。每天和姐姐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天机宫背负着使命,你这芒星盘加身更是早晚有一天要死的人,不能整天奢望那不该属于你的幸福,像我,像你,都是不该得到幸福的人’,所以……千寻尊上在知道姐姐和您好上了的时候……他几乎气了个半死……”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不愿意想起什么似的,缓了半天的神才道:“我们都觉得,姐姐活得太辛苦了,可是谁也不敢顶撞千寻尊上,就这么憋憋屈屈地看着姐姐委委屈屈地过活了。好在现在千寻尊上不在了,您们千难万难,也总算能终成眷属了,这大概也是我们整个天机宫为您们欢呼雀跃地原因吧……”
“那个什么千寻,是雨儿的亲生父亲吗?”心木的牙根忽然咬得直响。
“呃……是的……”
空那段飘渺的话,她的呼吸已急促,说的又不是很细致。
他从来不是没有心伤过,疑虑过,为什么要把奇异抹去,直到濒死,她才能和他“天长地久”。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大概顶住的,就不止是父亲自杀逼迫的压力,还有常年积在欣赏的阴影。
“为什么会有这么荒谬的父亲?!”心木脱口道。
湘宛大惊:“姐夫,慎言啊!”
“我为什么要慎言……”心木道:“从冥界离开以后,又经过玺颜一番开导,我就再也不想谨言慎行了。雨儿过得那么悲伤,我全都不知道。过去抹不掉,我就只能全心全意对她好。”
冰冷的尸身上落下了一滴清泪。
心木用衣袖拂去那滴水珠:“雨儿,好了,不哭了。饿了掉眼泪,你也真没出息了。”
他生起火来,许是命魂的支配,他没有熬过粥,但那动作竟很清晰熟练。
他将粥盛起,放在她的唇边。
蓦的想起了什么,吹得凉凉的,再用勺子递送过去。
“贱人和呆瓜倒凑成了一家子。”
水色悬影,风吹起巨大的风帽遮盖起容颜的两缕鬓角,他的笑,却冷过冰川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