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木的伤在悉心调养下,好了大半,但仍始终像重病未愈,精神恹恹。
他们都明白,这病症归根结底,乃是意冷心灰,伤了心肺,除了他自己,谁也治不了。可是看着他痴痴地盯着远方发呆,谁也不忍心去多劝他些什么。
如果在他受着痛苦时帮不了他的忙,当他孤寂的沉思时还试图将他拽离那份殇,实在太过狂妄与残忍。
冥王赦了他重伤之时,可以不用去冥宫参拜,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恩赐——如此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躲在小小一隅,不与任何人相见,不与任何人交谈,只揽着冰冷的尸身,整日默默盯着她的容颜。
恐惧着木羽居外的世界,恐惧着陌生的脸,他也不知他的心态怎会变成这副模样,可是他总觉一旦踏出了小小一方天地,便充满了难以预料的危险。
他毫无兴趣帝沙的言语,冥界发生的种种,他的兄弟也不会无趣到闲言去戳他的心尖,就连一向最大嘴巴的缘落,到了心木身边,也不会再信口开河,不过谨慎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自然,也没有人告诉他,在他躲于木羽居养伤这段时日,冥宫的形势在悄然发生着某种改变。
不知为何,帝沙开始有意无意,时常提起月无痕的名字,自然而然,也会因此而提起心木。
每每想到他挑拨离间的“恶行”,对王座虎视眈眈的“野心”,帝沙就会恨得咬牙切齿,用拳头重重地砸着御椅,充满恼怒,失控地破口大骂。
不止一次的,斜睨着缘落纹刃等魂灵,冷漠地说着相似的言语。
“我已经尽我最大的耐心去忍他,想不到他还是不识好歹,受了一点委屈,找人威胁本座。他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我任用他器重他时,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军师,我不理会他了,他就是一条丧家的野狗!过不多久,他就会明白过来,一旦失去了那证明他身份的佩,想让我折磨他我都嫌脏了我的手!”
虽然他未曾明说,但大多冥宫众都能感受得到弦外之音——心木的军师,大概真的是做到尽头了。他康复之刻,就是失去地位之时。
他的弟兄们,对现在这显而易见的趋向,说不出究竟是悲伤还是喜悦。
他们,和心木自己,大概早已不想再为这荒唐残暴扭曲的主君效忠,真的收了他的地位,或许还可算作是喜事——可惜,他们也猜到,如果不是想到了什么更恶毒的计策,帝沙是决计不会放过心木的。
忐忑不安,却看不透他的想法的境况之下,唯有唉声叹气,期盼着时间过得缓慢些,新的祸端赖的迟些。
蝶翼经了这次的事,尽管心中的怨恨又加了几成,实际的言行举止却老实了不少——每每看到依靠着轮椅的竹韵时,她便愈加深刻的体会了,什么是不情不愿却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弱小。
“心木,速速出来见冥王殿下!”无端在门外回荡的尖锐的声音将一切的寂静平宁打破,所有魂灵竟都无端地打了个冷战。
除了心木自己。
那呼唤他仿佛也没有听懂,只呆呆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空荡的眼神,没有任何感情包容,紧盯着紧闭的门扉半晌,重新低下了头,继续摩挲着刚拿来是崭新,现在有些磨破了的帕子上精致的花纹。
“心木!你聋了么!快点出来!”这刺耳又有些粗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像慎禹——杀死散羽时随侍在帝沙身畔,前一阵又在“居心不良者”手下护主有功,现在冥宫如日中天,在众冥眼中最有可能接了心木位置的冥王新宠儿。
他自己也是如此认为的。
尤其在冥王递予他的卷轴中看到了需要他宣读的旨意时,虽然他表面没有表现出太过激动的情绪,心里却早已喜得开了花。
旧叶脱落,便是新绿茂密之时。
以至于他都忘记了维持往昔唯唯的模样,在喊心木的名字充满了迫切。
冥王负手站在他的身前,也始终未多看过他一眼,似乎也不曾看到他的红光满面,在他扯开嗓子吼时,仿若也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声调的变化。
“冥王殿下,心木这小子忒嚣张了吧?一个马上就要被削了地位的冥了,您亲自站在屋外,竟也敢不理不会的……”慎禹迈上前一步:“您等等,我这就去把他拖出来。”
“等一等。”帝沙叫住他,声音冷冷的,竟让慎禹与旁侧之冥心中泛起了寒意,当看清了帝沙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更生出了几分说不出的恐惧情感。
慎禹几乎不敢面对他的眼神,稍稍垂下眼睑,硬着头皮笑嘻嘻,却不自觉有些结结巴巴地道:“怎……怎么了……冥王殿下……”
“你刚犯了不少错,不知你可知自己都错在了哪里?”帝沙凑近慎禹,瞳孔中只倒映着他的影子,慎禹只觉那红色竟像是自己身躯渗出的血迹染红的,原本煞白的脸吓得更加面无人色,努力思忖着,嘴唇颤抖着道:“难道……是不应该说把心木拖出来的……”
“不,并不是。正如你所说,他不过是个满身罪孽,不受重视的罪臣而已,我还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动了气。”帝沙的手指点在他的眉心:“再想。”
慎禹的额头沁出了冷汗,却也只得老老实实道:“属下不知,还请殿下明示在下。”
帝沙似笑非笑地道:“你当真不知?”
慎禹的头摇得似拨浪鼓。
“真是愚钝的蠢材啊。”帝沙叹了口气,直起身来,将自己的骨节捏得格格直响,冷冷笑道:“其一,未让你打开卷轴,你却偷偷看了,此为不敬王旨。”
慎禹咬着牙,身子颤抖得更厉害,闷闷地发不出声音。
“其二,心木虽然即将被削了一阶冥族之位,但在宣旨前,地位却仍然高于你,你在他还未被撤职时,就失了‘大人’后缀,还宣言要冲进去把他拉出来,此为目无尊卑。”
慎禹闭上眼睛,发不出一言。
确是如此,在冥族严格的等阶制度之下,只要心木一日未曾在军师位离却,没有冥王的命令,他们这些地位低于他的,便没有对他动手的权利。
“其三,你小子算是什么东西,竟然一声不吭,三两步就走到自己王的面前去?此举可否视你为心无主君?”帝沙声音威严,慎禹方想起自己一时激动,忘记了礼仪,竟在冥王未动时,踏步到了他的身前。
虽然他并未多想,确确已是大不敬。
面对厉辣的眼神,他吓得双膝一弯,忙叩首道:“冥王殿下,慎禹向来对您忠诚不欺,断断不敢作他想!虽然方才属下行为有唐突,但如此重罪,属下实在承担不起啊!”
“不敢?”帝沙冷漠地道:“想当年心木和我浴血奋战,同生共死,千万年白驹过隙,却也言行无失,我以为他会忠贞不二,结果不还照样弄出这一桩桩一件件令人作呕的事。你这个并无太大功劳,现在就如此嚣张,我怎么知道你将来究竟会怎样?”
“属下之心,不似心木,纯净无染,日月可鉴。您不是能够听取心音吗?大可以仔细听听,我的魂灵之音,可有异常?”慎禹语声刚落,抬起眼睑瞥见了冥王勾起的嘴角,心中一寒,忽然觉着自己似说错了话——当日心木对于帝沙的欺骗,恰也是改变了回影与心音。
“哈,你真是把我看作蠢到家的人了是吗?绝无异响的心音,原来我是很相信的,可是现在我发现,也许可能也是要欺瞒我,让我放松警惕的一种手段。”帝沙冷峻的脸上浮现了一抹阴冷的笑,血花飞溅,指尖染上了一层艳红,手心一颗心在不停地鼓动。
他“啧啧”叹道:“你看看,这心不是鲜红的嘛,竟敢说自己纯净无染——还真是个满口谎话的家伙。亏我之前竟然还动了想让这样的白痴做最高位置的念头。”
心随着他的一捏,化作了染满污血的碎块。
“里面还是黑漆漆,黏糊糊的,真是恶心。”帝沙随手拈来一条帕子,将手擦拭干净,望着神情惊悚,逐渐化为尘埃的躯壳,撇了撇嘴道:“这么就死了,真是个悲哀的家伙。”
“不,我并不觉得悲哀啊。无牵挂,无留恋,在徒劳无功尽心尽力之前就看清了主君丑恶的模样,在这时候断了气息,非但不忧戚,反而可称作是幸福的救赎呢。”低沉的,像哭哑了的声音,低喃着:“若是坐上了那人人钦羡的位置,活在幻想中直至真相浮现幻想破灭,却生不安,死不得,那才真叫痛彻心扉。”
“心木,等你半晌,你总算肯出来了。”帝沙微笑道:“身体可好了?”
“虽然呼吸顺畅了不少,但我自己说不出好不好,最终还不是由你来决定。怎么,手痒了,想再把我打得卧床一月半月的?”心木沉着声音,毫不客气。
在白玉被捏碎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明白,无论他如何拘谨,也什么都改变不了。还不如学凝魄,用最不客气的口吻说话,若他想杀,自然就会杀掉他;若他不想动手,即使不悦也会留他一条命在。
冥宫众并不了解他心境的转变,看他那双无神的眼和絮语般的低吟,都认为他是真的神智失常了,才会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言语来。
帝沙从旁侧怜悯与同情的眼神中,读出了他们心内的感受,索性借着他们的错觉,装作宽宏,不去在意他的言语讽刺,柔声道:“我打你原是为解气,可是你变成了这模样,我还对你动手,有理也变成无理——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说得就好像你以前很近人情似的。”心木望见周围在同伴死了,却还能露出由衷敬佩神情者,冷笑道:“帝沙殿下,甭讲些假惺惺自夸词,有什么话直说吧,听完我就回去——讲真,您这尊容,多一刻我都不想再看见了。”
他明知道自己在冥宫众眼中的形象也许会在帝沙的引导下,看起来像个不识好歹,但他现在确已经完全不在意了——知道他真实的,即使他什么都不说,都会懂他;不懂他的人,无论他如何努力,对他的印象还不过随着只言片语的谣言在改变。
他原本就是个直言不讳的人,时间尘封,埋不了真心本性。
当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眼,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时,却是说不出的轻松。
当他淡漠地等待着帝沙发怒,却不想他却绽开了一个难懂的笑意:“我会实现你的愿望的。”
心木愣了一愣,略带调侃轻蔑地道:“难不成仁慈的帝沙殿下终于大发慈悲肯赐我一死了?”
“不,我不想杀你。”帝沙踢起方才被慎禹握着的卷轴:“我要免了你的军师之位,把你赶出冥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