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空?!”帝沙惊诧地望着浑身血迹踉跄的空,还未来得及问她一句话,她早已摔在他的脚边,不再动弹。
她摔得极重,伤口崩裂出血,剧烈的咳嗽,怀中似却似乎死死地抱着什么,不肯松手。
帝沙的手指刚触及到她,她已疼痛地发出了“咝咝”的声音,帝沙忙放缓了动作,一点点,尽量不碰到血痕,将她翻转过来,柔和地,将她的头贴在身上。
千疮百孔,皆是细丝利弦所造成的伤口,帝沙的眉头紧皱,试图将她攥紧的手指掰开来。
但她却半点不愿放开,甚至不顾伤重之魂,吟念咒法护住手臂中小小的一方天地,哪怕血流更迅,也不容许他人进犯之神秘。
听到湘宛所吟,浅红的光芒凝合的一刻,帝沙不禁怔住。
这是冥界级别甚高的法阵,除了法力,还需要极高的天赋悟性才能够施放,放眼整个九幽,能使用出这等法阵者寥寥无几。
这理由,却不是帝沙惊讶的因由。
因为,这个理由,在某个遥远的时间点,在空仅耗费了三百年的时间就学尽了冥界禁术时,已被消耗掉了。
令他愕然的,却是空明明已经在做细作时,习得了一身的天机宫技能,明明比之冥界,天机宫的奇门遁甲,阵术结界要更精妙得多,但她在无意识之时,所施放技能不是为了适用实用,而是因为某种原因,而对冥术拥有某种特殊的执念——对他的执念,毕竟,所有冥族的法术,都是他教会她的。
他知道她对自己的执着,所以才能那样轻易地去利用她,却没有想过他对于她,早已是深入骨髓的某种痕迹。
心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
在各种角色与各种性格之间来回的转换,以温柔和蔼做面具,爱恨情仇当武器的他,从来不能理解各个表情之间真正的含义,也不知道因为爱一个人,而不是为了利用去关心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现在,他竟然生出了一种极其荒谬的想法:说不定,他对空的感情,便是他自以为永远不会在心间滋长的,真正的爱意,却因为长久的伪装而忽视。
在动了这念头的刹那,他的所有理智,所有的脉络,都在发了疯似的想要把这思绪从他的脑子中分割出来,可是,似乎越想要忘却,它便越清晰。
他不得不发出声来:“可笑,荒谬。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和别的事物一样,不过一个我想要用时便用,想要抛时就弃掉的子儿罢了。怎么会有下棋的人,对棋子有什么想法,这只是我的错觉……我的错觉罢了,一定是这样的。”
同样的话,他叨念了三遍,才终于稍稍平静了下来,眼神中的茫然瞬间便消失不见,复了血色的安静。
这时,他才将手压在她的手背上。
手掌心的结界虽小,消耗却极大,也极难解开。但对于帝沙来说,却再容易不过,他只一划,一弹,结界便破碎开来,手指轻勾,丝线扯住了她的手腕。
睁大的眼,再也闭不拢。
赤色的碎片洒了一地,血迹将它的颜色浸染得更迷人。
他最珍视的项链,仅仅只脱离开颈项一次,便支离破碎,一股怒火在他的心底悄悄的蔓延,冰冷的身躯升腾起点点热流,他抬起了手。
感知到了这份愤怒的湘宛,将眼睛眯成了一条小缝,想要看他接下来的动作究竟为何。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在她没有肿起来的那半边脸,留下了鲜红的巴掌印。
她的脸上火辣辣地疼,心中却在冷笑。
真是个爱不得的,薄情到不可思议的家伙。亏她修养了一阵子,才敢再次面对他,却原来,都是多余的——哪怕她曾用整个生命去爱他,整个灵魂去忠诚于他,被抛弃之后重新出现,不用她对自己说什么,他早已将她重新拥抱他的可能性断绝。
如果不是天生贱骨,被他所舍弃,恐怕再也不可能回心转意。
虽然她早已经醒了,在魂灵石被捏至破碎时,这一巴掌,将她永远地推了出去,让她更坚定了不会再与名为帝沙的冥族,并肩站在一起。
她催动法力,帝沙原本下手很重,加上这外力,秀气白嫩的脸,迅速肿成了馒头一般。
帝沙看到那红红肿肿的一大片,怒气虽然并未消去,顿时也有些歉意,便收了手,却意外地发现——他并没有扇下去的一边,竟也是高高地肿起。
他方才想起,湘宛重伤昏迷,又那般宝贵着那些碎片,显然她也竭力想要护住他的东西,不过是没能守好而已。
莫不是天机宫的命族,还是发现她了?
他刚如此想,立刻摇头。
空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是无可疑的,按照空之前搜集来的情报,在天机宫比她法术高的不见得少,能把她伤成这样的却不见得多,明确实力者比她高出一大截的,不过就是待千寻笙霰雨父女罢了。
那究竟是为何伤成这样的?他想了诸多的可能,又逐个推翻,思来想去,拈起一片带血的碎片,靠坐在椅上,吟起了回影之诀。
在他回影之时,湘宛大睁开月目,摸着身上的伤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
浑身伤痕,奄奄一息的她倒在他的身边,他的第一反应却不是为她疗愈或唤人来诊脉熬药,而是用她的血,她的伤势来分析前因局势。
以前她总是费尽心机去听他的话,想尽办法帮他寻来他喜欢的,可是蓦然回首,才惊觉苦熬多年,他从来也不知道他真正喜爱的是什么,真正看中的是什么。
权利?他的眉头紧锁着,不见笑靥。
尊敬?他可以一夜之间,将旁人对他的感情毁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余地。
抑或是无束无拘?如果他想,他随时可以挣脱牢笼,没有任何人可以捆绑他的自由。
帝沙从来都是看似有许多的追求,但若细细地品来,他为之奋斗的事物和他的爱恨一样,状似存在,那源头却是虚空,都不过是他以为而已——他以为那是在他的位置该去努力的,便会挖空心思去得到,尽管那事物到了手的意义,他从来也不知道。
这样的空壳,如果用心去引导,大概会产生意料不到的效果吧。
现在,他的眉头早已拧到一处去了。
大概是演给他看的回影中的画面,让他不甚愉快。
嘴角轻微上扬,眸中满是讥嘲,她在地上爬了两步。
帝沙清醒时,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湘宛留下的,两缕长长的血迹,手指按在项链的碎片,脸朝下趴伏在地上。
到了这地步,她仍然不肯放弃那些碎片。
他有理由相信,如果不是月无痕对她动手,她即使自己死,也会护好他的东西。
可是,却偏偏是月无痕,是他的女儿,所以哪怕对方是无理取闹的公然挑衅,她也不曾还手。
他终于意识到,这个虚弱的女子需要救治。
不是在看到她的伤重可能会危及性命的心疼和怜惜,而是在有话想要问她的时候,才意识到,每一滴殷红,不是赤色的染料,而是生命的气息。
他将湘宛横抱而起,抱在自己的卧榻上。
幻想过无数次的情景,在期许时,从未有过一次,在她不在意的时候终于得偿所愿,却再也不复想象中的美好,只觉喉咙中塞着一团毛绒绒的东西,腹中有热流涌动,如果不是咬紧了牙关,稳住了心神,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呕吐出来。
她想,连她都觉得恶心,和她共用一具身躯的,原本的宿主,一定更加无法忍受吧。念及此,她庆幸自己有预见性,给湘宛下了眠蛊,不用让她去伪装些什么。
虽然她早已知道湘宛也是杀手出身,血腥欺骗自成习惯,不过,她作为地界的杀手,无论是受限还是所受到的训练,都比她差了不少。加之对帝沙的了解全是基于以她旧物的回影之术所得来的情报,对于活生生的他知之甚少,一直这么演下去,以帝沙之精明,一日两日尚可,积年累月下来,却很难再骗得过他那双眼。
即使她能做到不露破绽,让心有所属的她想尽办法逢迎帝沙,未免也太强人所难。
与其让湘宛受罪,不如让她以空之魂演绎空。
不需要接到任何的命令,仅仅是出于自己的意识,去偿还无法弥补的亏欠,报复玩弄她心的男子。
帝沙唤了一声“芷”,白衣的药师应声而至。
在他看到满地的碎片和床榻上的女子时,眼睛眨了眨,露出了些微的惊诧,但对上了帝沙的眼神,立刻闭拢了嘴巴,默默地把手搭在她的脉络上,探知出她的症结,弓腰请示帝沙取药,忙忙地出了寝殿。
脚刚刚踏出,他没有先回药阁,而是绕至无人处,以结界封身。
“您想要如此做?”他的眉毛挑了挑:“我不明白,这是何故?”
心脉中震荡着:“我让你做什么就照办好了,哪里来的废话?”
“您好容易回来了,又对我发了话,哪怕是胡闹,我也没有不从的道理……只是……我也难免会有点好奇心罢了。您难道就不能满足我一下吗?”
心脉的传音被掐断,再也没有人回答他一句话。
芷收拢了屏障,自言自语道:“哎,这老东西,还是那死样子,问问他话就像要杀了他似的。得了,到了他身边,我也就一个打杂的,他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也就罢了,听喝就好了,何必自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