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着逆魂。
寒幽没有看它,只像寻常一般,手托着腮,听着窗外的风声摇曳,屋室内的暗香与清新的竹叶香交织在室内流动,心内也跟着清净起来。
清风雅阁,不自觉想道:每每居坐此处,都能令魂魄放松,疲惫略减。难怪莲儿提,他还真是颇精调香之道,亦算个有情趣之人。
只可惜,他已因自己想活下去的欲念,负着残酷的误解,被无情地夺了性命。
他时常为了辜负鞠躬尽瘁的一片赤诚惭愧与后悔。但逝者已逝,怎么做,也不能让散去的魂魄回归,大概只能用这身躯活下去,他才能算没枉死吧。
长叹了一口气。
面对一桩桩一件件的死亡,无能为力,只能看着鲜活的魂灵凋零。
也尝试过静止不动,可我不犯人却躲不过人来犯我,维持现状,只守不攻的后果只能让自己沦为被动而已。
只能反抗。在这过程中,他已尽力将伤害削减到最小,但牺牲还是避免不了。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细小的血滴汇成了汪洋,再逃不脱罪孽的深渊。
疲累,难过,想休息。
可他却根本不知道泊口在哪里。每次以为是彼端,都无法靠岸。
弑魔大会结束,铸心门也被灭掉,甚至逆魂剑也拿到手了,他没有高兴的感觉,只是无尽的空虚。
并不是因为逆魂的退火到现在还没有完成而失望。
而是,他猛然想到,真拿完成了的,光烁三界的魂破了天,又如何呢?
他之前用过两次逆魂,几成废人,那种伤痛镂刻心扉,难以忘却。
再次挥动,只怕三魂七魄都要飞散,这具盗来的躯壳也要湮灭了吧。纵使天地崩塌,仇恨得报,他也许根本没机会看到了。何况,真被波及,怕不只仙冥两族,无辜的地界也要无端受过,这样的情形,是他想要看到的吗?
越思索,他越不能接受自己的所为,也更不愿去看那周身通红的紫刃。
眼睛凝视着窗外,用手将它推到一边,不想让它再落到视线以内。
身体突觉一阵剧痛。
因为之前逆魂给魂魄造成的伤害还未愈合,这一触碰引出那些毒素来了么?
真是如此,我之前未免太乐观太自信了,还以为能第三次握起这把恐怖的充满毒与邪气的武器,结果现在沾一下都受不了了,估计还没能挥动,早一命呜呼了吧。
他一边自嘲着,一边忙忙地将指尖抽回。
那股痛楚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强烈了。
犹如内脏被残暴地撕开碾碎般,凝固结痂的疤也被人生生扯下,旧伤新痛一起涌上来。他涔涔冒着冷汗,咬着唇与疼痛对抗。
其实能忍受前调,早已能证明他比一般人坚韧的心智。
只是这疼痛实在太过疯狂,不停地吞噬着他的意识。
他也再也坚持不住,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向一边。
在曾被强行灌下的数种药物中,有吐真效用的开始发逐渐发挥作用。调动了残存不多的意识竭力想使自己平静,却还是无法抑制地低声惨呼起来。
痛……好痛……好难受……谁来救救我……
被侵蚀的意识逐渐开始模糊不清,千万种思绪与言语都化成了一个名字,在他的口中不断地重复着。
莲儿……莲儿……
以前只要听到他的低语就会第一时间出现的墨莲,任凭他如何呼唤,都没有在他的眼前现身。
为什么会这样呢。
啊,对了。他微微清醒了一点,她以前都是日夜守着我的,但现在她并没有在我的身边,当然听不到我的呼唤。
传音给她吧。他这样打算着,却发现他连使这样基本的法术的力气都没有了。
难道就要这样不明不白,无声无息,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吗?
这未免也太悲哀,太没有意义了。
至少再让我见她一面也是好的啊……
躺在万籁俱寂中,自觉凄凉的寒幽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一缕希望耀入心房,支撑着身子向门外望去。
能很明显地从他的脸上看到欣喜至惊诧的转换。
不是他惦念的墨莲,而是星辰。
“星辰?你怎么在这里?”他有气无力,软绵绵地道。
“我在这里,自然是要杀你的。”星辰挺着胸膛,不带一丝感情,慢慢向他走了过来。冷傲的眼神,让他泛起了阵阵寒意。
星辰本来就不喜欢开玩笑。
而他浑身上下,连长枪都透出的,即使意识有些涣散的寒幽也能清楚地感受到的强烈杀意,更表明着他的态度是认真的。
看着来者被刺穿染红的一片盔甲,寒幽顿时想明白自己无来由重伤的原因了。
“星辰,我的伤是你……”
“没错。”他冷冷地笑,傲然立于他的身边:“我偷着收养了个人界的孩子,让他把我的法力吸走,以此来废掉你的心脉。现在从你狼狈的躺在地上的样子看来,我的方法似乎选对了。”
想杀他,可以有很多种理由。
比如,为了魔君的宝座之类。
但星辰用了个同归于尽的手段,很显然,并不是为了权利。
而就是单纯地,想要杀死他。
他想不出自己与星辰究竟有多深的仇恨,竟会让他不惜耗费自己的性命与其相搏。
“这方法确实很凶残。我也从没想过会有人会如此对付我。”寒幽无奈又疑惑地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寒幽,我一向以为你很聪明,想不到你竟然会问我为什么?”星辰冷冷道:“我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便是——为死去的雪王殿下复仇!”
寒幽震惊地望着他,听他诉说着对于雪王的崇敬以及对他恨得咬牙切齿却不得不卧薪尝胆的悲伤。
“这些,以前我都和你说过的。”星辰恨恨地道:“我最尊敬的人被你杀死,即使我获到了他在世时都没有的位置,我也只觉得它是耻辱,是我扼住你脖子更近的地方而已。”
“其实……其实我是……”寒幽的嘴唇颤抖着,想把埋藏的秘密说出来。
“你说什么也没用,我是不会听得。”星辰打断他,长枪银光一闪,已捅到了丝毫没有反抗能力的他的胸口,枪尖一挑,挑破了他的心脏。
这攻击也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枪滚落,他也跪在地上,可凝视着被血染红了衣衫的寒幽和绕满晚霞的枪尖,他却笑了,开心得像个孩子,喃喃道:“殿下,您看到了么。虽然您活着时,没有给我太多的注意,可是,我却一直很崇拜您。现在,还为您报了仇噢。到了那个世界,您能不能多关注我一些呢?”
寒幽奄奄一息,低声道:“他到不了那个世界的。”
“寒幽,你好长的气。死到临头了还敢污蔑殿下。”那双眼睛泛出了火光。
“我没有……我……我……”寒幽见星辰憧憬与快乐的情状,把本来想说的话全咽了下去。
星辰已经露出死相,有些真相,大概还是不要让他知道才比较幸福吧。
“不管怎样,星辰,你已经得到了雪王……殿下的关注了。”寒幽轻声道:“他会为你的忠心骄傲的。”
“是这样么?”星辰望着倒在血泊中的寒幽,笑道:“是呢,虽然是你害死了殿下,可是……你毕竟做了那么久的将军,一定比我了解他,你说的话,我就心满意足地……相信了……”
寒幽,不要怪我杀了你,我还拿你当兄弟。
只是,我忍受不了你对于王的背叛。
对于殿下的尊敬和与你的兄弟情,我更偏向于前者,仅此而已。
希望再有机会碰到你,我们还是兄弟,可你一定要更忠诚些。
寒幽聆听着星辰的话,看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难得他如此真心,可叹付出的,却终是虚幻。
不过他只是想为王尽心,倒也的确在某种程度上达到目的了呢。
他浅浅笑着,眼前却开始发黑。
实际上他比星辰伤得还要重,依旧呼吸不过是因了一股信念,才能维持着薄弱的命息。
不能死,还不能死。
她一定会回来的,一定。
墨莲,也并没有辜负他的等待。
这时间很是漫长,终于还是没有辜负。
为了强行突破锁念阵,她的身上早已伤痕累累。
可是她不在乎。
所有的伤痛都被心中那坚定的念头所掩埋:我,要回到他的身边。
当至冰宫门前,望晶莹琉璃,听到落雪静寂,她才想起,为了隐藏真相,他现在早已不在这里居住了,自己还是习惯性地落在了这里。
都这么久了,为何还是不能记住竹林居现在才是主要的落脚点。
要是为了这点失误没能见到殿下,就把这健忘的脑挖出来算了。她咬了咬牙,强行调动法力,不在意裂开的伤口,再度用瞬移诀。
摇曳的碧竹轻拂她的面庞,她无心欣赏,一瘸一拐踏入了竹屋。
原本充溢着的迷人香气,现在却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身披银盔的星辰倒在地上,呼吸已断,血液干涸,手中还紧紧握着他的长枪。
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满足笑意。
在他的枪尖旁,另一个人脸朝下伏在地上。
心口被戳出一个洞,青绿的衣衫与雪白的狐裘染成了猩红色,轻轻颤抖着,因为失去血液的寒冷而竭力让身体蜷缩起来。
墨莲轻颤了一下。
不,不会的。
她一边这样自我劝慰,一边哆嗦着将他翻过身来。
没有奇迹,就是预料之内的那个人。
苍白的脸,缺乏血色的唇让她心痛如绞。
唯独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有呼吸,可也细如游丝。
眼泪抑制不住,一滴滴落在那张秀美的面庞。
感受到了泪水的热度,他乌黑的睫毛抖了一下,摄人心魄的桃花眼缓缓睁开,看清了哭泣着的人时,干涸的樱唇微微上扬,深吸着气,低声道:“莲……儿……是……你……回来了……么?还是……我濒死前的梦境?”
墨莲啜泣着,将他的头扶在自己的膝上,握住了他有些冷却的手:“殿下,这不是梦。虽然有些迟了,不过属下现在是真的在您身边。”
柔软湿润的手与她的声音,让他安下心来:“太……太好了……我还以为……我死以前,再也见不到你了……”
“殿下,不要说这种丧气话,您一定不会死的……因为……”她说到这里忽然掩住了口。
“啊,你是说想只要有你偷偷在这身体上下的咒术没有消去,我就不会关系么?”
她瞪大了眼睛——她竟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早被他看穿了。
他看看她惊慌失措的表情,咳嗽着笑道:“哎,你这傻丫头,难道以为这点小事能瞒过我的眼睛么?所以,我在动不了之前,已把那些结印破坏了。所以……我已经没得救了……耗尽力气,还能见到你最后一眼,我已觉得很值,心满意足了……”
墨莲早哭成了泪人,瞥见了倒在地上的星辰,眼中露出凶狠的光芒道:“都是你害了殿下,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她的扳指闪烁一下,寒幽按在她的手背上,摇了摇头道:“他隐藏在我身边多年,就是为了替雪王报仇,说到底,只是个为虚幻蒙蔽的可怜人,没能看出他的纯心,是我的损失和失误,你不能怪他。”
“他是忠于雪王殿下的可怜人,所以要饶过他,是么?”墨莲苦笑道:“您很善良,我承认,连伤你杀你的人都能设身处地考虑?为什么您就不能读懂我的心,为我想想?与其让我独活于世,我更愿意与您同生共死……”
“我岂能不懂?”他淡淡的:“只是不舍得而已。这答案,你满意么?”
墨莲怔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犹似当年听到了意外话时,他看不清也能感受到的,含着泪明亮,欣喜又悲哀的眼神。
近距离时候,这双眸子真的很美。
他倏地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单独与她相处了。
原本是日日夜夜的平常,自从换了身躯,什么都不一样了。
相处不觉少,分离不觉长,待到静下来回想,竟已遥远的无法想象。
“莲儿……我……想提个任性的请求……”他轻咳着,声音很小。
“殿下想让属下做什么,我都会照办的。”墨莲抽噎着道。
“能替我……换上我过去的那套雪裳,带我回冰宫么?”他呼着气:“果然……在那里……能让我安心些……”
墨莲一句话也没有说,替他将带血的衣衫除去,擦干胸口的血迹,将她一直妥帖藏于法力中的那套雪白的衣衫为他换上,给他戴上白玉雕成的面具。
寒幽与雪王容貌迥异,但现在看起来,活生生就是他了。
身在冰宫之内,墨莲的伤势更重。但深色的衣衫掩住了血迹,默念的咒法将她的疼痛暂时冻结。
她将他置在了水蓝的卷叶床上。
“不……莲儿……我……很冷……我……”他虚弱沙哑,断断续续,墨莲还是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她将许久不用的香粉洒在了略带血腥味的衣衫。
濒死的,瑟瑟发抖得越发厉害的身躯被她抱在了怀里。
熟悉的荷露香气,柔和的温暖。
正是她的怀抱,在他病入膏盲时,被噩梦缠绕时,陷入疯癫时,将他从黑暗中拉出来,给他力量。
这臂膀,或许也是他最后的归属了。
并没有赴死的痛苦,而是说不出的愉快。
“总是在失去后,才怀念。伤病缠身时,惦念康健的躯体……可是到最后一想,冰宫里被照顾的日子,虽然时常会疼痛得无法入眠,但被你照顾着,还真是最珍贵可眷的……要是早知费尽心血夺来的身体最后也会变成这样,还不如始终停留在那时,又何必白白害人性命……”声音很轻很轻,梦呓一般:“莲儿,你知道么?有时候我也想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有我们两个人,在魔境安安心心地生活……只是怕你不开心……我就放弃了这种想法……”
墨莲道:“其实属下……早就有这种念头了,只要您一句话,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同意的,您怎么会怕我生气呢?”
他低低道:“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我和你拐弯抹角说过一次,想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就隐居起来……你……你笑话我没出息……还生气了来着……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生气……之后也没再提过了……就算我快死了,也不要以为我脑子不好了蒙蔽我啊……”
“我没有。”墨莲奇怪地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从来都没有听您提起过类似的事情,更不可能和您生气笑您没出息啊……”
“就是……你刚转生,第一次回魔境的……时候……”
刚转生回魔境,他根本什么都没和她说,样子很冷淡。
那是她心里挥之不去的惆怅。
可从他口中说的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她想起了在北堂家看到的那个——墨莲,脑海一荡。
我和殿下之间,还有这么个人的存在,难怪会生出丝微嫌隙。
但他的气息弱成这般,她便下定决心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平静地伴他度过生命最后的一丝时光,便陪他同去。
他颤抖开始停止,眼睛开始闭拢。
睡吧,殿下。
猝不及防的,他打了个激灵,那双已闭上的眼大睁着,一把推开了墨莲,自己直挺挺倒了下去。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莲儿……去慕家……”他制止了想将她扶起来的手。
“我去慕家干什么?”
“慕野吟想处理掉他麻烦的妻子,而他的妻子萧海雾,又想毁了所谓的儿子的亲事。我现在的状况也不想太多魔族知道,就你替我跑一趟吧。”
“殿下你都成这个样子了,我怎么能放下你不管,倒跑去断他们的家长里短?”
“因为……萧海雾……是灵石……你要是不去的话……我们的之前心血就白费了……而且……慕野吟还是楚遥的幻影……你……必须……”
墨莲看他憔悴不堪的样子,溢满泪珠地道:“殿下,什么灵石什么楚遥我根本不想管。我只想和您……”
他把肺都要咳出来:“乖孩子……听话……这是命令……”
命令。
她的心打翻了五味瓶,已经这个时候了还拿命令来压她。
可她,又的确不会违抗。
魔鬼,残忍的魔鬼。
“我知道了。”墨莲站起,头也不回地走了:“殿下,您多保重。”
她怕他看到她洗过般的脸和由于急火攻心连墨蓝的衣服都透出的大片的红彩。
“对了,替我把星辰也安葬了吧,那孩子……也怪不容易的。”
“嗯。”
他看着她的身影彻底淡去,泪水才决堤般涌出。
他很能忍,那些吐真的毒素已和他完全崩溃的意志一起袭来,他还是没在她的面前表现。
可压抑后爆发却比任何人来得都激烈。
莲儿……不要离开我……我不想一个人死……我想让你陪在我身边。
他无力地喊着他的肺腑言,声音萦绕在凄冷的宫殿。
只是这次,真的只是徒然。
她不会回来了。
即使回来,一次耗尽了所有心力的他,也再没精力再等来那一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