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碧衫少女听到了流枫的声音,筷子有一瞬间停了下来。
他一步走到了她的身后,又唤了一声:“小若。”
她终于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他:“你……是在叫我?”这回眸的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云之彼端的花海丽影。
他选择用那半碗忘川水,半首洗忆谣,丧去了他的怨恨喜悲,不是没有过彷徨恐惧。因为他怕连爱恋也丧失了,剩下的,只是不知道缘何方,为何事,去何处的执念。可现在,他想笑,想哭。他没想到,无论过了百年千年,他对她的情感一如当年,从未改变。
“当然是在叫你。小若,你认得我么?”他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她惶惑地看着他,答道:“不认识。你是哪位?”
她转向那两位少年:“你们呢?”玄衫少年摇摇头。紫衣少年沉默着把头扭向了一边,狠狠地捏着那个酒杯。
“虽然我的小名是叫做‘小若’……不过我想你应该是认错人了。”那少女淡淡地道。他心中隐隐有些酸楚,是啊,自己放不下的或许是别人轻易可以抹消掉的。可他的心中还是有一些不甘心,道:“即使你不认得我这个人了,可‘流枫’这个名字,你是不是还有些印象?”
少女摇了摇头。只听“啪”地一声,紫衫少年手中的酒杯被他捏碎了,碎瓷片刺入了他的肉中,血水混杂着酒水一起从指缝中流了出来。他“刷”地起身,恶狠狠地瞪了流枫一眼,流枫总觉得他的目光当中隐隐地透出一股杀意。他被紫衫少年的冰冷的目光震慑,只觉得从脊背涌上来一股寒意。
“我师妹已说了不认识你,为何还要在这里纠缠不清?”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向外一指道:“快滚吧。不然小心我杀了你。”
流枫有些不知所措地立在那里,可是依然执拗地道:“我一定没有认错人。虽然她的眼神变得陌生,她也开始了一段新的人生,可是在看到她的时候,我的心还是在猛烈地跳动。小若,你快告诉他们,我是你的流枫我没有……”
“你还说?”那紫衫少年看他站在原地未动,想要动手打他。他的速度极快,玄衫少年想要阻止,竟没来得及。眼看着拳头就要打到流枫的身上,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赭色的身影早就挡在了他的面前,雪白的手臂只轻轻一格,就把少年的拳头给拨了回去。这两人简单的两个动作,竟在春风殿引起了一阵强风。
“你自己领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来这种风月之地,哪怕被人调扰也是你自找的。”铃铛清脆地响了两声,梦烟站在那里浅浅笑道:“何况我家少爷不过是认错了人。因这个就打人,未免也太粗鲁太没有道理了。”
紫衫少年先前被梦烟格挡了拳头,已然是十分震惊,这时听到了她的话,不禁道:“这小子……流枫……是你家的少爷?少爷……那么……他是个人?”
“不是人?难道还是鬼或者妖魔?”梦烟的脸上现出了好看的酒窝。
紫衣少年的眼神变得有些茫然与空洞,靠近了流枫。梦烟这时却自觉退到了一边。他打量了流枫好半天,忽地把他的双手反剪到了背后,流枫“哎呀”一声,见到流枫软绵绵地毫无招架之力,他慌忙放开了手。流枫几乎站立不住,幸得梦烟上前搀扶。
他诧异:“你……不会武功?”
“哎呀,怎么又来了了啊……这是什么既定守则么?”梦烟笑了笑,帮流枫按着他被捏红的手:“瞧你这话说的。我们家少爷出自书香门第,又是家里的独子,哪里舍得放他去练武了?只不过少爷自小就对舞刀弄枪的很感兴趣。这不,不知从谁口中听到了雁音城的这回事,就非吵着要来看看。老爷和夫人好说歹说劝不住,只得派着小人跟来。不过,我想这一次他怕是就知道了,这习武之人可不都是书中所说的那般英雄,还有这无缘无故欺负人的莽夫呢。”
她的话说得如此流畅自然,语气也拿捏得恰到好处,真的像是个陪伴憧憬着不切实际梦幻的任性少爷出来的仆侍。
流枫轻易被她的话带动,可怜兮兮地看了紫衣少年一眼。
少年看到他有些没出息的样子,不禁颓然道:“这样啊,我原以为……以为……”他的声调变得有些扭曲,但却向流枫抱了抱拳:“对不起了。”
“没关系的。也的确是我们少爷先犯了些痴病看走了眼才引出你的怒气来的,我们原也有些错。”她向碧衫姑娘欠了欠身道:“我在这里也代少爷给你们赔个不是。”
那女孩和另外一个少年摆摆手,表示无妨。
“你看,这互相说开了也就罢了。”梦烟清冷地笑道:“正是‘不打不相识’,这想来也是种缘分,不如我们互报了姓名,就交个朋友,岂不好?在下复姓北堂,双名梦烟。”
她向流枫使了个眼色。
他不自觉地拱手道:“在下慕流枫。”
紫衣少年低低重复了一遍:“慕……流枫么?”
“是的。思慕的慕,流水中漂流的枫叶。”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些别扭,可又说不出哪里别扭。
他不知为何,长长地叹了口气。淡淡地道:“冷幽朔。那边的是我的师弟杨淇水和师妹……”
碧衫姑娘抢着接道:“韩玉若。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我出生时,手腕上就带着个刻有‘若’字的手镯,于是爹娘便叫我玉若了。”她把手镯露出来,“摘都摘不下来呢。怎样?是不是很有趣?”
“那是我送……”梦烟在流枫的胸口点了一下,他就说不出话了。
她低低地道:“别冲动。你看她,根本不像记得这镯子的渊源的样子。你既知道,也是重新认识她才是正经。贸然行事,我可就白忙刚刚一场了。”她很快很轻地说着这段话,把声音大小正好掌握在只有流枫一个人听得见的程度。可她的眼睛还是很专注地盯着玉若的镯子,随即便用赞叹的口吻对玉若道:“的确是十分有趣。可有什么说法没有?”
“不清楚呢……只是……”梦烟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与流枫同时坐在了她的身边。
从这个镯子开始,极自然地开始了和玉若的交谈,也拉着流枫融入了其中。
流枫忽然觉得梦烟很可怕。
端庄稳重的大小姐,叛逆热血的小女孩,忠贞不二的仆人。
她似乎可以在各种角色之中相互转换,都是那样的真,又全是那样的假。轻易地引导他人的心绪,而不漏任何痕迹。他只觉他们全都不自觉地被她所牵制。
正如现在,她又简单的就抹消了陌生人的隔阂。
流枫这时意识到了一件事:之前的那些事情照理应该引起不小的骚动,可是却寂静的可怕。他的目光被锁在了这个小小的范围之内,无法流转。
直至银铃脆响,春风殿才回复了喧嚣。莺歌燕舞、觥筹交错在停滞的时间内化开。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看向这里,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什么都未曾看到。
他的心中有一丝慌乱:“梦烟,为什么都没有人注意我们,对我们指指点点。”
她轻笑道:“这可怪了。没人注意还不是好事?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像被耍弄的猴子一样,成为目光的焦点么?”
“怎么可能?但……”
“那不就结了。我给你创造了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抓紧了,趁此给玉若姑娘多留下些好印象,在那里胡想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对啊,我刚刚想的都是些什么?究竟在纠结些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随着她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心中的疑问正被从心脉中拖拽出来。他就这样莫名地忘了他所关心的话题,一点都想不起来刚刚是缘何在疑惑。
他还欲继续想下去的时候,却看到鸨母一脸喜气洋洋地走出来,大声道:“各位客官,静一静。请各位都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
春风殿响起了很大的欢呼声,一时间,大家都在向杯子中斟着酒。淇水玉若与流枫三人还未及反应,梦烟和幽朔已然也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了。
“大师兄,这是在做什么?”玉若不解地问。
梦烟淡淡地道:“这究竟是做什么,我也不知。只是那边的女子都下了命令,看着身边的人也都按她的话做,便依样画葫芦罢了。”
淇水心中很是讨厌打扮妖艳到恶心的老鸨:“她算什么东西?为什么在这里都要听她的话?”
幽朔晃着手中的酒杯,用冷凉的声音道:“淇水,这不是听谁的话。在这世上,随波逐流虽不一定能占到便宜,总归是不会吃亏的罢。”
梦烟听到他的话,瞥了他一眼。他一直侧着身,梦烟凝视着这个侧影,又看了看那个被鸨母清得空空荡荡的舞台,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凄凉之笑。
毫无预兆地,春风殿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变得漆黑一片。
一个纤弱的身姿站在了台子的正中央。
酒杯中清澈的酒汁全部从酒杯中跳脱出来,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她的身边,把她围在了其中。原本透明的酒被染上了红色,化作了千万条血色的缎带。
寂静的血幕中,没有丝竹管弦,没有捧月的星星。
因为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曲调,配得上她那轻灵的舞步。
只有她一个人在独舞,没有任何的目标,没有丝毫旁骛,只是为了跳舞而跳舞,那样纯粹的感情。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身畔的帷幕也降落在了地上,溅起了一朵红莲,她在花蕊中盛开。
花瓣又坠回地面。灯重新燃亮,满室甘醇的酒香。终于可以看清她的长相。
明明是极清纯的模样,却穿了一身盛装红衣——红得那般刺目,那般晃眼,和她清清淡淡的秀气模样丝毫不相称。
因为实在太过美好,以至于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叫好。
早已被震慑,已经忘掉。所有的注意力,都已经被她紧紧抓牢。
“姑娘跳得真好啊!”流枫泉水一样的嗓音划破了这份安静。她的肩膀一抖,慢慢抬起头来看向流枫,本已经无神的眼睛忽然瞪得很大,清晰地吐出了这样的一个字:“哥?”
梦烟低下头喃喃:要做好准备了……这还又真是一次,命运开启的夜晚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