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十年前的时候,就有人揣测,修远林家是不是不慎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以至于在一夜之间被人灭族——但这一种说法,有一个堪称致命的缺陷,那就是,若修远林家之中真的发生了这种惨案,那么尸体在哪里?
唯一可以证明凶杀案发生过的尸体不存在,那么,这样一个推断也绝对没有可能成立。
当时还有一个,以现在的眼光看来,更加贴近真相的说法——修远林家,因为某种不能和世人明说的理由,举家搬迁了。
现在想来,这么一个当时并没有被多少人注意、并且相信的论调,或许是修远林家自己放出来的也说不定。
只是,稍微思考一下林啸所说的话,谭琰表示她完全听不懂林啸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的意思是,那什么……高人,在你出生的时候,预言你会断子绝孙?”
在人家办喜事的时候,说这么欠揍的话,确定不会被人家拿着扫把赶出去吗?谭琰对此表示深切怀疑。
林啸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其实是不应该存活于世的、林家的子孙。”
谭琰更加莫名其妙了。
林啸低声叹息了一声,缓缓道:“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一向以积德庆余著称的修远林家,诞生了一个很是健康漂亮的男婴,是家主的正妻所生,为此,整个林家陷入了一派欢腾。
为了更好地表达自己的快乐,当时的家主,也就是现在这个小镇中林家的上一任家主,做了个决定——在修远城中大开流水席,让修远城的任何一个人都过来吃,摆足了三天三夜,顺利让修远城中也陷入了一种欢乐的氛围之中。
然而,在这一派欢乐之中,有一个人的表现特别不一样。
那是一个从城外而来的算命先生,黑发如瀑,面容俊美,衣着朴素却很整洁——双目失明。
他在路人的指引之下,顺着人流来到了修远林家的府邸之前,敲开修远林家的大门,对着前来将吃食送给他的管家道:“我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要和你们家主说。”
管家也是个人精,一看这个算命先生的架势不一般,而林家又处于这种微妙的关口,也不管他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直接把人带进了里屋,让他在客房中先等着,自己再去回报给家主。
当时的林家家主正在房间中侍弄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正开心呢,就听见管家神色匆匆的脚步声,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当管家进门来,附耳对他说了那算命先生的事情,林家家主就知道,一定有什么要变了。
林家家主很快就进了客房,关上门,独自一人和那算命先生谈了整整两个时辰,再次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长长地一个卷轴,而面上,已经全然没有了喜悦。
那算命先生跟在林家家主的身后,也沉默着,但在他缓缓朝着林家大门离开的时候,忽然转身,看着当时那林家家主的背影,说了句:“一切取舍,都要看家主您。在下……或者旁的什么人,是无法干扰家主的想法的。”
当时那林家家主只是微微摆了摆手,一向挺直的脊背,变得有点佝偻。
管家还没来得及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算命先生就转身,一改之前缓慢的动作,快速进入了人群,一眨眼的时间,就消失不见了。
管家对于算命先生的这种转变简直瞠目结舌,再回过头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家主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算命先生离开的方向,眼神逐渐沉静下来。
就在流水席结束之后的三天,修远城中的百姓就发现——这一大早的,素来都是最早开门的林家铺子,为什么却统统都关着门呢?
有好事的百姓跑到林家大宅边上一看——好嘛!林家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愣是没有惊动修远城中任何一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所以说……”谭琰还有些不敢确定,“就因为那来历不明的算命先生的一番话,你们就放弃了在修远城中的百年根基,来到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林啸笑容翩翩,没有丝毫不愿:“父亲素来很是溺爱我。”
虽然一个人到中年的男子说这种话,确实有点惊悚,但不知道为什么,谭琰总觉得,林啸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没有一点违和感。
林啸的面容柔和而端正,浑身上下充满着一股子书卷气,让人很舒服,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也只是带着陷入回忆的美好和往事已逝的淡淡遗憾。
令人怜惜。
这四个字在谭琰的脑海中蹦出来的时候,谭琰莫名有些心虚,迟疑了一下,瞄了一眼边上的辰风炎,才轻咳一声,道:“您一定很爱你的父亲。”
这都用上了敬语了呀……辰风炎看了谭琰一眼,神情若有所思。
林啸笑了笑,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只是道:“来到这个小镇,林家的产业并没有受到多么大的影响。相反,没有了那么多的应酬,林家的子弟反而能够沉下心来,专心做学问,专心经营自家的产业。”
难怪他们庄园中送来的粮食,全都印着林家的标志,想来林家即使离开了繁华的修远城,其自身的势力也没有衰落多少。
看来林家确实是经营有道,只是不久之前才死去的那林公子……其实是捡来的吧?不然为何一点林家子弟的风范都没有?
谭琰敢保证,就算只是林家旁支的一个孩子,也一定会比那林公子要好上许多。
想到这里,谭琰忽然有些迟疑:“嗯……那林公子……”
“犬子林远清。”林啸很是善解人意。
“哦哦。”谭琰抿了抿嘴,看着林啸的脸,忽然又觉得什么恶意揣测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沉默片刻,道,“林远清的尸体,现在还在衙门之中吗?”
“还在。”林啸点了点头,“林家已经派人去认过了,确定是犬子无疑。这件事毕竟属于公门管辖,林家并不好插手。”
谭琰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更加明显了——明明林远清才是林啸唯一的孩子,也是林家主家承袭的希望,但为什么,林远清死了,林啸除了悲伤和憔悴,再也没有别的反应了?
这不像是一个强大的世家的家主该有的做法。
辰风炎轻轻捏了捏谭琰的肩膀,示意她先不要问,自己道:“林远清平日里都与什么人在一起,包括还有哪些青楼女子,你让人列一张名单给我,可以吗?”
林啸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两位稍等,我这就将名单写出来。”
谭琰和辰风炎就这么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林啸很是熟练地走到书桌边上,用镇纸将宣纸弄平,毛笔饱蘸墨汁,执笔在半空中停留片刻,很快,就刷刷刷地写下了一排的名字。
谭琰和辰风炎对视一眼,那种怪异的感觉再次出现了:如果不是事先练习过,并且素日里也将这些名字记在心里,换做是谁,都不可能这么流畅而快速地写出这么多人的名字。
约莫过了一刻钟,林啸手上的动作才停了下来,放下毛笔,将宣纸拿起来吹吹干,才轻轻地递给谭琰,道:“就是这些人了。地址我也写在上面,至于那青楼女子……”
林啸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屑,淡淡道:“犬子虽然也流连青楼,但却一直只和那春香姑娘在一起。”
这难道不是好事?对待青楼姑娘也能这么专情什么的?
谭琰有些疑惑,正要问什么,却听辰风炎率先问道:“家主觉得,那春香姑娘对林公子做了什么,才对让林公子对她如此死心塌地?”
林啸沉默片刻,再次低声叹息了一声,道:“实不相瞒,犬子虽然不是学习,但到底也算是个孝顺孩子,只前两年,认识了春香姑娘之后,整个人就变了摸样。寻常男子不管如何,都不会只钟情一个青楼女子,再加上犬子近两年来的改变,这……这如何要我不担心啊?”
之前还不觉得,现在被林啸这么一说,谭琰倒也觉得这其中有问题了。
不过事实的真相是不是真的就如同林啸所说的那样,还有待考察——虽然谭琰确实很喜欢林啸,但是他到底不是谭爸爸,说的话,并没有那么让谭琰深信不疑。
林啸也看出了两人面上有轻微的怀疑之色,倒是不紧张,只是笑道:“这件事在小镇中人尽皆知,二位若是想要探听更详实的,不妨去稍微打听一番。”
谭琰浅笑着点了点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低头,将名单粗略地看了一遍,道:“这些,都是小镇上的公子哥儿?”
林啸道:“是。小镇最初形成起来的时候,确实是没有这么多的世家的,但后来……”
后来,大概是四十年前,也就是梳风被那游方郎中捡到的十年前,当时小镇中虽说不太平,到底也没有出现各种乱七八糟的命案。
就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下,陆陆续续搬来了一些奇特的家族——家族都不大,但一个个都不拿钱当前,而且手底下有着不少的能人异士。
这些家族一旦入住,小镇之中大家推举出来的镇长,就没有多大的作用了——稍微想一下,小镇中盘踞的将近十个大家族,一个个手中都有钱有人甚至还有权,他们的子弟一旦犯错,他们就会用属于自己的手段去摆平。
这等于是,在小镇居民之前制定下来的规矩、以及东国总体的、大的规矩之下,再制定了一套仅仅适用于他们这些家族的法律体系。
镇长最初的时候,也觉得这么做不行,亲自找了八九个家族的管事谈了谈,发现谈不拢,并且,那些大家族的子弟并非就如同传闻中的那样,将人命视若儿戏,遇事只会用钱解决,相反,他们的入住,虽说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了他这个镇长的权威,却是将整个小镇的文化氛围、以及经济发展拉动了起来。
这么想着,镇长就不再去费力气找他们商谈,在后来的十年间,小镇中的人也和这些来历不明的家族成员相安无事。
至此,小镇中一半平民、一半世家的奇异构造,才终于、正式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