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颤抖着将手中的药粉抖落在雕有端香花精致图案的木桶上。熙楼中唯一一个镶有金箔的木桶,当然是画扇的专用。红杏为了讨画扇的欢心,曾经不止一次亲自将木桶填满温水,伺候着画扇沐浴更衣,而后接着用画扇清洗过的冷水清洗身体。如果不是这样的委曲求全,红杏的身上只怕也早已如同其他三名美人儿一样留下消除不掉的伤痕。伤口愈合得再怎么完美,毕竟也无法完好如初。上一次被画扇毒鞭抽打后,能够恢复成现在的模样,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可是这样的幸运不可能是每一天都碰上的!更何况,当日搭救自己的那人也早已说过,这枚药丸普天之下只有这一颗而已。名医杜氏留下的救命之物数十年间在歆国也只是出现过微微寥寥的几次而已。红杏能遇上,是红杏的福气。但是,福缘,怎么可能永远无止境的存在下去?
最后回头望一眼桶中早已平静无波的水面,红杏只觉得今日的阳光似乎不比往日的黯淡无光,而是格外的温暖动人。一抹浅笑在红杏写满轻松惬意的面容上徐徐绽放。
临汐城,百老客栈,上等客房。
口干舌燥的画扇耐着性子终于等到正主儿出现时,却突然发觉自己今日看似破釜沉舟的行为事实上是有多么的无味。
楚飒推门而入,显出真容的一刻,生冷的眸色让阅人无数的画扇立刻明白过来,这个男子绝对不是自己几句话就可以挑拨离间的愚蠢角色。小心翼翼措辞半饷,画扇觉得如此上演至少可以给其他两人造成一种印象,即便自己说得有些装腔造势,但至少,必然有一部分是可信的。这么一来,只要勾起他们其中任何人的兴趣,就可以以此为契机,渐渐分隔他们与苑玥间的情谊。最后将苑玥的低贱身份一暴露出来,想必,被人抛弃甚至轰出,是苑玥迟早的下场。苑玥啊苑玥,想不到你命可是真够大的!素氏一场大火都没有将你付之一炬!
不过,人言可畏,不是吗?当日招惹我画扇,就是你这辈子最大的错!苑玥,不让你付出代价,我怎么可能会安心呢!
画扇噗通一声便跪倒在楚飒面前,没有泪眼朦胧,也没有过多的矫情哭诉,只是一脸决绝的望向面前毫无惊诧的年轻男子。画扇心中一声暗哼,画扇倒是要见识见识,百老客栈的幕后主使到底有多么了不起,可以容忍自己的女人,贱籍出身!
“画扇不自量力,恳请公子将妹妹苑玥交还给我照顾!”画扇坚定不移的目光没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而是一直扬起头双眸直视楚飒。出于姐姐对妹妹的关心,想要从陌生的男子手中要回妹妹,因此带着数名彪形大汉前来恶意滋事,这样的事由倒是确实说得出口。虽然当街叫骂确实有些过分,但是毕竟画扇带来的人一没有手持凶器,二没有直接朝着百老客栈中直闯,算是给足了对方面子。说是原本出自善意,也不足为奇。
楚飒心中微微泛起一丝无奈,熙楼花魁画扇,即便是自己楚家一族隐居不出,也听闻过这个女子的天资绝色。原本以为能够爬上歆国第一歌舞坊的花魁宝座,这个画扇必然不是个简单女子,谁料想,竟然也是个坊间市井常见的俗物。
女子,空长着一张精致的面容又有何用?心若蛇蝎,杀人无声。手不血刃的招数,这世间有千千万万个,偏偏画扇选择的是最直接同时也是最笨的那一个。楚飒心中轻笑,不知弟弟楚博雅究竟在外面都给这些个歌舞坊女子留下了什么印象,以至于这个花魁胆敢在自己面前露出马脚。
相处日久,出于种种考虑,楚飒当然早已暗中吩咐下人查明了当日夜里在素府大火前发生的种种,虽然下人回禀中,提到的二夫人“苑玥”的长相与面前的女子早已有着天差地别,但是楚飒亲眼所见,苑玥肌肤溃烂之后又缓慢新生,因此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颜面于人当然就是最重要的凭证,失去了过往的容颜,也就一并失去了当初的记忆和身份。与易容可以复原不同,苑玥的面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回到从前。因此,如果苑玥想要借此机会忘却前尘,重新开始,也不足为过。
上天就是这样的不公,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同苑玥一般,可以拥有重新洗牌的权力。
而苑玥此前遭受的种种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也的确配得上拥有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孔。即便心中怎样不想去纠缠在这个问题上,楚飒仍旧不得不承认,苑玥如今的模样,要远远美过最初相遇的那天夜里,楚飒将苑玥带回百老客栈的那刻。
楚飒眼中的女子分为四种,一是相夫教子,二是美若天仙,三是难得知己,四是蛇蝎美人。
若是一定要将苑玥归属于此等区分,显然如今的苑玥早已迈入美若天仙的境地,只是……楚飒略微有所察觉,苑玥对于她如今的容颜,有着非同一般的回避躲闪。自从面容和好如初,苑玥房中的铜镜就常常被蒙上一席布巾遮掩。而后楚飒见苑玥时常梦中惊醒,常常夜里亲自陪伴苑玥入睡。男子房中原本就不设铜镜一类摆件,因此苑玥也无缘再见到自己越发精致的容颜。
至于面前这位熙楼花魁,楚飒略微皱眉不语,说是蛇蝎美人都无法达到!蛇蝎心肠确实有,可惜是个不分时宜随口厥词的蠢人。至于美色,楚飒不经意双眸一撇,论美色,眉心之中隐隐显露出来的晦气让画扇丑陋万分,何谈美色!只觉得不愿再多看一眼,这才是楚飒最真实的想法!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不可能有永远埋藏在阴冷潮湿的暗室之中的秘密。
所谓秘密,不过是自欺欺人,自以为骗过所有人,可其实不过就只是骗了自己安心而已。
临汐城,百老客栈,上等客房。
“画扇,原名付雨竹,祖籍夙钦城。”楚飒手中的吢雪茶温热如昔,画扇没有看出这杯茶有什么与众不同,楚博雅也没有看出一杯常常见到的顶尖香茗有多么出众,值得哥哥如此爱不释手的不停拿在手上把玩。司徒橙的目光紧紧盯着吢雪茶四周,楚飒不够白皙却异常修长流动的指尖上。一个时辰,就算当时不顾及吢雪的茶香,而用滚水冲泡,也绝无可能整整一个时辰之后还能不时的向外溢出袅娜的朦胧水汽。司徒橙双眸微微眯起,心中对于楚飒的评价有提升几分。如果楚飒是一整只手掌将茶杯捧在其中,那么也就不足为奇,司徒橙自己也能够达到如此境地。偏偏,楚飒无意中把玩茶杯的只有几根手指而已。片刻不停的把玩,小巧精致的茶杯在楚飒手中仿佛成为一项精巧的玩物。
如此收发自如的内劲,司徒橙自问,别说是自己这种三脚猫的货色,就算是自己一向佩服的五体投地的大皇兄司徒桾,恐怕也无法达到。楚飒身形虽然算不上纤细,但是在常年习武的男子中,这样的单薄的身体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病态。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楚飒功力如此深厚,想要让司徒橙相信一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有如此功力,只怕是要说破唇舌,司徒橙还是会将信将疑。
“画扇祖上曾因行盗时恶意伤人导致一名老妇死于非命,而被落下贱籍。”
“画扇其父付远海因聚众滋事,虽有家众为其银钱消抵若干罪责,仍被远发边城,终生不得返还。百年之后亦不得迁回原址埋葬。”
“画扇其母美兰早年本是富户侍儿,因与府上小厮贾某私通,被主家卖入歌舞坊,后被付远海赎身,两年后诞下画扇。”
“因双亲均为贱籍,故,画扇终生不得解脱贱籍。”画扇双眸赤红,双手成爪,扑向一副风轻云淡模样的楚飒。
“即便命轮之中吉星高照,皇族大赦,普天之下罪人皆可犹获新生,如画扇这般双重贱籍者亦不得脱身而出!”
“歆国历律铭文:双重贱籍者每到一地,必须向当地县衙报备,以便于县衙管治!”楚飒起身躲过画扇向自己飞扑过来的势头。
画扇脸色惨白。
自己能够用来要挟熙楼掌事嬷嬷的正在于此。嬷嬷并不知晓画扇的身世,因此才会觉得如果画扇想走,就可以随时离开。来去皆不受嬷嬷控制,却不知,画扇能够登上花魁之位就是因为隐瞒了自己双亲皆为贱籍的身份。
由于历律中对于双重贱籍者格外施行重惩重罚,甚至还会在面目上刺有特殊标记,因此许多双重贱籍女子即便想要从事歌舞坊一类都是万万不能。所谓的官衙特殊标记,就是一块儿被烧得通红的烙铁上面涂有十分特别的药物,虽然印记极为清浅,并无过多疼痛,但是烙印却并不会像其他伤痕一般愈合如初。并且,这种被称为纳炎的毒草制成的药物,毒性并不会随着周而复始的血液散落在身体各处,而是全部聚集在五官之中不随着汗液流出,也不随着存在日久而有所消退。
画扇当年从其父劳役的边城来到都城临汐之时,为了不被官衙刺面,只能隐姓埋名铤而走险一脚迈进歌舞坊。等到几年之后画扇终于凭借一手毒鞭成为熙楼花魁,扬名整个歆国之际,还有几人会留心画扇究竟是如何身份之人!
可是如果现在被楚飒翻出这件陈年旧事来,只要点到即止,就足够将画扇从如今的位置上推下来。
楚飒刚刚开口的同时就以听见隔壁响起的轻声脚步,想必此时心绪略微平复的苑玥已经被自己安排妥当的曲伯领至与此一墙之隔的客房听到了自己与画扇交谈的全部过程。
楚飒自觉此举问心无愧,因为画扇的好坏与否都与自己并无关系。只是如此轻描淡写的叙述可以让画扇明白,苑玥已经不是她一介贱籍之人可以轻易操纵得了。至于苑玥,想要真正从过去中解脱出来,不是简简单单因祸得福换了一张脸孔就可以的。就算再怎样苦不堪言,也必须彻彻底底的同不堪回首的过去说再见,否则,所谓的新生又从何谈起。
楚飒想要苑玥面对的,就是曾经的那个苑玥自己,走过了这个自己,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够真正的难为住苑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