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何时雨停了,再醒来,已经是在槿翳城中的一处大宅。既不是主院,也不是下人们居住的通铺,却是一处很小很小的院落之中。院外开着的花卉并不是多么名贵的品种,仔细看就发现很多花草似乎是刚刚从别处挪过来的,有些生机不够完足的模样。小院儿中的摆设也泛出很清新的漆过的味道,似乎此地之前并不曾有人居住。
不知是不是之前一路行游了大半年实在太久,身体早已疲惫不堪。这一病,便是月余。不单难以起身,甚至还一度失声。他似乎很焦急,请过不少医者,开了不少方子,每天汤药两三碗下来,却总是不见成效。只是后来不知他从哪里求了一小份儿香料,我用了些许放在枕边,虽然对于病情没有好转,食欲却大大增加。
终于等到三十几日过去,我已经痊愈。就等着向他告别之后,一回到家中便马上差人过来送报酬,却迟迟没有见到他。一转眼便是两三日过去,他却始终没有出现在小院中,又没有旁的人来送些吃的,我早已饿得头昏眼花。毕竟是身体刚刚好转,正是需要吃食的节骨眼上,他没有踪影可就苦了我的五脏庙。
刚要外出寻找,他正巧从外面进来,脸上的疲惫之情溢于言表,却并没有向我抱怨些什么。只是从怀中掏出不少好吃的小食,用一方干净的布巾包好,似乎是知道我要离开一般,同时在包裹中放了不少散碎银两,最后他又仔仔细细将东西清点了一次,似乎发现不是很够用,想了想又将头上的翠玉发簪取下,一并放入包裹中,递到我手上。
“一路上仔细着些……”他略显尴尬的开口,“大抵上还算够用……”
也许就是那些细小的感动,最终打动了我吧……那天夜里,当我抱住他时,他似乎愣住了,许久之后才慢慢有了回应。之后便是月余的朝夕缠绵,也就是因此,才会在数月之后诞下柳臣。
不久之后,我慢慢知道了他的身份,虽然也姓柳,但他却并非柳府真正的血亲,而是柳府上的替代品。说起来其实就是个过继给柳府上一位夫人的干儿子。
似乎当年那位柳府夫人诞下的儿子甫一出生就不幸夭折,夫人当时正是极为受宠,哪里经得住这般打击,因此便一病不起。许久之后,柳府家人不知从哪里求来一名仙风道骨的老者,老者围着夫人居住的卧房走了一圈,便说那孩子留不住也是正常的,因为那位夫人身上前世带来的冤债极重,那孩儿又是个没福相的人,受不住煞气,亦承不起柳府的财气,因此才会夭折。想要破解却是很容易,只要过继给夫人一名干儿子,将冤债抵了过去,就会天下太平。果不其然,那位夫人在收养了他之后便很快再次受孕,诞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来。
原本事情到这里也就算是结束了吧。偏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跟在老者身边修行之时,是数年素斋,又从未接触过外界的凡世之人,因此并不知晓世人的种种嗔恨之心,也不懂世间冷暖。下山之时也只是以为山下之人与师傅并没有什么不同,因此待人极好。偏偏就是这里出了差错,令他至此之后再难翻身。
一碗被人下了料的鸡汤馄饨,将他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也同时害了那位夫人与她的女儿。
命不由己,身不由己,生不由己。究竟是哪一个才能够更加彻底的毁去一个人存在的意义?曾经我一度以为是生不由己。因为每个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苍天手中,芸芸众生,也许苍天会刻意偏私于某一人,却不可能只盯着一个人反复下绊。多年之后,我才彻底明白,能够将一个人从世间彻底连根拔起实在是太过容易,只要短时间里让他反反复复的否定了自己,再怎样心智坚定的人,都不可能完全没有脆弱的缝隙,只要这个人还有半丝属于自己的感情和回忆。这便是命运想要玩弄某一个人,只要简简单单令其身不由己,就最是容易不过……
魂无归处。她与我说明一切,归根结底就是不想让我因此记恨她,也是想要在乱世之中多出一分力量照顾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儿罢了……并不是恨,却只是觉得对此了无兴趣。如此周密的层层保护,是我从未得到过的疼爱。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那些年看似是不同于旁人对于子女的悉心教导,我得到了远远超过其他孩童的自由自在,无比愉快的幼年,所有的欢笑,疼爱,拥抱,都只是因为那个女儿是你无法真正有机会去疼爱的,所以才会放到了我身上吧。自由?不过就是你从未真正愿意教导我罢了……欢笑?现在看来当时的情景其实都是他在宠着我而已。他和他,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那么的疼爱,至死难忘……
司徒橙母妃晨贵人的信笺。
缘起缘灭,也许真的就是命不由己吧。当初的我只觉得听到的,不过是他林林种种的借口罢了,为了替自己脱罪,还有什么是不能够被编纂出来的,只不过,这是一个太过匪夷所思的故事罢了。略带新奇,却并不能够真正成为让我足够信服他的证据。
说起来算是有些好笑了吧,橙儿你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曾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呢……
那年是他刚刚下山不久,在山脚下的一处茶摊上歇脚,身上不多的盘缠都是下山时师傅和一众师兄弟送的。
他并无私产私财,当年过继给那位柳府夫人时说是过继给她真是有些太好听了,后来我才知晓,当时事实上是签订了卖身契的,柳府任何主子的一句话都可以让他万劫不复,只是在当时却根本不曾明白,也静不下心来听他的辩解,之后的错过,也算是罪有应得了吧,柳府也只是给了他家中卧病的二老数串铜钱而已,而且,自从他被送去山上之后,与本家便已断了联系,柳府为了让他能够安心在山上住下修行,暗中早已偷偷将二老送出很远很远。原本柳府似乎是打算让二老出去避避风头,却不曾料到,二老在迁移的半路上偶感风寒,几日后就一命呜呼。
山路崎岖难行,他行至山下便有些口渴,正巧山下有一茶摊,茶摊主人是小夫妻两个,女的甜美可人儿,男的憨厚老实他也是少有世事经历,识人不清,竟然会觉得那男子憨厚,两人热情的招待了他。他也不好拒绝,就干脆在茶摊用了简单的午膳。一碗清汤馄饨。
偏偏问题就出在这碗馄饨上。当时怎么也没有料到,那男子竟然会如此小性子,暗中下了别的料来暗害于他。
那看守茶摊的女子似乎是才从家中出来不久,从未遇见过如此俊秀的男子,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偏偏正好被那走去后厨的男子看到。他发觉身边不远处有目光盯住自己,自然而然的转过头去查看,与那女子对了个正眼,本也没什么。偏偏就被那男子以为是两人在眉目传情。他初时已经是说好了的,修行之人不能沾染荤腥,要的也只是一碗素蘑菇馄饨。男子心中有气,下料之时,双眼东望西望,顺手将半碗之前剩下的旧鸡汤倒入锅中,待馄饨一煮好,就立即端了上去。
如果换了别人也许闻闻味道就已经知道那馄饨汤中被人下了别的汤底,但偏偏他自幼便被带上山去,此前家中困窘不堪,二十几年中从未尝到过肉味儿,因此只觉得馄饨鲜美无比,却根本对其中异样毫不知情。
那茶摊男子自然不知道这半碗鸡汤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他也并不知晓,满心欢喜返回柳府,等待他的竟然是险些被当众斩杀的下马威。
就在他吃下那碗馄饨的那天夜里,那位柳府夫人和已经健康长大的女童一夜之间突然七窍流血,柳府夫人仗着年长,身体又保养得极好,在数名医者的全力施救下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那女童却是当场断气不治身亡。两日后,他返回柳府中时,整个柳府都悬挂着凄惨悲凉的白色纸质灯笼,而当年将他带上山的老者也同日午后赶到柳府。只围着他转了一转之后,就恨恨跺脚。
“让你下山以尽孝道,你竟然偷偷破荤戒!该当何罪!”老者手中的戒尺这些年中从未有一次落在他的身上,也许知道自己上山是被柳府送了去祈福,因此这些年中他总是同门师兄弟中最勤奋的那一个。早起晚睡,他下得了一份苦力气,虽然并不是身份聪颖,却极得老者的赞赏。没想到甫一返回柳府,竟然遭到这般羞辱。
“我没有!”他闻言蓦地跪在地上,毫不屈服的望向教导自己多年的老者,“问心无愧,请恩师还我清白!”不屈不挠,他自问自己从未有一刻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数年之中偶有几次奉师门之命远行,在外吃的无不是粗饼,一是囊中羞涩,二是恩师曾经说过,这也是修行的一种。修行,修正的便是自己的行止,独自一人远游,身边无同门师长照看之时,他是否能够做出平日里在山上修行时的规矩,便是考验一个修行人心性的最好时刻。正因如此,他总是万分的小心谨慎,在外用膳,无不举箸将碗中食物一一翻看,有半丝肉星儿,他绝对不会动筷。数年之中,从未有过例外。
老者起先还有些气愤之色,到后来便也无可奈何。只能向柳府家主说明此事去了,柳府围观的众人也渐渐散去,独独留下他一人长跪柳府石板路上。
诡士。老者能够看清他并不是出自本心破荤戒,而是被人陷害,完全出自老者一门原本便是诡士。当年被天算师一门从歆国驱逐出去的诡士,在数年之后又有数人暗中返回歆国境内,只是这些诡士无不藏匿了行踪,不对任何人表露自己的身份。因此才能够太平无事。老者掐指一算,业已知晓他确实是无辜的,只能暗恨此人实在是太过轻信旁人,才会无端着了旁人的道儿。
我认识他的那日,他正是刚刚被柳府给与了一定的自由,可以在附近活动。
此后便是漫长无尽的等待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