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欠你一命,今夜必当悉数奉还!”
歆樾十七年,冬月。
深夜,耹律宫。
“惊鸿……这是……唔!”司徒枟被琴师惊鸿从温暖的锦被中一把拽出,刚刚出声,就被惊鸿用手紧紧捂住嘴。自从一年前无意中收留这个险些流落街头的琴师,司徒枟的卧房就经常被惊鸿霸占。司徒枟将自己的手从惊鸿脸上覆着的面具上拿下,一年来早已养成习惯,只要有人在夜里自己目不能视的情况下触碰自己,就马上伸出手去摸对方的脸孔,入手的冰冷触觉让黑暗中的司徒枟安心,是惊鸿没错。司徒枟点头示意惊鸿可以松开手,自己已经被惊鸿紧捂住嘴的动作连带着有些呼吸困难。不想,惊鸿理都没理司徒枟的小动作,反而加大了按住的力度。
乱动什么!现在可不是让你多言多语的时候!惊鸿心里暗中呵斥司徒枟,虽说这个皇子一年前在街头救了自己,保住了自己祖传的煽月琴,自己感恩戴德。不过,随后的相处中,惊鸿很快便已发现司徒枟虽然身为皇子不假,可却是个最不成器的皇子!以惊鸿的家学渊源,在跟随司徒枟入宫后不久就发现,司徒枟的饮食暗藏杀机。虽然八年前离开飞霜峡。时惊鸿暗下决心从此只毒不医,但是毕竟……惊鸿不敢刚刚登堂入室就太过明目张胆,只能暗中动用能够得到手的药材为司徒枟解毒。即便是司徒枟自己也只是在解毒的最初微感不适,没有想到日日相伴的琴师每天夜里都暗中为自己用药用针。对于司徒枟而言,惊鸿唯一的改变就是自从进宫后,虽然消瘦的身材变得丰满了一些,脸色也白皙不少,只是每日清晨免不得要看见惊鸿偷偷用早膳中未动过的白蛋敷眼睛。
司徒枟终于发现事有蹊跷,今夜未免太过安静。临汐城背靠云梦山,四季分明。特别是在冬夏两季,冷热更是非常分明。以往每到冬季夜里,总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送暖水的木质车轮滚动的声音,而今夜窗外漆黑一片。森冷死寂。寒冬暖水是云梦山的特产。出自云梦山山腰一眼奇泉。泉水冬暖夏冷,水质清澈。酿酒配药都有奇效,在歆国建国之初被当时的镇山女将绮梦发现,因此得名绮梦清泉。因此泉出水量极其丰富,故未曾限制民间取水饮用,只是专门派了两队侍卫常年轮班驻守,保证不被猛兽破坏。而冬季送入宫中的暖水,一方面是做各位皇子和嫔妃的沐浴之用,另一方面则是完全用于防寒取暖。放置于床榻之上,用于承装暖水的皮质口袋自然是由动物皮制成。
歆国东北部的鹤遥山物产丰富,盛产一种通体米色的大型狸猫,毛皮细密柔软,当地人称其为蓄狸。蓄狸毛色分为三种,以米色最为常见,深米色较为稀少,雪色蓄狸只在当地猎户老人的传唱中时有耳闻。蓄狸毛皮最大的特点便是轻巧防寒。鹤遥山与其西部的霜顶山常年积雪不同,一年中只有三个月寒风凛冽,其余时间具是花开繁盛。因此民间富户大族常购置蓄狸毛皮制成的外披。宫中妃嫔众多,尚未纳娶的皇子皇女,夜里无人暖床,自然蓄狸皮制成的暖袋就成了防寒取暖的不二选择。由侍卫队将盛水的木车运至宫门处,交由宫中女侍。内务女侍按照先皇子后嫔妃的顺序依次送至各宫门外,再由各宫的贴身女侍将暖袋装满暖水,擦拭干净,放入卧房的锦被之中。皇子皇女所用的暖袋为最大,其次是宫中嫔妃,最后是各宫中受宠的臣子偶尔也能分得一些。皇子皇女一夜之内,暖袋更换四次,女侍要确保在不吵醒小主子的情况下,轻手轻脚的取出温度稍低的暖袋,换入新的。嫔妃所用,一夜更换两次。其他人等偶尔能够得取一二,已是恩宠。若说宫中有哪个臣子有幸能够在冬季夜夜取用暖袋,说来也就只有惊鸿。
只是此事司徒枟不知,外人更是不知,只惊鸿一人心知。惊鸿进宫的一年里,每夜都要在黑暗之中凭借触手所感,为司徒枟下针用药。惊鸿起初尚不知宫中各处具体的势力归属,只道自古伴君如伴虎,能够在宫中立足的众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不敢轻易出手,虽然能够治愈司徒枟,却是不敢冒进。因为司徒枟身上的毒虽然不是烈性剧毒,却已长年潜埋,贸然除去一是会伤及内附,二是司徒枟的身体如果突然出现太过反常之处,很难避得过宫中不知何处隐藏的黑手。而惊鸿在司徒枟身边的一年中,已经看出,一年前丧母的司徒枟显然不具备与其他皇子皇女一争高下的资质,性格软弱,心地善良的司徒枟徒顶着二皇子的名号,实际上却常常连宫人的地位都不如。惊鸿最初遇见司徒枟的那天午后,就是司徒枟因为在宫中被某位嫔妃戏耍欺弄之后,离宫散心。惊鸿入住耹律宫中后的第一天,司徒枟便以方便惊鸿养伤为名,亲自向国君司徒樽请求,将惊鸿留在自己卧房之中。
惊鸿回忆。
当时,身上带伤的惊鸿无比惊讶的看着身为皇子的司徒枟对自己行大礼,低声恳请惊鸿能够夜宿自己卧房,尽量不要离开。惊鸿不知何意。司徒枟将卧房门窗紧闭,转身面对惊鸿。惊鸿藏于长袖中的指缝中已经备好长针,只待司徒枟动手。却是惊鸿会错了意。司徒枟掀起长袍下摆,对着侧坐在木椅上的惊鸿深深下拜。“请万万不要拒绝。”司徒枟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苦涩。司徒枟真挚的举动反而让惊鸿不知所措的急忙从木椅上起身,惊鸿眉头紧锁,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跪拜,自己何德何能能够承受得起,无论哪种原因……不对!是根本不可能有原因让此前素未谋面的皇子对自己行此大礼,难道自己的……“此事于我性命攸关……”惊鸿侧身避过司徒枟的叩拜,别说自己尚未学成,便以离开飞霜峡。就是学成又如何?要知道,祖训家规都严格禁止自己一族插手历朝皇族之事!帝王之家,血腥肮脏之事还少吗?于己何干!若说悬壶济世之道,先决条件并非医者仁心医术高明,而是医者要有行医之能!行医之能,当然就是医者本身要是个活人!惊鸿虽未亲历,可飞霜峡。内的祠堂之中,一百二十七个黒木牌位,一百二十七个血色姓名,历历在目。民间有言,枉死之魂,不得托生,要在死后的七天内立黒木牌位祭奠,亲族之内未满十六岁的嫡庶子嗣,不分男女,每人献出己血一碗,调以丹砂,书于牌位之上,意为不忘亡魂。等到大仇得报,方可将冤魂牌位焚化入土,祠堂内重立新牌,以示脱胎换骨再世为人。虽然家族不幸与现在的歆国皇族司徒氏无关,可是历朝皇族又能有多少分别?
耹律宫。
惊鸿待窗外两人离开后,不动声息的将药丸塞进司徒枟口中。“呜!”苦涩刺鼻的药味瞬间充斥在司徒枟口中,随之而来的是被惊鸿死死捂住,才没有发出声响的剧烈咳嗽。惊鸿不理睬司徒枟的手抓脚蹬,好一会儿,司徒枟方才平静下来,一张脸汗涔涔的面色扭曲。
“还等什么!还不进来!”惊鸿拽着司徒枟,拎到自己琴匣旁边,“这?”司徒枟显然对眼前状况还不甚了了。
“枟!殿!下!再拖下去,微臣可救你不得!”黑暗之中的司徒枟也听得出惊鸿咬牙切齿的声音,不敢争辩,急急的钻进琴匣。
司徒枟随即陷入黑暗之中,如此的躲避隐藏,在两位皇妹无故离宫之后的近一年时间里,每月总是要上演几次。而琴师惊鸿不知为何,数次都能够化险为夷。紫轩宫的深夜,在司徒枟心中总是最深的梦魇。无法挣脱,亦无法逃离。
司徒枟曾经不止一次问过自己,惊鸿身为一名小小琴师,都能够护得自己周全,为什么自己身为皇子,却时常身不由己?但最后始终是得不出司徒枟想要的答案。而今夜的一切,就算惊鸿不说,司徒枟心中也开始渐渐明白,惊鸿总归只是依仗自己的身份才能在宫中立足安身,能力亦有尽时。
就算是最受国君宠爱的三皇弟司徒橙,在犯下了几乎无法赦免的罪行之后,为了保护皇子,国君也只能将其软禁起来,不准踏出梓澄宫半步。何况是自己!
在延亲王府长子司徒江蓝死于毒杀后的这一年中,整个紫轩宫,甚至整个临汐城,已经被暗中彻查过数次,天翻地覆,人心惶惶。始终追查不到那三人的行踪。暴跳如雷的延亲王逼得国君张贴皇榜四处缉拿两位皇妹,据说是因为两位皇妹劫持亲王府小公子司徒垣辀。
司徒枟的思绪被身处琴匣的剧烈晃动打断,琴匣外静寂无声,偶尔会晃动会稍微停歇,之后又开始了无止境的颠簸。
胡思乱想中的二皇子司徒枟此时此刻还不曾知道,琴师惊鸿为了救其性命,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抱着琴匣向前狂奔,一边以掌风向身后地面上的积雪上袭去,掩盖住厚厚的白雪上深深浅浅的足迹。
从这一夜起,歆国江山正在飞快的向着看以预料到的风雨飘摇中倾斜而去。正在香甜梦乡中的万户黎民尚不知道,数月之后,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长达数年的硝烟烽火,流离失散。
所有甜美的,温暖的灯火,将会一一被那些冰冷的,血腥的,弥漫着无情的刀光箭雨所取代。一切画上句点的同时,又是下一段时光的始点。
破而后立,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在不久之后让天下人为其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