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早点把父亲接过去。”何德昀想不明白有什么事情比父亲的身体更重要。哥哥的家离父亲居住的地方约五十里路,这在过去,要行走一天,但是现在骑个车也就半小时的路程,接一下父亲耽误不了什么事情。
“我明天就过去接。”
放下电话,见慕儿正低着头双手交叠,一副待罪的样子。何德昀朝她走过去。他是个不忠不孝的人,又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他辜负了许多人的希望,这最后的在身边的女人,他再不能去伤害她。
“你要回去吗?”她轻轻地问。
何德昀点点头。
“你带上我吧!我想跟你去见见父亲和母亲。”
“这……”何德昀一下子不知道是答应还是拒绝,他和古欣兰还没离婚,这一下子又带个女人回去,家里的人怎么看他,尤其是父亲,他虽然贫穷,但是个很传统很正义的人。让他看见慕儿,他不拿棍子赶,至少也会给她脸色。他怕父亲生气,慕儿伤心。
“我们的事情,家里都还不知道,我怕他们一下子接受不了。”何德昀喃喃地说。
“不管他们接受不接受,我都是他们的儿媳妇,这两孩子都是他们的孙子,这是改不了的事实。就是再对我不好,我这个丑媳妇总是要见见自己的公婆。”
看样子慕儿是坚持要跟去。慕儿有自己的想法,她和何德昀虽然也有结婚证,也举办了婚礼,但她在何德昀的家乡和亲戚那里,还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她要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要让何德昀的亲戚朋友都认可了自己。
何德昀便去和吴婶商量,吴婶也同意慕儿和他一起回去,只是她提了一个条件,两个孩子留下来由她照顾。
“娘,我怕你吃不消。”何德昀不放心地说。
“谁说我吃不消?”吴婶很用劲地一提桶里的猪食,用铲子在桶沿口敲了几下,“娘我身体好着呢!”
何德昀知道吴婶的心事,她是怕这孩子见了自己的爷爷,爷爷不舍得让他回来。
“娘,我和慕儿把吴丽带去,留吴晓让你照看,你照看一个人也省力些。”
吴婶想了一会,只好同意。
走的时候反复叮嘱慕儿和何德昀要照顾好吴丽,她虽然是女娃,但她是吴家的后人。
吴婶一路跟着,送出老远。慕儿和何德昀抱着孩子上了车,车很快拉开了他们和吴婶的距离,回首望去,远处粉尘中那个越老越顽强的身影似乎紧跟了几步。
何德昀和慕儿眉头紧锁,他们的目光在灼热的空气里和老人碰撞。直到车开远了,再也看不见老人,那灼热的目光就刻在了他们的心里。
何德昀在乡村的一家小庙里见到自己的父亲。父亲的身体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糟糕,老人家拄着一根棍子,一步一挪地从庙门槛的台阶上往下移。
何德昀走上前要去搀扶,却被父亲给推开了:“我不要你扶,我可以自己走。”
父亲的头发全白了,满脸的老人斑,他眯着眼抬头看了看何德昀:“儿子,你像是又长高了!你怎么这个年纪还会长呢?”
何德昀尴尬一笑,心里酸酸的,不是自己长高,而是父亲又变矮了,但他不去纠正父亲的感觉。不是所有的错误都需要纠正的。老人的认识不管是对还是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老人开心。
父亲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慢慢地走到庙门口的阳光底下,他为自己的执着和成功感到满意:“这阳光真好,真好!这人不晒太阳,浑身就感觉寒颤颤的。”
他看了看天,又回头看看庙里的钟,看见何德昀身后的慕儿,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仔细地看着慕儿:“你是来烧香的吧?姑娘!”
“不。”何德昀想:自己应该要为慕儿挣得名分,他拉着慕儿的手,“老爸,这是你儿媳妇。”
“什么?你说什么?”
父亲的声音一下子抬高了许多,这和他刚才战战兢兢地从台阶上下来形成很明显的对比,何德昀和慕儿都吓了一跳,惊醒了慕儿怀里的吴丽。
孩子开始啼哭起来。父亲吃惊地看着慕儿和孩子,突然笑了起来:“这孩子是你的?我们何家的孙子?”
何德昀点了点头。
父亲找了把椅子坐上去,把棍子往身边的椅子上一靠,两只手就要来接孩子。
孩子还在慕儿的怀里啼哭,慕儿抖了几下,嘴里道:“宝宝,给爷爷抱抱,爷爷抱抱,喔喔……”
说也奇怪,孩子到了老人的怀里立刻就停止啼哭,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老人,那柔嫩的小手抱到一起,像是在给老人作揖。
父亲忍不住把孩子的小手含在嘴里吮了几下,又在脸上亲了亲,呵呵地笑着对孩子说:“孩子,你爸他就是个大坏蛋,你长得就像他小时候,是我老何家的种。瞧这眼睛,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的家伙。哎——人这一辈子,赚金山银山都没用噢,奇珍异宝,都不如手里的这个活宝。你爸虽然没开屁股冒烟,四个轮子顺地跑的家伙,但是有了你可就赚了,赚大了。”
老人的一顿唠叨,何德昀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回到了自己的胸腔。他以为父亲会骂他一顿,让慕儿难堪,没想到父亲不仅没骂他,好像还特别地开心。
慕儿怕孩子被老人摔着,忙伸手去接孩子。
“爸!你还是歇歇吧,孩子要喂奶了,给我吧!”
父亲把孩子递给慕儿,又看了慕儿几眼,冲着何德昀做了个鬼脸。何德昀理解那鬼脸包含的意思,冲着父亲道:“您还有个孙子。”
“是吗?”父亲四顾了一圈,“你小子还和我捉迷藏?快把他抱出来我瞧瞧。”
“没有带回来,他和丽丽是龙凤胎,孩子的姥姥在带着。”
“那好!那太好了!你扶我一下,我要去庙堂里赶紧烧香。”
“带回来,为什么不带回来?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他?”
“能的,怎么不能?我这就接你过去看他。”何德昀搀扶着父亲,慢慢地进了庙堂。
父亲很虔诚地点了香,敲了钟,又冲着菩萨不停地跪拜。
老人年轻的时候当过红卫兵,他从不信菩萨,那时候除迷信,破四旧,父亲很积极,带头把自家的祖宗牌位给砸掉,还和他的父亲狠狠地打了一架。没想到老了倒落了个看庙堂的差事。这大概就是在还债吧,他欠菩萨的,欠祖宗的到老了就得慢慢地还。
他何德昀欠了那么多人的感情债,也得还。
父亲从庙堂里出来,突然哭了起来。这让何德昀和慕儿很是疑惑和紧张。
“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慕儿问。
“没事,没事,姑娘!你嫁给我儿子委屈你了,你这么年轻。我是在后悔。”
“你后悔什么?老都这么老了,有什么后悔的。”
“我后悔你们晚回来一步。”
“什么晚不晚的?你这不是好好的吗?”何德昀被父亲的举动越发地弄得糊涂。
“哎——都怪我,都怪我!”父亲狠狠地扇了一下自己的耳光。
何德昀忙上前抓住了父亲的手:“你这是干什么呢?都这么大岁数,有什么想不开放不下的?”
“姑娘!”父亲拉着慕儿的手,“你嫁给我儿子,我可什么都不能给你了,你要是早些天来,我还能包个红包给你,现在,就连这孙子,我也给不了她一个红包了。”
“你只要自己好就好,哪个要你的红包?我包给你还差不多!”说着话,慕儿从包里忙拿出伍佰元钱递到父亲的手里。
父亲像是被电击了一样,从凳子上站起来,说什么也不肯接慕儿的伍佰元钱。慕儿还要拉,何德昀知道自己的父亲,一生要强,便让慕儿不要再拉了。
“我知道你们这些年不容易,儿呀!你当年从这里一离开去了兴义,我在家里就担心着,每次一看见电视里报道那边传销抓人,我这心里就担心呀!我睡不着,可我急又有什么用呢?我老了,哪里都去不了,什么事也做不了。我一个人在你那楼上,事情又没个事情,说话的人也没有,每天看着太阳烦,望着月亮烦,点着灯还是烦。”
何德昀的眼泪快要被父亲说得掉下来:“老爸,都怪我不好,是我没本事,赚不来钱,又不听你的话,害得你担心受苦。”
“不是的,我也是老糊涂了,也怪天,去年那么大的雪,天冷得让我的腿动不了,我要是腿还好好的,哪个愿意来这里?”
“怎么来这里不好吗?哥哥跟我讲了,你在他这里一年,明年就去我那里,我们一对一年地养活你,照顾你!”
“哪个要他养活?我自己糊自己一张嘴还不行吗?”父亲倔强地说,“他哪里是养活我?他是让我过来给他看庙堂,他从别人那里把庙堂接过来,别人一年给他五万块钱,庙堂的香火钱也是他自个得。我原来还想呢?这么多年,我在你那楼上,他也不过来看我,这次怎么就这么好,原来是让我给他看庙堂。”
“那你要是不愿意看就跟我去江苏吧!”何德昀说。
“我不去,我也没脸去了。”
“你去我那里,自己的儿子家,怎么就没脸了呢?”何德昀笑着说。他想宽父亲的心,却实在找不出什么话。
“儿呀!你嫂子的心很毒,这个女人的心很毒呀!”
“你快别这么说,嫂子人挺好的。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让你哥把我接来,头天晚上就过来要我交钱。说是既然她答应养我,以后一切都由她包着,我拿那钱也没什么用。我那时腿不能走,又不知道你的情况,你妹和你娘我是指望不上了,我心里就想人都要死了,还留着这钱有什么用?我拿了四万块钱出来交给她,她说不行,要交就全部交,硬是把我剩下的两万元钱也搂了去,连我的户口本也拿去了。儿呀!我现在吃什么都要靠人家给了,她高兴就给我一点,不高兴我就只好吃自己的眼泪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她怎么会不给你吃呢?放心吧!她要是不给你吃,这不还有我吗?你就去我那里,我给你吃!”
“我不去你那里,她把我那么多钱拿去,那是我这辈子的积蓄,我省吃俭用,从嘴巴里省下的那点积蓄,她拿去了,她要是不养我,我就是做鬼也不放了她。”
“你都这么老了,咋个还这么个脾气,还这么好斗呢?钱拿去就拿去了,只要你身体好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