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
一张朱漆的书桌上,堆满了奏折,桌子斜上方放着笔墨纸砚,看起来朴实无华,其实却厚重奢华。
一个身着明黄外袍,气度恢弘的中年男子,坐在桌子跟前,正在看奏折,右手拇指上带着一个碧玉扳指,上面隐约流动着淡淡的湖水蓝。
这是杨家的传家宝物——碧玺。
此人正是隋朝的开国皇帝杨坚。
他旁边站在一个玄衣锦服的男子,面色苍白俊美,眉眼妖媚,脸上带着令人愉悦的微笑,给人一种烟水迷离的感觉。
他也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像是为了遮住什么似的。那转动的姿态竟然有些像杨坚。
杨坚望着他的小动作,有些奇怪,问道:“你查清楚了?她才是二十三年前施夫人的孩子?”
王君隐低下头去,苍白面容隐藏在烛火的阴影里,半晌,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坟墓里涌出来的一样,但是却非常清晰——
“回圣上,奴婢已经查清楚了,二十三年前在栖霞寺里,施夫人的孩子被掉了包,真正的公主流落在外,被极乐宫宫主九夜玄收养,因为盗走了极乐宫的武功秘籍,被极乐宫人追杀,无意中发现自己和含山公主长得一模一样,于是打算顶替含山公主。为了顶替含山公主,又乔装成舞姬凝烟姑娘,引起奴婢的注意,好接近含山公主。恰好含山公主正好需要有人替她和亲,所以,她成功顶替了公主,可是,到了后来,奴婢和大嬷嬷都发现,她才是真正的公主。”
烛火微微跳跃着,淡蓝色的火焰中间,升腾起微微的红色,像那一年流在燕尾湖边的鲜血,被湖水冲刷得淡了,王君隐的声音沉沉的,却带着一种坚定。
“公主身上的胎记,那是鸳鸯戏水的碧云钗烙下的烙印,大嬷嬷已经说出了真相,那是当年圣上赐给施夫人的金钗。”
杨坚沉默了下去,一双手轻轻弹着桌面,右手上那枚玉扳指慢慢流动着碧蓝色光晕,似一面浓缩的小小湖泊。
“是真是假,朕明日一见即知真假。杨家的人,是谁也冒充不了的。”
第二日的面君出乎意料的顺利。
皇上和独孤皇后坐在上方,两个人的神态都有些怪异。
皇上面上很平静,但是平静之下似乎有暗潮汹涌,只是一直盯住眉心雪看。独孤皇后则是亲热地拉着她的手,温言交代了几句亲热的话之后,又斥责了她身边的大嬷嬷,没有好好照看公主,把公主都饿瘦了。
眉心雪也做出一副皇家公主的温顺娇嗔的姿态,和从前的含山公主并未有什么两样。
皇上在独孤皇后抓起眉心雪的手的时候,往她手上瞟了瞟,忽然脸色微微一变,咳嗽一声,说道:“据说礼佛七日之后,手掌心会开出莲花的掌纹。你去了可不止七日,你过来,让父皇好好看看,你掌心里有没有长出莲花的掌纹?”
眉心雪忽然感觉一直站在下方的九夜玄忽然紧张了起来,他的右手已经悄悄按在了肚子上。
他的肚子里,藏着一把剑。
独孤皇后忽然收回了手,笑着转身对皇上说:“哀家看着呢,含烟这手上何止长出了一朵莲花,这十个手指头上,个个都长满了莲花。想必皇上是千古名君,天恩浩荡,公主又潜心礼佛,才会出现这样的大吉之相呢!”
皇上看着眉心雪,威严而不失慈爱,眉心雪却感觉那双深邃威严的眸子里,包含着一个残酷的审判台,只等将她剖开。
她站在那里,心里忽然有些发抖,目光不由自主瞟向站在皇上身边的王君因身上,他和从前的妖媚威严又有些不同。站在皇上身边的他,谦卑恭谨,如同一个半透明的布景,似乎谁也注意不到他。
然而,眉心雪却看见他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右手紧紧掐在一起,面色苍白,眸子微微低垂。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见他从未这么紧张过。
莫非这手上隐藏着皇室血亲的证据?
独孤皇后咳嗽了一声,又笑道对皇上打趣:“皇上啊,你看看公主都高兴坏了,多少年了,父女二人都未曾如此亲近过了。以后等公主嫁人了,皇上要想再看看公主的掌纹什么的,可就不行了。”
又伸手轻轻推了眉心雪一把,把她往皇上跟前推去:“公主啊,好好和你父皇叙叙吧!”
眉心雪只觉身子一紧,心跳像是漏掉了一拍,余光之中瞟到了独孤皇后的笑容,竟然感觉毛骨悚然,带着一种诡异的杀机。
她往侧移动了几步,站在皇上跟前,缓缓地伸出了双手。
皇上顿了顿,伸出手,抓住了眉心雪的右手,低下头去仔仔细细地看着。
时光仿若静止了,大殿上熏着庄严浓烈的香,站满了整衣敛襟的宫女、太监和侍卫,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像是一桩桩没有生命的石像,杵在那里,似乎下一刻就会复活过来,将她抓住,擒获,处死。
眉心雪全身出了一身汗,在心中计算着生门和死门,寻找着出逃路线,然而她猛然发现,竟然没有一个生门!
这是一个捕杀合围的局!
这些看似无害的宫女太监们,其实都身怀绝技,只有真正的武林高手才能把自己站得这样毫无声息,如同死人。
而且,这样的站位,是一个隐藏的合围之局,封住了所有逃生路线,没有任何死角,而针对的对象就是她!
眉心雪的手微微抖了起来,手心上冒出了汗水。外面的日光忽然射了进来,晃得人眼睛就是一黯。
像是过了整整一生的时光,眉心雪忽然听见一声淡淡的叹息,来自这个一直看着她手的男人:“果然……长出了莲花。这么长时间……你受苦了。含烟。”
他叫她”含烟”。
那语气听起来和之前并未有什么差别,然而眉心雪却感觉刚才几乎凝固了的气氛,瞬间消融了。
王君隐的手松开了,九夜玄的手也松开了。
眉心雪望着杨坚,他的目光蓦然间换上了深沉的愧疚,和浓浓的暖意。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切地感受到那是一个父亲在看女儿的眼光。
杨坚咳嗽一声,温言道:“下个月的十五是杨家的祭祖大典,你别忘了参加。”
周围的人似乎耸动了一番,走出大殿的时候,眉心雪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回到太平轩以后,九夜玄命人关上大门,吩咐谁也不许进来,低声对眉心雪说道:“恭喜公主,这一关算是过了。从今以后,你就是真正的含山公主了。可别忘了我们的复国大计。”
说着,他拿出一颗红色的药丸,低声说道:“下个月的十五,就是祭祖大典。到时候每个皇室成员都会在场,到时候你把这个带进去,找个机会放在香炉里……”
眉心雪望着那枚红色药丸,皱了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九夜玄低声笑道:“这是红花醉。当年水月镜花楼的独门毒药,当年的楼主命他手下的第一杀手笑姬前去刺杀一个和尚,可惜笑姬居然与那和尚发生了私情……希望你不要再犯这种错误。”
笑姬。和尚。
眉心雪脑中轰然一响,恍若无数熟悉而又心痛的影像飞快地流逝过去,然而一切都隔着一层朦胧的水波,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这一个月以来,王大人有时候会过来看看,和她聊几句,带着一种令人愉悦的神态和语气,面上依然是烟水迷离般的神色,看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那是她一生里为数不多的静谧而幸福的时光。
他不再尖酸刻薄,她不再阴谋算计。
然而,每当他离开之后,她呕出的血越来越多。
有一个晚上,王君隐扶着她走到寝宫内,将她按在菱花镜跟前,淡淡说道:“公主,今夜,让奴婢为您梳妆一次吧!”
菱花镜里的人,脸色略有些苍白,眉目精致入画,长发被一双苍白的手挽起,细细地梳理着,缠绕着,最终形成了一个形同飞鸟的髻。
他梳得很慢,慢得眉心雪以为他要梳整整一个晚上。
最后,盘好髻之后,他伸手在髻上缠了两条白色丝带,宛若一只受惊的鸟儿,飘然欲飞。
“这是‘惊鸿髻’,是从前皇上一位故人最喜欢梳的髻,祭祖那天,公主如果梳这个髻,想必皇上会很喜欢的。”
他俯身在她耳边说道,声音魅惑温柔。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朵燕尾花,插在她的鬓角,燕尾花袅袅婷婷的,带着一种村野般的烂漫疏狂,与这华丽尊贵的宫殿完全不衬。
王大人静静凝视着镜中人的形象,沉默了许久。
眉心雪望着镜中的髻和髻上的那朵燕尾花,心中微微一荡:“这朵花……我许多年未曾看见了,没想到你还……”
话还未说完,王大人忽然伸手将燕尾花扯了下来,揣进怀里,唇角挂了一个苍凉的笑。
眉心雪觉得有些奇怪,笑道:“离祭祖还有三日,大人为何要提前这几日,如实等到祭祖那天早上,再帮我梳妆才刚刚合适呢!”
王君隐没说话,只是将她的肩膀抱得更紧了些,声音低低地,带着霸道的温柔:“公主,长安到底不比江南,穿得太薄了,很容易得伤寒的。”
眉心雪心中荡漾着甜蜜,回身抱住王君隐,笑道:“日后,你可每日都伺候本宫更衣,那我就不会再得伤寒了。”
一阵风从半闭的窗户外吹进来,屋内的灯火晃了晃,华丽的深紫帷幕上,投放着两个相拥的影子,窗户上挂着半个白月亮。
眉心血忽然吐出一口血,王君隐忽然叹息一声,然后问道:“总有一天,你会忘记我罢?”
眉心雪当即一把捂住他的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绝不会忘记你的。就算死了,我也会把你刻在我的心里,带进坟墓里。”
当她说出这句话以后,一口血正好吐在王君隐脸上,王君隐就着她的袖子擦干净了脸,面色白了白,喉咙里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他拼命压制了下去,然后,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笑得妖媚温柔——
“记住你的话,就算死了,也要把我刻在你的心里。如果有一天,如果你忘记了我,我就变成厉鬼日日趴在你床底下,让你夜夜不得安睡,直到想起我来。”
当时,眉心雪格格直笑:“如今我是公主,你是太监,你日日在我跟前,我又如何会忘记你?又不是当年……”
王君隐沉默了许久,慢慢地理着她的发髻,两个人一起看着月亮,不再说话。
祭祖大典的前三天晚上,眉心雪约了他晚饭后在湖边等他喝酒,但是那天晚上,王大人失约了。
眉心雪在湖边等了整整一夜,酒菜热了又热,梅花落了满地,然而,她要等的人再也没有来。
上一次,他也失约了,在燕尾村的时候,他叫她在湖边等着她,他会告诉一件令她开心的事。
于是,她一直等着,谁知等到的却是全村的死亡。
这一次,还会等到什么不可预知的坏消息?
然而,之后,什么消息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