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女顿了顿，没说话，放下了二郎腿，继续吃着馄饨，吃的姿态有些急，喝汤的时候不小心发出了呼噜的声音，还有些汤水溅了出来，洒在了天罡罩上面，将原本干净的天罡罩弄得脏兮兮的。
其中更有一滴落在了伽蓝王子的眼睛上面，蒙住了伽蓝王子的视线，虽然隔着一层罩面，伽蓝王子仍然皱紧了眉头。
“你这样不对。”
他有些生气地说道，白衣微微舞动，好像那件白衣和他的皮肤融为一体，流动着空山新雨般的光华，美到忧伤。
半透明的皮肤上青筋轻轻颤动，又给人一种精致脆弱的感觉，想要深深地拥抱他。
姹女喝完了最后一口汤，舒服地打了个饱嗝：“哪里不对了？这馄饨真好吃，牛肉馅加香油，就是香！你整天坐在乌龟壳里，能吃上馄饨就不错了，还人五人六的。你烦不烦啊！”
伽蓝王子皱了眉，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平凡，也是人的正常反应，可是他不平凡，也不正常。换句话说，他不健康，他必须坚持健康的饮食，否则很可能劫难很快就会来了。
而且，她这个词语“人五人六”明显用错了。
伽蓝王子沉默了片刻，加重了语气，带着隐约的强硬：“把天罡罩擦干净了。还有，坐在那个凳子上去。”
姹女很生气，冷笑一声：“你凭什么命令我？我又不是你的奴隶！有种出来和我打一架……看看谁的拳头硬，你若打赢了我，我自然听你的，别说你叫我坐在那个破凳子上，就算你叫我去杀人，我也必定会和你狼狈为奸……”
提到“奴隶”这个词语，姹女像是被刀刺了一下，“砰”的一声，把碗砸在天罡罩上，土陶碗在天罡罩上面被砸开了花，污染的面积更大了，滴滴答答的，有些汤汁顺着天罡罩往下淌。
伽蓝王子觉得眼前的视线更模糊了，他想要看清楚的一些事物被挡住了。他不禁又皱了皱眉，为了这个“狼狈为奸”的词语。
前几天，她说的话虽然粗俗了点，但是并未出现这种很明显的错误，这几天，她怎么老是出现这种错误了呢？
嗯，似乎是她想显示自己有文化，因而故意使用成语，谁知道却弄巧成拙。
伽蓝王子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她，或者，教教她，帮助她提高学问，免得她被人嘲笑。
可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时间或者不够。
于是，他叹了一口气。
听见这一声叹息，姹女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痛苦。
百年来卑贱屈辱的岁月，那些被践踏，被摧折的日子，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楚，又重新浮现在眼前了。如果这样的境况换成是别人，她根本懒得生气，然而是他。
她在他跟前，被嫌弃，被挑剔，总会令她敏感地想起从前受过的伤害，那些伤害原本已经习惯了，在那些被漠视、被践踏的岁月里，她的心被岁月磨砺得坚硬，犹如鹅卵石一般。
她本来以为，她不会再因为任何人和任何事而感到痛苦。
可是，这个才看见不过几天的伽蓝王子，那种淡淡的鄙视，却令她感觉到一种复杂的情绪。
像是一把尖刀，挑开化脓的伤口，挤出脓液，涂上清凉的药膏。
痛苦而喜悦着。
伽蓝王子的声音仍旧淡淡的，汤汁和飘进来的雨水，将他的面容模糊起来，只隐约看见海水和火焰中，坐着的那一袭宛若月光般的白衣。
“你当然不是我的奴隶，你也不是任何人的奴隶。”
“你是凤凰。”
……
这是他第三次说她是凤凰，前两次的时候，姹女觉得只是可笑而且荒唐，现在她感觉很复杂，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有些相信他说的话了。
因为他不论说什么，都是一副很认真很庄重的样子，而且眼神宁静深邃，整个人如同空山新雨，秋夜月色一般，清俊美丽。
他是一个很美丽的王子。
姹女沉默了许久，从内袍里扯了半天，扯下一片布，然后在天罡罩上面擦了起来。
天罡罩上的黑色雾气若有若无，在夜色中肉眼更加难以看清楚，可是伽蓝王子能看清楚。
他很清楚地看见那一道黑色的烟雾，来自哪里，目标是谁。
那是十年前的他。
从外面看起来，天罡罩和一个凉亭一般大小，刚好坐一个人，坐两个人都有些嫌挤。
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知道，天罡罩里还有一个小世界，那个小世界按照时光分割成无数空间，每个空间都有不同年龄段的伽蓝王子。
而人们所看见的伽蓝王子，就是和姹女说话的这个伽蓝王子。
也不过是离尘世和现实最近的那一个空间。
那是二十岁的伽蓝王子。
有人曾经试图打开天罡罩，可是，天罡罩有无数个空间，要如何才能打开？时光越久远，打开的难度就越大。
可是他的对手知道了打开其中一个空间的方法。
那是难度和时间刚刚好的一个空间。
那是他十岁的时候。
那个空间，既不像更早一些的空间，那么难以打开，更不像十岁之后，就算打开了，也很难保证能杀死他。
所以，那一个时空，是杀死他最合适的时空。
就是他找到他四个人之前的时空。
在他寻找那四个人的旅途中，他会遇见很多困难，如果没有旁人在，那么那些困难，他最终都会克服，并且并且变得更加强大。
其实伽蓝王子从不把任何人当做对手，或者敌人。
可是却有人要把他当做对手，甚至敌人。
能够把伽蓝王子当做对手或者敌人的人，身份必定不凡，比如说这个国家的国王和国师。
他们知道，可是，只要打开任意一个空间，杀死任意一个伽蓝王子。
可是十岁以后的伽蓝王子，没有人能够杀死。
因为十岁那年，伽蓝王子找到了凤妩指引他的那四个人之后，修为大增，十年静坐苦修，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实力。
他并未被任何人排进那些修行强者的榜单里。
因为在扶风国民心中，他早就已经超越红尘，踏进了至高领域，是接近于神的存在。
连国王、国师、青云宗主、大祭司这些尊贵已极的人，都比不上伽蓝王子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
可是，没有人发觉，神就要死了。
“这么多年来，你就是这样叫人帮你买东西吃的？”姹女一边擦天罡罩，一边好奇地问道，她擦得很仔细，随着她的动作，伽蓝王子的脸渐渐露了出来，“如果没有人帮你买，你怎么办？莫非天罡罩里还藏着吃的？”
“是有吃的，但是不好吃。”
“或者，真的如同传说中所说，先王每年都会请高僧为你讲经，读书，并将天地精华凝结而成的日月丹都输送到你身上。”
“是有高僧为我讲经，但是没有日月丹。”
“那个日月丹是个什么玩意儿？”
“没有日月丹。”
“那个真的能当饭吃？好吃吗？”
“没有日月丹。”
“难道你吃不饱，才吃馄饨的吗？”
“因为那个馄饨很好吃。”
“可是你不是神仙吗？怎么能吃馄饨呢？”
“我不是神仙，我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