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雨势虽然见缓,却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顾锦鹤昨晚下令今日一早按计划启程,他们一众人刚刚走到楼梯口时,就看到那个与神医同名的少年,正坐在大堂之中用着朝食,与他同桌的,正是顾锦鹤昨日进门时瞥见背影的男子。
此时,这男子正背对着楼梯坐着。
虽然昨夜顾锦鹤已经打定了除掉眼前这人的主意,可是一看到这人的背影,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死死盯住。
就是这个背影,自己看了将近四十年,仰望了将近四十年。同时,也因为这个背影,自己被人比较了将近四十年,耻笑了将近四十年!
顾锦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尽管他也觉得眼前这个人是顾锦鹏的可能性不大,要知道当初他们赶到之际,顾锦鹏的人马尽数皆化成了血泥。
但是,谁又能保证那些残肢断臂之中就一定有顾锦鹏本人呢!
顾眕走在父亲身后,可是却也感觉到了凌厉的杀意。
他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见父亲正盯着李燕的方向,虽然自己眼前的这个如花儿一般的少年就这么死了的确有些可惜,可与前途却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顾锦鹤走下楼梯,直走到李燕他们身旁,李燕才仿佛惊觉到有人靠近,一见是顾氏父子,这才起身施礼。
顾锦鹤冷冷地问道,“小沐先生介不介意再与老夫拼上一桌啊?”
李燕一脸莫明的环顾了一下大堂,然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忙一脸堆笑道,“前辈既然赏脸,晚辈自是十分乐意。”
说着,她看了看顾锦鹏,恭敬地说道,“叔,这位前辈昨日比咱们晚来了一步。昨日您上楼早,没与这位先生遇上。”
“哦?是么。”
听了这个沙哑病弱的声音,顾锦鹤心头一动。
大哥的声音高亢有力,浑厚深沉,绝非如此。难道,他的喉咙受过伤?
正在他猜疑之际,只见一直背对着自己的男子缓缓起身,转了过来……
“在下沐……咳咳咳……沐真,见过贵人!”
顾锦鹤的手不由自主的摸向自己的佩剑,紧随在他身后的顾眕与亲兵自然也感觉到了顾锦鹤身上那股子剑拔弩张的紧张,虽然不知原因,但他们也暗中拉起了架式,只等顾锦鹤一声令下了。
可是,当顾锦鹤看清楚自己眼前中年男子的面容时,身上的那股子戾气却泄得一干二净。
站在自己对面的男子面黄肌瘦,媚态有余,英气皆无,一副被酒色掏空了的模样!
若论五官,这眉眼唇都还算中上,可那颗仿佛熟过了火的地莓似的酒糟鼻子不止让他整个人的颜值一落千丈,更让人既觉得恶心,可偏偏眼睛又离不开他的鼻子。
顾锦鹤不止泄了戾气,连食欲也没了。
连顾锦鹤这个对男人模样不甚在意的人此时都是如此,更何况有龙阳之好的顾眕了!
“我说,小沐,这位是你叔叔?”
李燕先是一怔,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是的是的。我从小到大,家里人都说我长的极像叔叔,顾兄觉得如何?”
简直,太不如何了!
一想到眼前的翩翩少年,以后会变成这样让人恶心的模样,顾眕真恨不能自挖了双眼。
可惜什么的,见他的鬼去吧!还是让他死在好看时候好了,免得老了老了还得害别人闹眼睛!
就在他想劝说父亲换桌用餐的时候,却见顾锦鹤竟然对着“沐真”报了报拳,施施然地坐下了!
顾眕觉得其实就是不用朝食跑上个三五个时辰都不会饿!
可是如今父亲已经坐下了,他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也不可能离开了。于是,顾眕在父亲的下首坐了下来,然后,往顾锦鹤的方向挪了挪,又挪了挪。
虽然顾眕什么也不想吃,但还是点了一大桌子的吃食。在等候饭菜上桌的时候,李燕热情地打开了话题,可惜,没有什么人捧场。可李燕一点也不尴尬,自说自话的自己讲自己的,跟个没什么人气的说书先生一般。
李燕说了许久,终于觉得口干,准备喝了茶润喉之后再讲。
此时,却听顾锦鹤阴沉着声音问道,“不知这位沐兄是哪里人?”
“沐真”好不容易把他的目光从自己的粥碗里拔了出来,略显呆滞地看了看顾锦鹤,应道,“祖藉冰河镇。不过,后来一直在尚京讨生活。”
顾锦鹤挑了挑眉,这倒是能解释为什么他的口音里,有尚京和北境两地混杂的味道。
“尚京生活不易,不知沐兄在何处高就?”
“沐真”的脸抽了几抽,然后低低的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中城西街桃花后巷。”
这是昨天晚上少宫主赏下的地名!顾锦鹏恨恨地想道。
“噗”
顾眕刚把茶汤刚含在口中,听到“桃花后巷”几个字,一个没忍住尽数喷了出来。
尚京中城西街的桃花后巷子,林立着两排十数家各具特色的青楼和小倌馆。
这几年顾眕随父回京之际,也曾有过光顾。别说是桃花后巷的妓子和小倌,就算是在里面打杂的小厮也没有一位敢比这位难看!
“沐真”似乎被顾眕的嗤笑刺激到了,他斜眼看了看顾眕,有气无力地说道,“如今在下年华不在,自是没有当年的风采。不过我这侄儿倒是有个大志向的,此番回京,有他继承我的衣钵,我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顾眕的眼睛差点没直接摔到桌子上!
他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这种皮肉生意还是有家承的么?难怪这白衣小子昨日一见自己便是眉眼俱笑,面面俱到,想来做这一行的人,自然对贵人的事都十分上心。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喜好,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一转眼,顾眕发现李燕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这种注视让顾眕有种极为别扭的感觉!
忽然,顾眕明白了这种别扭是因为什么!
这目光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
一个低贱的小倌竟然怜悯自己!
若不是父亲在侧,顾眕真恨不能立时就拔剑宰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
这时,只听少年轻轻开口,“公子……”
顾眕“腾”地站起身来,对顾锦鹤说道,“父亲,儿子想起有事尚未办好。先去旁边处置。”
顾锦鹤睨了一眼李燕,微微点头。
见状,李燕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顾锦鹤自然也看到了刚刚李燕打量顾眕的目光,这让他也是心头冒火,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继续追问道,“沐兄说笑了。我看沐兄手掌有茧,坐势如松,倒像是个行武之人!”
顾锦鹏脸色凝重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轻叹道,“在下至小学艺,师傅处处严苛,早已成了习惯。至于行武……”说到这里,他又咳了几声,“那也不过是场笑话罢了!”
顾锦鹤听了顾锦鹏的解释,也不知道信了几分,只是沉默地坐在原处,暗中继续打量着顾锦鹏。
在那种恨不能把人扒皮拆骨的目光之下用饭实在是让人身心皆不舒服。于是,顾锦鹏匆匆用过了朝食,然后在李燕的搀扶之下上楼去了。
“父亲为何对这对叔侄如此关注?”他们上楼之后,顾眕才又回转到了父亲身边。
顾锦鹤从顾锦鹏的背影上移过了自己的目光,看了看儿子,“难道不是眕儿注意到了那个小子么?”
顾眕听了顾锦鹤的话,刚刚缓和的脸色又黑了下来,“儿子注意他,只是因为他的神情太过古怪了!”
顾锦鹤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儿有长进,很好。吩咐下去,准备启程。另外,暗中留下两个人,在这两人进京之前暗中把他们解决掉。”
“父亲过奖了,儿子不过是觉得古怪,却说不出什么道理。难不成,父亲发现了什么?”
顾锦鹤眯着眼睛摇了摇头,“我看不出他们的来路。可就是觉得有些奇怪。这人与人的背影竟然能如此相似么?”
顾眕一笑,“父亲这是怎么了?别说只是背影,就连声音样貌都有极相似之人呢。”
顾锦鹤站起身来,拢了拢身上的纱衫,顾眕也随着父亲起了身。
“那人回话时含糊其辞,目光飘浮。只怕是与我们突然遇上准备不足,可是又不得不面对我们。这个时候,还是小心些的好。免得一些不应该存在的人,扰了我们的安排。”
正在这时,就听外面传来“扑通”一声,一个从外间正跑客栈大堂急奔而来的外乡人在近门的地方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嘴啃泥。
他这一摔,把整个大堂的人都给惊到了,只见这位从泥水中爬了起来,四下看了看,从地上抓起来个东西冲着大堂里高声吼道,“我说,你们这家店的伙计都是干什么吃的?怎么把调羹丢到门外来了!是想存心摔死人么!”
屋里的掌柜伙计们此时早就拥到了门口,掌柜不住声的道歉,唤人去请大夫,其他的伙计连拖带抬的想把人弄进了楼里,就差直接把那人的嘴直接捂住了!
听了这人的话,顾锦鹤“腾”地站起身来,冲到门外。顾眕等人见状也紧随其后冲了出来,把那个摔倒的客人给吓的顿时没了声音。
看着那人手里如外间地面颜色无二的木制调羹,顾锦鹤心头一动。
竟然是如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