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雪回头瞅了一眼岳小五,他脸上白白的,嘴唇有些干裂,颇有些后悔带他出来,可把他扔在纳兰家又放心不下,只好时时刻刻带在自己身边,好让旁人没有下手的机会。岳家一门既然全死干净了,余下的岳小五就势必和那家没了联系,这样最好,最安全。
眉头微微蹙起转而眼神柔和起来,她领了他,一步步上了台阶,转过回廊便看到一处熟悉的雅间,纳兰雪有过片刻的迟疑,随后转了身子,朝着另一处雅阁走去。
那雅间里的人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身子突然僵了一下,手中端着的茶虽然仍旧一饮而尽,可到嘴边时仍旧歪了歪身子,丢了几滴茶在外面,李墨微进门瞧见,心下了然,不置一词。
“墨微,今年苍兰国新近的酒送两壶过去吧。”淡淡一句话出来,景泽后背发寒,仿佛用尽了此生的力气。那样遥远可近的女子去往隔壁,有时候他也挺佩服自己,五年了,自己在这里坐了五年,却从没一次想过那女子会和自己咫尺天涯。
李墨微颔首点头,试探问道:“只此两壶,少主难道不留些?”
景泽叹了口气,“不留了,送去吧。”
“哎。”
刚进门便看到东佳郡主,也就是如今的五皇子妃,她用手支着下巴发愣出神,脸色有些蜡黄,眼底下的黑眼圈诉说着连日来的不顺,她旁边的小丫鬟咏荷模样变的不少,见到纳兰雪抬腿进来,连忙轻轻拍了自家的郡主一把,“郡主,纳兰小姐来了。”
东佳郡主一惊,下意识的扭转身子看向纳兰雪,她眼中的色彩尽失,然而看到纳兰雪的那一刻却亮了起来,她站起身来疾走两步,拉住纳兰雪的手,有些不敢相信道:“雪姐姐,你竟然还活着,他们都说你死了,我还不信,在递帖子给你时也没有信。”
纳兰雪拍了拍东佳的手背,按捺住内心激动的心情反问道:“如今你该相信了吧,东佳,好久不见了。”
东佳认真地点了点头,摆手招呼咏荷,“快去叫小二上菜,将这里的好酒好菜都端上来。”
纳兰雪被东佳拉着过去坐着,好笑的道:“你倒一点没变,这里从前便不是吃酒的地方,看来你是对这家地方的主人意见颇深那。”说着不着痕迹的翻开一个杯子,拿起茶壶给旁边的岳小五倒了一杯茶。
岳小五接过去咕咚咕咚喝完了,瞧了一眼东佳,竟觉莫名有种好感。
东佳愣了愣,脸上显出不悦之色,当年的事情她比纳兰雪印象更深刻,纳兰雪“死之后”,她的这种感觉更为强烈,对待苍兰国师竟连礼节都顾不上,言清整日里都同她讲要收敛一些,免得日后吃亏,可她偏不。
闹腾了一场,半日后,言清也便再不强求,其实他自己早就想通了,有他在,东佳不管怎么做,都是可以的,大半都能兜着,何况东佳不怎么惹事。可就怕万一,他若出月夕办事情,东佳出了什么差错,估计这辈子他都不会原谅自己。
东佳凑过身子,脸上带着不忿道:“本来我也不想理会这种事情,可那人触及了东佳的底线。雪姐姐于我有救命之恩,当年若是东佳能够再坚持一点,能够陪在姐姐旁边时间多一点,也不会出现那等事。这五年,原是东佳拖累了你。”
纳兰雪听着小二的步子越来越近,嘴角微微一笑,握着东佳的手更紧了些,说到底,这天底下也只有一个东佳会心疼她,会懂她。小二端着托盘布菜,全部酒水一应俱全之后,纳兰雪见咏荷关了门,才开了话匣子,“东佳,不怪你,也是我自己命不好。刚才你说的其实我没放在心上,早就忘了,若说如今的事,能令我着急的便是岳小五。”
纳兰雪抻出身后的男孩令他抬起头来看着东佳,接着道:“他全家都被言祯误杀,今次被我带到月夕,若是我常带着必将惹人生疑,这孩子命运孤苦,来月夕之后我总想给他寻个好去处。”
岳小五盯着纳兰雪欲言又止的神色,忽然觉得自己要被送人了,满腹的委屈一涌而上,竟着急抢话说:“我不跟着旁人,只跟着你,老姑娘,你别丢了我。”
一声声说的着急,竟也带着哀伤与恳求,东佳这才注意到岳小五,对方长了一张娃娃脸,虽然像极了小孩子,但却有种清秀的气息,干裂的嘴角上残存着些水渍,脸颊两边鼓鼓的,貌似很生气,其实却是委屈。
原以为他不过是纳兰雪身边的小童子,如今刺耳的命运从空气中逼仄而来,她忽然想起了那些年的心酸往事,又是一个和自己命运相似的可怜人,被同一个人伤害,被同一个人拯救。
想到这东佳看向岳小五,安慰道:“她不是要扔了你,是在保护你啊,若是你愿意,就过来五皇子府做我的弟弟,东佳同纳兰雪交好,你随时可以过去看她,这样还不好?”
岳小五执拗的拽着纳兰雪的衣衫,然而口中却再也不发一言,不是不想说,而是万般无奈,却不知从何说起。纳兰雪岂能不知他的感受,可言祯不再是当年那个懦弱无能,身份低下的皇子,命运离奇的走偏,再生一世,那些人也都在悄无声息的改变着,就连纳兰雪都预言不了旁人的结局,又怎么敢轻易的去守护一个无辜的性命,万一被牵连,她就是罪恶的源头。
“岳小五,你听话,你不是喜欢凌辰吗,我叫他日日去看你。”纳兰雪商量道,岳小五心里纵有万般不愿,可也能想到事态的走向,于是深低着头,一言不发,手中摸索着衣角使劲的揉搓着。他能瞧出来东佳郡主是个好人,那个五皇子殿下也是好人,他不能给纳兰雪添麻烦,就只好先行举了白旗,日后跟了东佳郡主,他要日日去见纳兰雪,不过说的是日后,最难过的却是现在。
纳兰雪摸了摸岳小五的头,悬在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下,抬起头来看着东佳那张绝美的脸上不施粉黛,带着异样的疲惫和窘色,不由道:“东佳,你何时成这副样子?五皇子殿下对你极好,难不成是有什么发难的事情。”
东佳的眼神有些死寂,她深深叹了口气,为难道:“言清他对我的好,恐怕我这辈子下辈子都没法子还清,可这皇族人又怎么是好做的,往日里父亲在时,做个清闲的郡主衣食无忧,寂寞习惯了就罢了。可我偏被言祯欺负过,百姓们指着脊梁骨骂,皇室宗亲也不将东佳看在眼里。林皇后整日想着把身边人许给言清做耳目,一来一往,颇为伤神。这五年来,身子每况愈下,若不是想着言清在,东佳早就想不开了。”
纳兰雪脸色微变,胸中有股浊气呼不出来,打量着东佳,好在言清守着,以后她也守着,必定不叫旁人欺负了她。
正想着,门“咚咚”被敲了两下,纳兰雪和东佳郡主一齐朝着门口望去,李墨微清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郡主,纳兰小姐,天宝阁新进了一批酒,味道不错,给您二位送两壶,烦请开门。”
东佳郡主挥手示意咏荷开门,李墨微恭恭敬敬地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两个青白瓷瓶,幽幽酒香渐渐蔓延满室,等到那两壶酒摆在了二人面前,东佳才道:“闻这酒香,看这瓷瓶,确是稀罕物,你确定要白送给我们?”
李墨微垂首立在一旁,“确实是稀罕物,所以来送给郡主,也权当是给纳兰小姐接风洗尘。”
这下全都明白了,酒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纳兰雪混不在意,拔开酒塞,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苍兰国的淳酒果真名不副实,干烈的性子和这酒香形成完美的对比。
“那就谢谢大掌柜了,托大掌柜的福,不然纳兰雪还喝不到这样的美酒。”纳兰雪微微一笑,就着瓷杯给自己和东佳倒了一杯,小酌了一口,舌尖酒气火辣淳香,头顶一阵发麻,只一瞬仿若灵魂出窍般,她眼神中带着微微笑意,再不多话。
李墨微见她喝了,自觉事情办成,行了行礼,便朝着门口走去,可刚一抬步,就觉浑身沉沉,脸颊发汗,他使劲晃了晃头走了两步,走到门边,发沉的感觉消散了些,他摇摇头,不觉出奇,继续向门外走去,可当他再次抬腿用力时,身子向一摊死肉般扑了下去,头撞在门上,溅了一滩黑血。
离门最近的咏荷“啊!”的一声厉喊,浑身都被吓软了,手脚并用爬的远了些,脸上冷汗直流。纳兰雪脸色骤变,转头看一眼正要喝酒的东佳,伸出手去,一把将酒杯打了下去,酒渍溅了一身,等东佳明白过来时,已经看到纳兰雪抽了腰间的匕首奔向李墨微。
“他死了。”纳兰雪道,用匕首割了食指,看着那滴下来的黑血,脸上神色愈加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