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老李的食材就送来了,看到果然有大闸蟹,我眼珠都快脱眶了。
我最爱大闸蟹了!我心里暗暗地感叹,尤其是拿来清蒸,一掀盖,哇,黄多油满,膏肥脂厚,再加一碟蟹醋——啧啧啧,那滋味简直是人间极品。如果不考虑价钱,我一口气能吃十只。
相比我的喜形于色,倪柏木仍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尽管如此,我看得出他对这几只膏肥黄满的大闸蟹还是很满意的。
老李对倪柏木说:“瞧见了吗,绝对上等货,真正的阳澄湖大闸蟹,一只绝对有三两,算你八十八一只,图个吉利。”
我用手撑着墙,眼泪就像滚滚长江东逝水一样。我对正在清点食材的倪柏木说:“大厨,算我求你了,别这样了。”
倪柏木仍旧是面无表情,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眼里只盯着那几只螃蟹。他一边检查螃蟹一边说:“放心吧,今天不会让你再亏本了。”
“真的?”我眼睛立刻放出了光,但转念一想,赶紧说,“那也不能利润太薄,比如只赚一块钱什么的,现在这个社会,一块钱连大一点的馒头都买不到。还有,这大闸蟹你准备做什么?”
“你真啰唆。”倪柏木有些不耐烦,他说,“别忘了,你答应我什么了,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吗?”
“知道,不就是抄菜单嘛,姐说话算话。”我吞了吞口水,穷追不舍地继续问,“但我还是想知道这大闸蟹拿来做什么。”
“秃黄油捞饭。”倪柏木突然淡淡地说。
“这么贵的大闸蟹你拿来做捞饭?!”说完这句话,我感觉自己的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秃黄油,是由纯蟹黄炼制成的一种美食。秃在苏州方言里,有“独有,仅仅”的意思,黄则是指蟹黄,油则是用猪油熬蟹黄炼制出的红蟹油。炼制出来的秃黄油,可以在冰箱里储存几个月,让贪食大闸蟹的人在过了蟹季仍能随时品尝一番蟹的美味。
可与此同时,我心里有一丝叹息。我叹了口气,说:“虽然我喜欢秃黄油,但真正地道的大闸蟹清蒸才是最好吃的,吃的就是蟹的鲜美,一切对大闸蟹的煎炒烹炸,都是耍流氓。古代有个叫李渔的品蟹家说过,蒸而熟之,才能不失其真味……”
“滚……”倪柏木淡淡地说,“你管好你的饭厅,厨房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
说着,他拿出两万块钱递给老李,他问老李:“够了吗?”
老李就开始数钱。但我看着那摞钱,心却在淌血。
于是我眼不见为净,回到了大厅。我从收银台下面拖出了一个小箱子,开始把收集的一大摞代金券和打折卡都拿出来,试图从里面找出味悦的代金券。
小杜看到我装了满满两大本名片夹的代金券和三个卡包的会员卡,惊得都快用手去扶下巴了。他戏谑地说:“老板娘,还有你没吃过的店吗?”
我想了想,说:“好像还真有。”
他的脚下就滑了一下,差点磕在桌角上。
我继续专心致志地找代金券,找了半天,终于发现了一张味悦的代金券。我开心地从名片夹里抽出来后,才注意到下面的日期期限刚好截止到昨天。
我满心失望。因为味悦的价格实在很不亲民,并且从开业至今,只有第一天发过一次代金券,之后再也没有搞过别的活动了,而且高冷得连热门团购也不参与。
正当我懊恼的时候,孙易给我打电话了,她开心地说:“树儿,今儿是你生日啊,废话就不多说了,姐不是矫情的人,来点直接的,你晚上想吃什么?你点菜,我埋单。”
还是孙易最了解我,也最爽快。
前两年孙易也这样,每年都嚷嚷着要请我。但那个时候我还没开始经营餐馆,当然就没这么穷,虽然每个月的薪水基本上都花在吃上了,可我最后仍然坚持埋了单。是的,我这人是馋了点,但也不是个喜欢占人家便宜的人。
现在就不同了,“银杏路8号”月月亏损,我卡债已经欠了无数,估计再这样欠下去,几家银行一起诉,我就真的要去吃牢饭了。
作为一个吃货,最高境界不是吃遍天下,而是为了吃的,可以让出一点底线。
于是我厚着脸皮同意了孙易的这个建议。
和孙易刚约好,我就闻到了从厨房里飘来的香味。
我循味而去,发现倪柏木正独自在厨房熬一锅高汤。
他的神情专注,好像一个在作画的大师一样。抛开他老是板着一张脸不谈,其实他的五官还是挺不错的,尤其是侧脸,从鼻子到下巴的弧度堪称完美,看得我心神荡漾。
本来会烧菜的男人就是我的死穴,更别说烧得一手好菜还长得不错的男人。
“没事做就帮我去看看房子。”倪柏木突然发话了。
正看他侧脸看得入神的我吓了一跳,顿时感觉脸有些发烫。我问:“啊?什么房子?”
倪柏木怪异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晚上总不可能睡这里吧?”
哦!我恍然大悟,想起了当时说好了包住的。
“租个一居室就够了,我喜欢一个人住。”倪柏木用汤勺舀了一勺汤进碟子,然后细细地回味着。他微微地皱了皱眉头,显然对这个味道还不满意,于是,他拿起了一把桂圆干,然后开始剥壳,他一边剥壳,一边说:“空了去买几身制服来,你见过哪个餐厅厨师是穿着便服做饭的?”
他的表情云淡风轻,但我的内心已经兵荒马乱。不知道是他昨天说的那句“我对你挺感兴趣”,还是我对会做饭的男人实在没抵抗力,我感觉我的心跳得厉害,再不走就要露馅了。
于是我慌忙拎起包走出了门。
出了门,在我最爱去的奶茶铺买了一杯冻柠水,微冰的酸甜清爽总算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
奶茶高今天果然没来上班。想到奶茶高和孙易,我就忍不住扼腕痛惜。
接下来,我去了卖厨师制服的地方。
听到老板报出价格后,我连连咋舌,说:“这么贵,能不能便宜点?你们这儿最便宜的厨师制服是哪种?”
店主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从里屋拿出一个大袋子,一边解开一边说:“这里有二手的西式厨师制服,刚好最后三套。”
“西式啊。”我有些犹豫,于是拿出了手机,说,“你等等,我发个短信问问。”
问个屁,我就是老板我问谁。实际上我背对着老板,打开了购物网站,开始查找厨师制服的价格。
当我查了一圈,发现网上的这些都不如这几套二手的西式制服后,我就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说:“二手的能不能便宜点?”
老板一副你演得有些过了的表情,但他还是说:“三套你给一百五吧,都是好料子。”
一百五,那不错咧!于是我满心欢喜地赶紧付了钱,提着袋子就要往外走。
“噢对了,你刚才在X宝上查的那些个制服,都不如这个质量好。”在我转身后,老板突然抛出一句。
我顿时就被人点穴般石化了。
这丢人丢大发了,我种小树从前哪有这么精打细算,哪有被人这样羞辱过。想到这里,我就一把辛酸泪。要不是坚持要把“银杏路8号”做下去,姐姐我现在指不定还在杂志社逍遥地等人来约我,然后在哪个地方免费吃喝着呢。
但你有时候必须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
买了制服,我开始在周围找房子。不找不知道,一找房价吓我一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租个房子都这么贵了,一居的一个月租金竟然三千起,还是最简陋的拆迁楼那种。
我摸了摸兜,兜里只剩一百多块钱了,昨天的营业额一千三已经全部给酒水商结了账,兜里的钱就是我的全部财产。
并且我还欠倪柏木两万两千块。
哭丧着脸找了四家中介,一家比一家贵,还有一家更离谱,直接斜着眼看着我说:“一千?这个地段?开什么国际玩笑,筒子楼的厕所你也租不到啊。”
又被人羞辱了。
我忍了。
刚拎着制服回到餐馆,我就闻到了一股高汤的香味。老母鸡的肉香、猪棒骨的醇香、瑶柱的鲜香、桂圆肉的甜香都巧妙地炖煮融合到了一起。
我看了看点,刚好十点半,餐饮人的第一顿饭可以开始吃了。
做餐饮这行就是这样,你的饭点永远都在别人之前或之后,像我爸妈,每天的饭点都安排在上午十点半、下午四点和晚上九点。搞得我吃了一个暑假,上大学后好不容易才纠正过来。接手“银杏路8号”后,我自然也把这个习惯延续了下来,就像延续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饼的习惯一样。每当到了这个饭点,我都会想起我爸妈烧了一大盆菜,招呼着厨师和小工们来开饭的场景。
正当我溜进厨房,揭开锅盖准备一窥究竟的时候,倪柏木用大炒勺在我的手背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还没熬好。”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
我一边揉着手背被敲红的地方,一边嘀嘀咕咕地说:“至于吗,不就熬个高汤吗?”
“这不是一般的高汤。”倪柏木显然是听到了我的抱怨,他一边指挥连胜切菜一边说,“这是用老母鸡、鸡骨、鸽子、猪棒骨、瑶柱、冰糖、白胡椒粒、桂圆肉、生姜等为主要材料熬制成的,主要作用是用来代替味精。”
凭着在美食杂志工作的几年经验,以及二十多年的吃货经验,我顿时觉得这锅高汤一定不会随随便便就用了,于是我试探着问倪柏木:“这是拿来做秃黄油捞饭的吧?但是高汤的鲜美会不会盖过大闸蟹本身的香味呢?”
倪柏木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丝讶异。正当他要回答的时候,连胜突然像是抢答一样说:“老板娘还真有你的,这就是用来做秃黄油捞饭的。但是这次师父改变了策略,不用来调味……大闸蟹要先蒸,而蒸大闸蟹用的不是清水,正是这高汤。大闸蟹蒸好后,就用现熬好的猪油熬蟹黄,当红蟹油熬出来后,加进去一些简单花雕、姜末、香醋等,接着再熬制一会儿就可以出锅了……”
在连胜介绍着的时候,倪柏木仍然是面无表情地做着手里的事。
虽然连胜说的方法我大致都知道,但光是听听,再联想到那满满一大碗纯蟹黄,我还是忍不住要用手去擦哈喇子了。
好在这个时候,早饭已经做好端上桌,准备开饭了。
连胜还是对小苹果献殷勤,他和小杜分列左右地坐在小苹果旁边,不停地把菜中的精华夹到小苹果的碗里。
看着小苹果的碗里堆满了各种精华,我顿时发挥出了自己替她挡烂桃花的作用。我一脚踢开一个,嚷嚷着:“都吃饱啦?吃饱了就滚一边去。”
然后我就把小苹果碗里的精华都扒拉进自己碗里了。
不是我自私,是我知道小苹果根本不会吃——小苹果每天早上只吃一个苹果,像是偏执狂一样,这姑娘已经把这个习惯坚持十几年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小苹果只吃了小半个豆沙包,然后拿起边上的一个苹果,径自去另一张饭桌上啃去了。
“老板娘,那你还我耳片……”连胜心有不甘,筷子伸到我碗里想要扒拉点东西走。
“死一边去!”我横眉竖目,像母夜叉一样一脚踢开了他。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花了眼,那一瞬间我竟看到了倪柏木的嘴角微微上扬。但这个微表情转瞬即逝,我也就没放在心上。
之后,连胜端着碗打开了我买的厨师服。他一看就“嘿”了一声,说:“老板娘你要卖西餐吗?”
我嘴里塞满了东西,含糊应对说:“西餐制服比较帅一些。”
“怎么只有三套?换得过来吗?”小杜一边整理一边疑惑地问我。
“呃……”我支支吾吾地说,“晚上洗了挂着,第二天早上起来再穿身上,体温烘一会儿就能干了吧。”
说完了这话,我觉得特别羞愧,但没办法,现在是困难时期。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倪柏木,他仍旧是一副荣辱不惊的表情。
于是我心里偷偷地松了口气。
接下来午饭卖的是常规的菜,生意要比从前稍微好一些——我们这条街中午人不多,可以说几乎没有,但是一到了晚上,食客们就开始聚集过来了。
下午对面味悦的营业牌挂出来后,孙易就打电话来了。她在电话那头问我:“忙完了吗,说好的要去吃生日大餐。”
“马上就来。”我挂了电话,直奔味悦。
反正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欠个人情算什么。
我早就在味悦订了第一轮的位置,吃完饭还能回“银杏路8号”继续看店。
孙易的确直爽,听说是在味悦,眼皮都没眨一下,背着大包小包就来了——因为要拍新闻素材,她常常背着单反到处跑,我已经习惯了。
刚坐下,我就接过了菜单,对美女服务员说:“我们商量一下,好了再叫你可以吗?”
服务员保持笑容,彬彬有礼地说:“好的。”
服务员走后,我就摸出手机,调成静音开始拍照。
孙易看得一脸疑惑,她说:“你拍照干什么?”
“不知道。”我继续马不停蹄地照菜单,紧张地说,“老板让拍的。”
“老板?”孙易更加疑惑了,她俯身上前,说,“你知道吗种小树,你是唯一一个让我觉得自己思维跟不上的人。”
我感觉自己就像做贼一样,浑身是汗,就怕服务员上前来阻止,然后把我轰出去。为了缓解紧张,我一边拍一边说:“老板啊,就是我新请的那个厨师,因为老是板着张脸,我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老板……这人特怪,我吃了这么多餐馆,他的厨艺绝对一流,但他一来就帮我结了欠水货老李的钱,还说要帮‘银杏路8号’脱贫,更搞笑的是,他还说要‘味悦Dainty Food’半年之内关门,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哈哈……”
说着说着,我就拍完了整个菜单。放下相机后,我感觉自己就像重生了一样。
我挥手叫来了服务员,指着菜单说:“这个,还有这个,行了,就这两样……记住了吗?”
服务员点点头。
孙易有些疑惑地看着我,那表情活脱脱像在说“你要饿死姐”。
我合上菜单,对正欲写菜单的服务员说:“好,除了那两样不要,那页的招牌菜一样给我来一份。”
孙易嘴里的水一下就喷出来了。
被孙易喷了一脸水的我有些尴尬,因为我意识到自己这顿饭下手下得太狠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孙易一边给我擦脸上的水,一边心疼地说:“刚才你拍照的时候,我无聊就背了一下菜谱。我心算了一下,招牌菜一共八百七十八元,除开你不要的那两个,这顿饭一共七百八十二元。”
这姐们儿的心算能力真是爆表了。
我紧紧地攥住了孙易的手,含着热泪说:“易姐,大恩大德,不言谢,这个月你的晚饭‘银杏路8号’给你包了。只不过你吃的时候悠着点,我知道你能吃,别把我吃垮了。另外,我还有个事要给你说,来,你坐下。”
别看孙易智商高,人也率直,但在异性这方面,简直就是完全绝缘体。所以我决定趁此机会,把奶茶高的心意好好跟她摊牌一下。
孙易听说又是奶茶高时,她顿时又喷了。她擦了擦嘴边的水,说:“你能不能以后别跟我提起这人?完全就是一窝囊废,典型的屌丝怨社会。”
我有些尴尬,说:“其实人奶茶高是真心喜欢你的,你别因为人家卖奶茶就瞧不起人家。”
“你大爷的!”孙易义愤填膺,说,“我是那种人吗?我并不歧视任何职业,乞丐我也很尊重。我只是觉得,他一个大男人,快三十了,明明有大把的青春和精力,却偏偏要去卖奶茶。我孙易要找的是有抱负的男人,抱负你懂吗?波—奥—抱,夫—雾—负!我绝不可能找一个一辈子只满足于卖奶茶的男人!”
说完后,也许是想到了自己寻寻觅觅这么多年,还是没遇到这种有抱负的男人,孙易心里有些激动,于是她走到了吸烟区点了根烟,带着“妈的都是些什么人”的表情狠狠地抽了起来。
孙易字字见血,我就无话可说了。从这一点上来说,奶茶高是不如孙易,孙易是个学霸不说,人家有各种证——除了结婚证,此外还是跆拳道黑带。不仅如此,据说她最近还在考健身教练证。反过来看奶茶高,成天除了看网络小说就是卖奶茶。孙易是一条跃龙门的大鲤鱼,奶茶高充其量只能算盒好多鱼,的确有点不配。
“唉。”我又为奶茶高奉上一记重重的叹息。
就在这个时候,我点的菜开始上了。上齐后,我便找了个自认为很完美的借口,对服务员热泪盈眶地解释了一番,把桌上的菜都打包走了。
一出门,我顿时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舒畅过,刚才在餐厅的一举一动都像做贼一样,反观出来后,华灯初上,人流攒动,一切都那么可爱。
刚刚穿过街,我就看到了我的“银杏路8号”。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两天前还冷冷清清的餐馆,此时竟坐满了人。
我怕倪柏木又给我弄个十五块一盒的豪华便当出来,于是旋风一般跑回了店里。
还没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大闸蟹特有的鲜香。这时,我看到门口摆着一块发光黑板,上面赫然写着:秃黄油捞饭,两人份,特价七十八元。
我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虽然这钱暂时不是我掏的,但秋后算账,我一分也少不了。
真是西湖的水我的泪,如果不是考虑着当场号啕大哭的影响,估计我已经抱着孙易哭开了。
这个时候,小苹果发现了我。她欣喜若狂地跑出来说:“姐,今晚好多人来吃饭啊。”
这无疑又在我的心上插了一把刀,还是几年没磨过带锈的钝刀。我的那个小心脏啊,已经到了极限了。
这个时候,小杜在厨房里叫:“五号桌,秃黄油捞饭一份。”
于是我就看到了这样一份巨大的、香味四溢的、浇着浓汁的、吃货们赚翻了老板哭死了的秃、黄、油、捞、饭!
我再也按捺不住,冲进了厨房,对着倪柏木大叫:“说好的不亏本呢?”
倪柏木压根儿没理睬我,只是对着连胜和小杜使了一个眼色。
我就又被锁在门外了。
“你帅!”我咬牙切齿地说,“今天完了我就让你收拾铺盖卷滚蛋!”
正当我垂头丧气地走到厅堂时,我发现又进来了一拨客人,他们一进来就兴高采烈地问:“还有秃黄油捞饭吗?”
这时,小苹果就迎上去,把菜单放到客人面前,用明显是被人调教过的语气说:“我们的秃黄油捞饭已经卖光了,但今天还有海鲜炒饭、孜然牛柳,喜欢清淡点的有干烧四素。满九十八元立减现金十元……”
我才发现小苹果递给客人的菜单是崭新的,不是“银杏路8号”的老菜单了。
我充满疑惑地拿起菜单一看,上面的菜全部被换了——这让我顿时奓毛了。要知道,这个菜谱我爸妈做了十几年了,我是吃着这些菜长大的。我负债累累忍辱负重这么久,就是为了保全这份菜单,如果菜单全部被换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间餐馆生意再好也没意义了。
虽说在这个充满了激烈竞争的年代,这份菜单已经显得太陈旧缺乏新意,但有些经典的菜式比如萝卜炖牛腩、白切鸡,是无可取代的。
要不是看在饭点客人多,我绝对拿着斧头去劈开厨房门了。于是我接连灌了两大杯冰水,试图浇灭心中的熊熊怒火。可是在喝了四杯水后,我心中的怒火依然像冬天里的一把火一样燃烧了整个沙漠。
就这样,我一直熬到了打烊。
客人散完后,我走进了厨房,让倪柏木收拾东西滚蛋。
倪柏木听完我的炒鱿鱼通知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说:“那你算过今天的流水账没有?”
“有什么好算的!”我不屑地说,“我知道你就是玩个噱头,大闸蟹不赚钱,但你从别的菜上赚回来了。那又怎样,就算再多的钱,也买不回我的回忆。你知道我为什么赶你走吗,因为你换菜单!这间餐馆是我爸妈开了十几年的,这菜单我从小吃到大,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你、根、本、不、懂!”
话是这样说,我还是憋着一肚子气,拿过了计算器和本子,开始算今天的流水。
在算账的过程中,一开始我是心怀不满和愤怒的,但渐渐地,随着数字的变化,我心中的小情绪逐渐变成了兴奋和期待。最后,当计算器上显示营业额达到了两千九百六十七块时,我振奋了。
除开食材成本,今天的毛利近一千五百块。
那也不代表厨子能越俎代庖为所欲为。我拼命按捺住心中的狂喜,镇定地对倪柏木说:“我承认你有两把刷子,但是,菜单你准备怎么办?换菜单你和我商量过了吗?”
然后我就将这间餐馆的来历和我为什么坚持做下去的理由告诉倪柏木了。
倪柏木默默地听完,拉过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说:“要不这样,我们都妥协一下,经典菜式你选二十个出来保留,剩下的由我做主。”
说完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既然要合作,你就得明白,我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
我快速地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说实话,倪柏木的来历至今是个谜,我还不知道他是不是越狱的犯人呢,如果真是逃犯,能在他被警察捉回去前,趁机把“银杏路8号”的名声做起来也不错。
于是我伸出了手,说:“成交。”
倪柏木没有伸手,仍旧面无表情,起身离开了。
“哎!”我有些不悦,说,“老是板着张脸干吗,干脆你叫老板得了!”
正在我叽里呱啦碎碎念的时候,一个男人走进了“银杏路8号”的门。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我正要说这句话,抬起头来,却看到一张让我眼熟的脸。
“你是?”我犹犹豫豫地问,“味悦的主厨叶远方?”
“今天你和你朋友去吃饭的时候,你朋友的东西落在我们餐厅了。”对方微微一笑,把手上的东西递给我——他笑起来脸上有一个酒窝。
我赶紧接过包,埋头看了看——原来是孙易的单反镜头。
“谢谢啊。”我感激地说,然后把包递给了孙易。孙易也连声道谢。
他脸上的笑容保持不变,让人如沐春风。
同样是厨师,同样是男人,差别咋就这么大呢?我看了一眼自家的厨房,心里嘀咕着说,为什么我们家这个厨子就非要板着脸呢?
就在我心里嘀咕的时候,倪柏木从厨房里走出来了。
“我就知道是你。”叶远方仍旧微笑着说,“好久不见,倪柏木。”
我完全被这个情况震惊了。顿时,我又感觉自己的想象力很久没有续费了。
渐渐地,从他们二人对话的只字片语中,我了解到,原来倪柏木也算是天才型的厨师,在一场比赛中却败给了叶远方。对于倪柏木的作品,评委当时下的评语是:虽然美味,可是吃不出厨师的风格,太多的调料堆砌让人吃出了一丝急于击败对手的味道。
我完全理解了倪柏木为什么选择我的这间破餐馆,原来他是想借我这个对面的小餐馆扳回颜面。
叶远方走进厨房,我也跟着走了进去。一走进厨房,叶远方首先就发现了放在碗里的秃黄油。只见叶远方拿起一把干净的勺子,用同样专业的姿势舀起了一点秃黄油,放到嘴边细细地品尝。
这个时候,我看到叶远方眉头跳了一下。
“你竟然没有用高汤直接调味。”叶远方的脸上有一丝讶异,他转过身,对站在门外的倪柏木说,“换成你以前的风格,一定会用高汤直接熬制……”
倪柏木没有吭声,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顿时我就想起了上午对倪柏木说的那番话。
这货不会是因为我说的那番话才选择只用高汤来蒸,而不用高汤的味道侵略蟹本身的鲜美吧?
“不过这样还是差了一些什么啊。”叶远方摇摇头,遗憾地说,“你这样的技艺和心态,根本不适合做菜,你怎么在半年之内把我击败呢?你还派人来偷拍我们的菜单,想抄袭还是学习呢?”
听到叶远方这么说,我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感觉自己闯祸了。我拼命回想,好像当时一边拍照一边和孙易聊天的时候,的确有厨师站在我身后接受客人的意见来着。但我当时全身心地放在拍菜单上,完全没有留意到那是叶远方。
倪柏木看了我一眼。虽然他的眼神里没有责怪,但也看得我心里满是愧疚。他拿过了叶远方手里的汤勺,扭头走回厨房,并头也不回地对连胜说:“送客。”
叶远方就呵呵地笑了。他深深地看了倪柏木一眼,眼神里全是不屑和鄙夷。随即他走出了“银杏路8号”的门。
本来还对叶远方心存好感,经过他这么一嘲笑,我对他的好感顿时被一阵强台风吹散了,相反还有点厌恶他的自大和傲慢。
“师父,要不要我找人去揍他一顿?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逗啊!”连胜把指关节按得啪啪响。
“是挑衅,不是挑逗,没事多读点书。”我纠正了连胜的说法。此时,感觉一切都事出于我,我有些懊恼,便磨磨蹭蹭地走到倪柏木身边。
“那个……”我摸摸鼻子,怀着满心的愧疚说,“我和孙易聊天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叶远方就站在我后面……”
倪柏木正在收拾刀具,对我的行为熟视无睹。
“你打包回来的招牌菜呢?”倪柏木突然问我说。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连饭都没来得及吃,简直不是我的风格。于是我开始手忙脚乱地把打包盒一一打开,然后把筷子递给倪柏木,并招呼众人来吃消夜了。
这是做餐饮人每天的第三顿饭。
孙易总算熬到了吃饭——其实之前她就已经等不及,点了一份海鲜炒饭吃光了。不过一人份的海鲜炒饭明显满足不了她这个胃plus,她又拿起了筷子。
倪柏木看着摆了一桌的味悦招牌菜,眉头却越皱越紧。他的眼光逐渐放到了味悦独创的白兰地烧肉上。
一直没有动筷子的他快速地夹起了一块白兰地烧肉,然后开始慢慢地咀嚼品味。
我感觉得出他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但是仍然无济于事。他最后还是愤然扔了筷子,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叉腰走进厨房。
“哎,”我捅捅身边的连胜,问,“你师父怎么了?”
连胜正在向小苹果献殷勤,头也不回地随口敷衍我说:“不知道。”
我觉得这事我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在我眼疾手快地挑出我喜欢吃的菜,并快速吃完后,走进了厨房,准备好好安慰一下倪柏木。
倪柏木还背对着门口站着,他的背影看上去有点落寞,有点像古代侠客站在悬崖边看尽世态炎凉的感觉。但这货身材不赖,我咽了咽口水,心里偷偷地想。
正当我酝酿好了感情,准备来一番倾情大安慰时,倪柏木却突然说话了:“你给我找的房子呢?”
“哈?”我冷不丁被这么一问,顿时语塞了,结结巴巴地说,“那个……房子太贵了,最便宜的也要三千,我最近手头……有点紧,所以……”
倪柏木仍旧毫无表情地看着我。
“要不你先来我家住吧。”我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我家还空着一间房——因为某些原因,小苹果最近都在福利院住。”
倪柏木还是不吭声。他看也没看我,径自绕过我走出了厨房,让我有一丝懊恼。
“唉。”我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就像个废物。
就在我责怪自己说话不过脑子的时候,倪柏木拎着双肩包出来了。
“走啊。”
“去哪儿?”我抬起头,迷惑地问。
“废话,你不是要我住你家吗?”
“……哈?!真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