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非墨有记忆的时候,正是他修炼出第一条鱼鳍的时候,原本的形象滑不溜丢,全身无鳍,无突出物,亦无脚,靠一条细小的尾巴摆动前行。
那时候鱼仙湖自然不是鱼仙湖,只是很普通一个小湖泊,路人经过也不必胆战心惊,若渴了还能掬一捧水喝两口。
鱼非墨总是睁着眼睛,好奇地观望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羡慕他们的腿,羡慕他们美丽的形象。然后转个头,就把这些羡慕忘得一干二净。等到下一次遇见有人来,他又开始羡慕。
鱼的记忆特别短暂,所以鱼是没有记忆的。
一直到第一条鱼鳍的出现,鱼非墨开始有了自己的记忆,他时时刻刻都记得,要修炼成人。在这样强烈的信念支撑下,鱼非墨度过了上万个艰苦卓绝的修行之日,终于幻化出了自己的形象——乌发若檀,肌肤胜雪,灿目如星,红唇似樱,一颦一笑动人心。
鱼仙湖也就在这个时候名气大盛。彼时鱼非墨天真无邪,一颗赤子之心不知帮了多少往来人,那些得了救助的人便把他的事迹一传十十传百传开了。人人都知道,这湖里住着一个鱼仙人,生得美艳绝伦,心地又善良,若有不小心溺水的人,他就会出现相救。
一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鱼仙湖的传说还在继续,天下却出现了惊天动荡。魔龙复苏,修得魔灵,搅乱了一天下的池子。
“魔灵可是个好东西,有了它能瞬间提升修为,鱼非墨,像你这样的,若是抢得了魔龙的魔灵,飞升可就是一炷香的事情了。”一只游历过大江南北的虾这样说。
鱼非墨摆摆黑色的尾巴,摇头,“这东西害人不浅,我可不要。我就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
那虾哈哈大笑,嘲讽:“你分明就是一条鱼,还害人不浅呢,哈哈哈哈……”
鱼非墨不羞不恼,说:“我现在可以幻化成人,算起来也是半个人。”
“嘿哟,那就是人妖啊。”虾怪叫。
鱼非墨竖起一根食指纠正:“错了,是妖人。不过无所谓,人也好,妖也罢,活得自在舒服,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可以了。”
虾扁扁嘴,感觉自讨了个没趣,正要一躬身游走,忽听得远方吼声震天,他立刻跳到半空眺望,这一看差点没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只来得及喊了一声“魔龙!”便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巨大黑色物体撞飞了。
那巨物落入湖中,将一半湖泊的水推上了岸,鱼非墨也不幸被牵连,随着水的巨大推力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最后砸在地上,痛得他差点现出原形。好在他反应及时,闪到了一边,偷偷躲在大岩石后面观望。
就在那巨物落水后不久,一道身影倏地出现在湖边,脚下踩着幽光微闪的剑,那人一身道骨仙风之姿,看起来颇有威望,只听他手指巨物,道:“魔龙,你为祸人间,犯下十恶不赦杀孽,吞食人魂,致使人间不得往生者众,今日我欲替天行道,将你魔魂送上三界军庭接受审判。你若妄图通过魔灵求得一线生机,简直是痴心妄想!”
“哈哈哈哈……”魔龙发出刺耳的笑,随后上半身幻化成人,立于水中,“叶不沾,你趁我伤要我命,自诩正道表率,却总干着偷偷摸摸的事情,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吗?”
叶不沾不以为忤,反手便打出一套结印,在魔龙四周布下了阵法,魔龙大惊失色:“天罗地网阵?叶不沾你……”想逃是来不及了,魔龙只好拼尽全力做最后一搏,奈何他现在身负重伤,对付这天罗地网阵实在吃力,叶不沾瞅准时机,打散了他的魂魄。魔龙在消散之际吐出魔灵,借着天罗地网阵消耗魔龙散发出光芒万丈的掩护,那魔灵轻而易举躲过了叶不沾的视野,打入了不远处的鱼非墨体内。
鱼非墨只觉得一阵翻江倒海的热浪在体内乱窜,最后晕死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鱼仙湖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什么魔龙,什么叶不沾,好像刚刚那一场碾压式的战斗只是他做的一个梦。鱼非墨挣扎着站起来,回到湖中,湖底依旧清澈,他的那些同胞们却不见了踪影,也许死了,也许逃了,这鱼仙湖,终于剩下了他一个。
鱼非墨又开始了百无聊赖的度日,但他常常感觉到心慌,有时候看着路过的人,他竟然想淬取那人的精魂,好在他自制力惊人,方控制住了那股欲念,自此,为了不危及过往行人,他一直潜伏在湖底深处,不敢踏出一步,每日静心修养,讼念经文,这样,又过了一百年,他竟修出了仙性,成了鱼仙湖第一只仙妖。他以为已经能将心底那莫名出现的邪念压住,便悄悄冒出了头。百年未见人间,只觉更胜从前。
湖边有女子刷洗衣物,一举一动温柔婉约,偶尔拭去额上的细汗,又低头捶捶打打。忽然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抬头望向湖面,却什么也没看见。
“云娴,看什么呢?书椽烧不退,你快回去看看吧。”远处有大娘过来呼唤。
“好。”那女子应了一声,站起来抱着木桶准备离开,但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依旧什么也没看到,之后就走了。
她不知道,水底下潜伏着鱼非墨,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只敢瞪着眼睛目送她离去,心脏如擂鼓轰隆作响。
后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鱼非墨常常对着幻化出的女子倩影发呆,一呆便又是一段岁月。
“喜欢就去追,你这样看着迟早疯魔。”湖底年纪最老的老龟慢悠悠爬到他跟前,慢悠悠说。
鱼非墨苦笑,“人最讲殊途,我与她怕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人说的是人妖殊途,但你是仙啊,你见过人厌恶神仙的?见着神仙,爬过来巴结还来不及。”老龟自恃资历年老,头头是道地分析,“你信我,你往她面前一站,她必然跪下求你保佑,你若顺势撩拨她的心意,她哪会不答应?这世上的人啊千变万化,但归根结底都是一个样子。”
鱼非墨听得心咚咚直跳,喃喃:“真的吗?”
老龟点着头闭上眼睛,片刻后便昏睡了过去。他已经老得说不了几句话就得长憩大半年了。
得了鼓励的鱼非墨也不停顿,离开了湖面,化作年轻的男子,着一袭黑衣守在湖边。
及至见到了那女子,他终是鼓起勇气打了招呼。
“姑、姑娘……我叫鱼非墨……哦!唐突之处还请见谅。”他小心翼翼,生怕女子觉得他轻浮。
“嗯?无碍,在下竹云娴,公子有礼。”女子颔首浅笑。
鱼非墨痴痴地望着她的眼睛,总觉得竹云娴那望向他的目光里,有溺死人的深渊漩涡,叫他情不自禁陷入其中。
也便是这一眼,成了鱼非墨一生的劫难,应不下,解不开,纠纠缠缠,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