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安已经安排好了晚餐，请所有客人前往位于山庄西北角的餐厅用餐。
今年梅林松邀请的客人比往年多，餐厅中央摆放着一张偌大的长桌。欧扬他们走进餐厅的时候，其他客人都已就坐。
梅林松坐在长桌的主位上，穿着绛红色的唐装，庄重之中多了几分喜庆气氛，正适合今晚的生日宴会。
他右边依次坐着他的得意门生。紧挨着梅林松坐的是上次见过的大弟子兼助理方朗生，虽然其貌不扬，但他的名字在国内乐坛早已响当当，即使在国际上也被公认为中国新生代钢琴演奏家的代表人物。
对比相貌平实的方朗生，坐在次席的柳云梦可说英俊不凡。他今年35岁，正处于音乐家的黄金时期。身穿一套贴身笔挺的阿玛尼西装，微微翘曲的长发宛如偶像明星一般，微微眯起的眼睛和嘴角时刻流露出自信的魅力。
他擅长演奏印象派和近现代作品，同时也发表过几张自己作曲的原创作品专辑，评价甚高。风流倜傥的外形和潇洒迷人的台风为他赢得了不少年青一代的乐迷，不过也遭受到一些保守的学院派评论家的抨击，认为他的演奏卖弄技巧，流于形式而内涵不足。
坐在第三位的韩泠月是得到梅林松亲传的唯一入室女弟子。她年仅18岁时就已获得肖邦国际钢琴比赛金奖，出道后也以演奏肖邦作品闻名。她今年刚满25岁，只比欧扬大5岁，却已稚气尽脱，显得成熟大方。她今晚穿着一袭绛红色长裙，长发及腰，美艳不可方物，但冷峻的神色又拒人千里之外。
梅林松的三名弟子都是海内外赫赫有名的青年钢琴演奏家，连宁辰星这个音乐门外汉都听说过他们。
梅林松左边坐着受邀前来的贵宾，包括音乐评论家任鹏飞、作曲家薛原和律师程步堂。
任鹏飞是梅林松的同乡和多年挚友，鹤发童颜，长须飘飘，虽然比梅林松年长几岁，看起来反倒比梅林松气色更好更年轻。
薛原三十出头，文质彬彬，打扮时尚，是备受瞩目的新一代乐坛新星。他创作过不少脍炙人口的流行歌曲，也发行过几张新世纪音乐（New Age Music）风格的纯音乐专辑，颇受好评。他跟柳云梦合作的钢琴专辑受到了众多年轻族群的追捧，连带着薛原的人气也水涨船高，两人随后保持长期合作的关系，私下也成了好朋友。
程步堂是梅林松的私人事务律师，平时较少参加这类聚会，所以几名弟子跟他不太熟。他戴着黑框眼镜，一身全黑西装是标准的职业打扮，平时沉默寡言，很少跟其他人交流，总是低着头像在沉思什么。
欧扬小心翼翼地在韩泠月身旁的空位坐下，其他三人则坐在梅林松左边的客席末尾。四人头一回参加这种正式场合，开始都正襟危坐，紧张得手足无措。不过晚餐气氛十分轻松融洽，大家熟络之后，很快就聊开了。老安精心准备的丰盛大餐也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精湛的厨艺不逊色于大酒店的三星大厨。
梅林松家里大概很久没有来过这么多客人了，他尤其兴奋。几杯红酒下肚，微醺的脸色红润发亮，比上次在博物馆里老态龙钟的样子，显得精神许多。
晚餐接近尾声了，柳云梦、韩泠月和欧扬提前离席，为随后祝寿演出做准备。不久，梅林松也由方朗生搀扶着，和众人一同前往音乐厅。
宁辰星一走进音乐厅大门便在心中暗暗感叹了一句，不愧是音乐大师家中的音乐厅！音乐厅和客厅面积一样大，由于没有太多家具，显得更加宽敞开阔。音乐厅的设备和布置丝毫不逊色于专业音乐厅。四壁均装有厚厚的吸音海绵，再加上厚实的全木质大门，保证了良好的隔音效果，避免外界杂音的干扰。
音乐厅靠里侧布置了一个小型舞台，观众座位围绕在三边，舞台上没有设置麦克风和音响喇叭，但经过周密声学设计的舞台和座位布置保证了每一位听众都能享受到最佳的听觉效果。
舞台中央摆放着一架原产自奥地利的波森道弗（Bosendorfer）钢琴。波森道弗虽然不及施坦威名气大，但同样是世界顶级的最佳质量演奏琴。波森道弗琴声含蓄，极具底蕴，可以明显地听出与美国施坦威不同风格的德奥系声音。波森道弗最有特点的地方在于低音区音色清晰而圆润，又不失浑厚，能够营造出一种奇妙的音色氛围。梅林松收藏的这架波森道弗是1980年全手工制造的大三角钢琴，市场价值180万元，是他本人最钟爱的钢琴收藏之一。
梅林松坐在音乐厅中央的沙发上，其他客人也依次围坐在周围，用掌声为梅林松祝寿钢琴演奏会拉开序幕。
一般演出的钢琴演奏会通常是以管弦乐团合演的协奏曲形式为主，较少采用钢琴独奏的形式。一方面是由于适合独奏的可选曲目较少，除了钢琴独奏的奏鸣曲和钢琴套曲外，也有将钢琴协奏曲的经典乐章选段改编成独奏曲目；另一方面独奏对演奏者的技巧和个人诠释的要求更高，钢琴虽然号称“乐器之王”，但是易学难精，要彻底挖掘和发挥钢琴表现力并不容易。每一个音色的细节，每一次音符的停顿，都决定了一次演奏的成败。
但今晚的演奏会没有任何伴奏，完全靠一架钢琴演绎乐曲。名义上是贺寿，但实质上无疑也是梅林松对四名弟子的一次考验。
首先出场的是年纪最轻、资历最浅的欧扬。他已经换下T恤牛仔裤，穿上正式的燕尾服，一本正经的打扮跟他平日散漫不羁的形象格格不入，令宁辰星等人不禁哑然失笑，同时又暗暗为他担心。
即使他以前有少许钢琴基础，但毕竟才正式学琴两年，就要在这种场合演奏，实在不得不叫人捏一把冷汗呀。
不过欧扬看起来倒是不见丝毫紧张，他泰然自若地坐在钢琴前，双手悬空，双目微闭，颇有钢琴家的架势。只见右手轻轻敲击琴键，弹奏出几个跳跃的音符。
“哦，是蓝色狂想曲。”任鹏飞略带讶异地轻声说。
美国作曲家乔治·格什温（George Gershwin）于1924年发表的《蓝色狂想曲（Rhapsody In Blue）》是一首融合了美国黑人爵士音乐元素的钢琴协奏曲，一方面开创了美国国民音乐的新模式，另一方面又被当时保守的欧洲主流古典音乐界视作离经叛道的异类，所以尽管是一首里程碑式的名作，但在美国以外的地方演出次数却远远不及传统古典名曲。
这首乐曲自由奔放，主题段落通常由钢琴独奏即兴完成，因而每个音乐家诠释的版本都不尽相同，正契合了欧扬不拘小节的个性。梅林松选择这首曲子教授欧扬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欧扬完全抛开了任何拘束和顾虑，进入了全然忘我的表演状态。他的演奏进入了最高潮的华彩乐章，如水花迸发般的音符从翻飞的十指之间倾泻而出，俨然是一名训练有素的职业钢琴家，哪里像刚学习了两年的玩票新手。
一首弹毕，众人都献上鼓励的掌声。宁辰星和刘川光欢呼雀跃自然不用说，艾翡也加入了鼓掌的行列，就连梅林松也露出满意的笑容，轻轻点头嘉许。
欧扬起身鞠躬答谢，下台坐在宁辰星旁边。刚一坐下，就大喘了一口气，全身放松地依靠在沙发上。原来他刚才只是强压着内心的紧张情绪，如今心情一松懈，立刻瘫软下来。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果真令人惊喜呀！”宁辰星由衷地赞叹。
“唉，我不过是暖场罢了。接下来才真正进入职业的世界呢。”欧扬话中带着几分不甘。宁辰星听到欧扬说出这种丧气话，不由十分惊讶。以欧扬一贯自信的性格，肯定是真心意识到自己的巨大差距，才会说出这种有违自尊心的话。
韩泠月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了另一套雍容典雅的宝蓝色晚装，款款走上舞台。今晚虽然只是一场私人性质的欣赏会，她的重视程度却更甚任何一场在音乐厅举行的演奏会。
她微微欠身，目光却完全无视其他听众的存在，像是穿透墙壁，遥望着虚无的尽处。她转身坐下，全神专注于眼前的琴键，极高的注意力仿佛具有凝固空气的本领，令现场气氛立即冷却下来。她弹奏的正是肖邦（Chopin）的名曲，也是她最钟爱的作品--《夜曲（Nocturne）》。
听到她演奏的是《夜曲》，欧扬心中偷偷松了一口气。去年韩泠月和柳云梦曾经受邀一同参加威尼斯国际音乐节的闭幕Gala音乐会。按照原定演出计划，两人分别演奏一首钢琴独奏曲目，韩泠月演奏肖邦的《第三练习曲～离别曲（Etude No。3 Tristesse）》， 柳云梦演奏德彪西（Debussy）的《月光（Clair De Lune）》。
然而，先上场的柳云梦竟然演奏了《离别曲》。此举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幕后工作人员霎时间乱成一团。好在紧随其后演出的韩泠月没有惊慌失措，在事先毫无准备之下上场演奏了《月光》。
两人的精彩演出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台下观众反而惊喜于两人演奏了与平时不同风格的曲目，纷纷欢呼叫好。只有幕后人员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全都捏了一把冷汗。
这次临阵换曲事件之后，两人关系降到了冰点，原来的暗斗干脆升上台面变成了明争。因此，欧扬多少有些担心会否事件重演，幸而韩泠月没有意气用事。欧扬偷偷瞄了瞄其他人的表情，大家心中大概也是同样的反应吧。
韩泠月不愧是职业钢琴家，她的演奏听不出丝毫心事干扰的痕迹，一如既往的优雅、冷静、完美。虽然这间音乐厅没有任何窗户，隔音隔光，然而当夜曲的旋律流淌在空气中，渗着夜空寒气的朦胧月光仿佛也穿透了天花倾泻下来。
演奏结束，她向老师轻轻点头致意，便回到座位，平静的表情仿佛热烈的掌声跟自己毫无关系似的。
坐在一旁的欧扬忍不住说：“这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夜曲。”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比夜晚还要深沉，比黑暗还要漆黑……”坐在最后排位置，一直一言不发的艾翡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看到大家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自己，他又说：“不必理我，只是觉得这首夜曲虽美，却潜藏着阴暗的感觉，于是突然想到这句诗文罢了。”
“喂，艾翡你这么说太失礼了吧！”欧扬不禁皱起了眉头。虽说对音乐的感悟因人而异，但被指阴暗，总不是令人愉悦的评价。
韩泠月却不以为忤，反而少见地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阴暗么？……或许你与我是同一类人也未定……”她像是对艾翡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哼，你的演奏就连外行人也听得出来有问题了。”柳云梦若无其事地说着尖酸刻薄的评语，同时起身整了整西装。接下来轮到他为梅林松献曲了。
他弹奏的是法国作曲家拉威尔（Ravel）的《G大调钢琴协奏曲（Piano Concerto In G Major）》。这是一首轻松灿烂的嬉游曲（Divertimento），明快辉煌的节奏洋溢着异国情调，华丽跳跃的音阶看似随意凌乱却有条不紊地层层展开，难度极高的同时却有着优美动听的旋律。某种意义上说，虽然没什么内容深度，反倒是今晚最适合作为生日献礼气氛的曲目。
柳云梦演奏完毕后，左手高挥，右手捧在心口，深深鞠了一躬，答谢观众们的掌声，这种华丽而又夸张的做派就是他一贯的舞台风格。
“切，做作！他以为这里他在欧洲古堡里做秀呢。”欧扬小声说道。
宁辰星心中暗笑：“你在博物馆破案的时候还不是摆了大同小异的夸张姿势？算了，不点破你。”
宁辰星一转头，看见韩泠月也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联想到刚才柳云梦对她演奏的冷嘲热讽，看来这几名弟子之间关系之糟糕，已经连掩饰一下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呢。
最后是方朗生上台弹奏贝多芬（Beethoven）的《F小调第23号钢琴奏鸣曲》，亦即人们熟知的《“热情”钢琴奏鸣曲（Piano Concerto Appassionata）》。
宁辰星他们之前所见的方朗生一直以梅林松的助手身份忙前忙后，貌不惊人的打扮也常让他的存在感被师弟师妹们盖了过去。然而，他此刻展现出的精湛技艺让所有人恍然惊觉梅林松大弟子的称号究竟有多少分量。
很多人望文生义，总以为《热情钢琴奏鸣曲》便是一首欢快热情的曲子，然而贝多芬就是贝多芬，不会变成莫扎特。即便心中满怀热情，诉诸于曲依然是严谨而克制的，战斗的激情蕴含于庄严与光明之中。
先前演奏的几位弟子中，欧扬自不必说，韩泠月和柳云梦虽然在技巧上不相上下，但失于锋芒外露，相比之下，方朗生神韵内敛，回味却更深远，比两人又上了一层境界。难怪当方朗生演奏结束后，两人都一言不发，眼中却隐隐流露出不甘心的神色。
正当方朗生回位坐定，大家都以为今晚演出到此结束的时候，梅林松却突然起身，转身面对大家说：“今晚非常感谢诸位朋友光临敝舍。方才不才四位学生的演出令我非常感动。朗生、云梦和泠月对乐曲的诠释又更上一层楼了，欧扬虽然刚入门，但进步同样令我欣喜。你们的出色表现令我感到欣慰，同时也让我这个老头子有点技痒。虽然临时起意，没好好准备，但请你们听我随便弹一首吧。”
大家都没有意料到梅林松也会演奏，除了意外，更多是惊喜，毕竟年纪大了以后，梅林松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公开演出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梅林松端坐在钢琴前，双手缓缓抬起，再一同放下，随即左右手轮流奏出一高一低宛如钟声一般沉重的和弦。台下众人立刻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说是随便弹一首，但梅林松演奏的曲目竟然是俄罗斯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Rachmaninoff）的不朽著作《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Piano Concerto No。2 In C Minor）》。
这部难度极高的作品是拉赫玛尼诺夫的最高杰作，是钢琴和交响乐团合演的大型协奏曲，那极富戏剧张力的主题旋律充满了无止尽哀伤和绝望的气息，然而如今梅林松仅靠一双手一架钢琴，便将乐曲的精髓淋漓尽致地完全展现出来。
旋律在最激昂的部分戛然而止，全场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出声打扰这肃穆的气氛。梅林松首先合上了琴盖，开口道：“唉，岁月不饶人啊。演奏这首曲子，终究还是一项体力活呀！”
这时，迟到的掌声才轰然响起。就连刘川光这个平时是音乐白痴的人，也充分领略到了何谓震撼人心的音乐魅力，他此刻鼓掌也格外卖力。
梅林松没有起身，坐在钢琴椅上转身面对着台下，微笑着等待掌声停下，接着说：“我年纪大了，演奏的时候总会感到力不从心，不过创作灵感倒是随着阅历与日俱增。我前不久刚完成了一首新的作品，希望能够交由我的学生来担任首演。”
他的话音刚落，欧扬立刻听到身旁传了一阵吸气声。音乐大师梅林松从未公开过的新作品，其价值绝对无法估量，而拥有其首演权更是每一位钢琴演奏家梦寐以求的无上荣耀，也是一登龙门的绝佳机会。
欧扬立刻感觉到无数目光在身上扫射过去，就连身边空气的流动都如刀割一般令人难受。受到无形的压力感染，明明自知首演绝对轮不到自己，却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没有子女，对我而言，我的学生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希望你们能够继承我的事业。本来我希望通过今晚的演出来决定我的继承人，但是，你们的表现都超乎我的意外，令我犹豫不决。”
“因此，我决定明天进行一项小游戏，大家公平参与。是的，在座的每一位，我的学生和各位来宾，大家都可以参与，你们也可以自由组合、相互帮助。为了让大家更积极一点，游戏的奖品除了这首新作品的乐谱之外，还可以作为我的继承人拥有我的全部财产。是的，这些都将作为奖品，赠送给游戏的胜出者，作为感谢你们的回礼。”
“无论最终由谁胜出，都可以自由处理乐谱和财产，当然，我自然是希望最好能够由我最杰出的学生来继承我的一切。那么，请大家不妨一起积极参与这个游戏，姑且当做陪我这个老头子过生日的一项余兴节目吧。”
梅林松说完一大段话，犹如耗尽了全身力气，坐在钢琴椅上站不起身，依靠在钢琴上不停喘着粗气。而他的一番话则如一石惊起千层浪，最初的小声骚动已经演变成一片哗然。
大家完全没有预料到最初单纯的音乐欣赏会到最后竟然变成了梅林松的继承人游戏，而且奖品不仅是新作品的乐谱，甚至还有梅林松数以亿计的巨额财产。
这下不光是几位学生，就连原本以为事不关己、安心稳坐的任鹏飞和薛原也开始不安起来。原本一直保持安静的程步堂律师此刻感到集中在自己身上的尖锐目光，如坐针毡一般浑身不自在。
“只是一场游戏，大家放轻松一点参加吧。”梅林松说着徒劳的安慰话语，双手支撑在钢琴上勉强站起身来。“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明天一早我会宣布游戏的详情。程律师，麻烦你来我房间一趟好吗？”
梅林松说完，就在程律师陪同下离开了房间，而平常一直陪伴左右的方朗生怅然若失地呆坐在座位上，就连老师走了也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