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宣和七年冬的一天,如同往常的汴京城一样,刚过五更,由高头街往北,从纱行到东华门街、晨晖门,一直到旧酸枣门,这条长长的城内最繁华的街就热闹起来。密密麻麻的街边店铺都逐个开了门,大家相互打着招呼问候。最早迎客的还是卖各类吃食的,尤其是肉食铺,早早飘出的肉香味已经弥漫在整个街市,在店家准备好之前门前就已经有人在排队等候。
言长青每日在这个时候准时开店门,他在这条街偏北位置经营着一家玉器铺,名为“言氏玉器铺”。这条街北邻御街,走到街北头可以顺着长长的御街找到皇宫。每次皇帝出行的时候,人们就会聚集在街尽头争抢着看皇家出行的大阵势,运气好的还能有幸得见天颜,成为日后炫耀的噱头。
这天街头到言氏玉器铺往南五六个铺子,全都是经营金银珠宝和古玩玉器的铺子,但言长青的琢玉技术一流属于这带的佼佼者,又被皇帝封为“玉待召”,铺子大厅正中还悬挂着皇帝亲笔御赐的匾额“妙手”,他的玉器铺是可以说是整个汴京顶顶有名和红火的。
刚站到街上,就已经闻到南边飘来的肉香味儿,顿时让人感到饥肠辘辘,垂涎三尺。
言长青向南望了望,然后向屋内喊道:“福哥儿。”
一个十来岁的小厮应声出来,他是言长青收的徒弟,已经跟在他身边三四年。平日言长青奉旨入宫的时候,就由他协助言娘子赵氏一同打理铺子。
言长青给了福哥儿两吊钱,嘱咐道:“你去南边的鹑兔铺买斤兔肉回来,瑜儿昨天就吵着要吃,可惜等我去的时候已经卖光了,你快去买。哦,对了,回来的时候再买几个曹妈妈的肉饼。”
“好嘞!师父最心疼小瑜。”福哥儿拿着钱顺着香味飘来的方向就跑去了。
时间还早,言瑜还没起床,言长青就挨个整理一下铺子的玉器。言瑜是言长青在四十岁时又得的一个小女儿,疼爱的不得了,他觉得这是老天对他的格外恩赐,赐给她一个这么漂亮又伶俐的小丫头。言瑜前面还有两个姐姐,但年龄相差十来岁现在都已经出嫁了,生活很是美满。
言长青是玉待召,他雕出来的玉器很受皇帝的赏识,经常要入宫为宫里雕琢各类玉器。今天,也是他要入宫的日子,一会儿就会有宫中的马车来接。
忽然,从后面跑出来一个红色的小团子,直接跑到言长青腿边,抱着大腿奶声奶气地喊了声:“爹爹!”一张白皙的脸上不知是跑的还是冻的嵌着两个红红的小脸蛋。
言长青低头,笑呵呵地问道:“怎么今日瑜儿醒的早啦。”
言瑜被言长青一把抱起,说道:“爹爹昨日许诺瑜儿,今日会给瑜儿买肉吃。”
言长青宠溺地点了言瑜鼻子一下,说道:“你这个小馋猫,就知道吃,好吃的我已经让福哥儿去买了,再耐心等片刻。”
“爹爹最好!”言瑜在言长青怀中撒娇,喜的言长青合不拢嘴。
这时,言娘子赵氏拿着言瑜的外套从后面追了出来,边走边嗔怪道:“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衣服也没穿完,今日天冷,快过来多穿件衣服。”
言长青把言瑜放到地上,说:“去找你娘穿衣服。”
言瑜跑过去,调皮地喊了声:“娘~”
言娘子年近四十,但保养得宜,看上去只像三十岁的人,她将自己的美貌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自己的小女儿。言娘子对着言瑜说道:“都五岁了,一点儿女孩子样儿都没有,你两个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比你乖多了。”
“瑜儿长大就像女孩子了,现在瑜儿是男孩子。”言瑜一句童言引得言氏夫妇哭笑不得。
言瑜就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等福哥儿回来,待他出现在视野中,言瑜便马上站起身,蹦蹦跳跳地欢呼“福哥!福哥!”
福哥儿当然知道言瑜不是特意等自己的,他将手中拎的香喷喷的肉交给言长青。
“一起过去吃吧。”言长青说。
“嗷!吃肉喽!”言瑜第一个积极响应。
吃过饭后,宫里来接言长青的马车到了。言长青上车之前,言瑜跑出来问:“爹爹,能带瑜儿一起去吗?”
言长青回头,说道:“等瑜儿再大些吧,爹爹也需要跟上面请示。”
言瑜点点头,目送言长青的马车离开,在街头一拐弯,消失了。
这年十二月,老皇帝禅位,新帝即位,宫中各类玉器又增添了很多件,言长青繁忙了一阵子。
一年后,靖康元年冬,一辆熟悉的马车缓缓驶入宫门,马车上窗户的小帘子被掀开一个小角,露出一双水灵的大眼睛,但马上帘子又被一双大手放了下去。
马车内传来小声地呵斥声:“瑜儿,不得胡闹。”
言长青看着坐在对面的六岁的小女儿一脸委屈的表情,终是不忍心继续呵责,舒缓了语气,哄言瑜道:“瑜儿最乖最听话了,这入的是宫门,进的是皇宫,规矩多多,不可随意。皇恩浩荡,皇上特许我带着你入宫陪伴,但我们也要遵守礼仪规矩,不得肆意妄为,万不能坏了皇宫里的规矩。”
只有六岁的小丫头听懂了父亲的话,扑进父亲怀里,细声说道:“瑜儿知道,瑜儿乖。”
言瑜现在同一年前相比,长相又精致了许多。白皙的面庞上镶嵌着一双有神的大眼,高挺的鼻梁让整个五官都立体起来,细长的眉形是天生的,樱桃红唇,再衬上被冻的有些发红的小脸,现在的小言瑜是一副人见人爱的模样,宫中的宫女、太监们见了她都会忍不住逗一逗。皇帝有一次见到小言瑜后说:“此女长大定是一个大美人。”
但言长青却不求女儿倾国倾城,他只求女儿平安幸福,在他有生之年顺利长大嫁得一个好归宿便是好。
有时候,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人们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
几个月后,靖康二年正月起,金国军队南下入侵,一直攻打到汴京城。
金国大兵兵压城外,城中百姓人心惶惶,连往日热闹的市集也没什么人出现。言长青也关了铺子,带着妻女和徒弟一起待在家中,心却时刻关注着外面的动态。
汴京守御使李纲带领士兵们顽强抵抗侵犯,配合从各地赶来的勤王之师,成功打退了由金国名将完颜宗翰带领的几次进攻。传来消息,城内的百姓们纷纷出来为将士们庆贺。
言长青和周围店铺的老板们自主筹集了些银两,购买了优质的军需亲自送到了守城士兵那里。
同金国对峙长久不下,却突传对方抓了康王和张邦昌做人质。
百姓们群情激奋,一些太学生跑到官府和皇宫前要求朝廷必须还击金国,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结果,等来的是朝廷下旨解除了李纲的职务,并答应了金国的无理要求:给金国交五百万两黄金和五千万两银币,将中山、河间、太原三地割让给金国。
金国带着金银和一纸条约,满载而归。
忍辱求和的事情在百姓中迅速传开,言长青在打听到事情始末之后,生气道:“朝廷无能,竟然割地赔款求安稳,应当誓死与贼兵好好打一场才是。”
言瑜抓住言长青的手,说:“爹爹怎么了,不要生气。”
“瑜儿,你要记着,人活着要有骨气,金国人如此欺辱我们,将来有机会一定要给他们教训!”
言瑜虽小,但从父亲坚定的话语中也似懂非懂,还是很认真地点点头,说:“我们绝不能被人欺负!”
然而,贪欲和野心是会无限膨胀,在接下来的八月、十一月,金国两次再次南侵。靖康元年闰十一月,完颜宗望与完颜宗翰两队大军相继集结于汴京城外。
这天,皇帝的御辇从御街前经过,街道两边挤满了百姓。言长青也是听到金国人邀请皇上过去喝茶的消息携全家人赶来的。以当前这个局面,他怀疑这是场鸿门宴,万万去不得。
在人群中言长青还见到了几日前去皇宫门前请愿的太学生和有志之士,他们正被军队阻拦着。
当御辇经过他们面前的时候,也不知道谁率先喊了一声“官家止步!”请愿声就从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响起来。军队阻拦不住庞大的人群,最终人群冲破阻碍将皇帝的御撵围了起来。
虽然官兵们举着兵械呵斥围堵的人群,但也无济于事。
突然,人群安静了下来,言长青随着大家的目光向中间望去,只见皇上不知什么时候从御辇中站了出来,神情颇为憔悴。
“草民愿死守汴京,官家止步啊!”见到皇上出来,请愿声再次响起。
皇帝赵桓神情动容,他对人们说道:“众人且归家去,暂听安排。”说着不由转身悄悄拭泪,低声说道:“朕负百姓···”
最终,人们被派来的更多的官兵疏散到两边,只能目送御撵缓缓离去。待御辇驶离了言长青的视线,他还是久久地站在原地不愿离去。一句“朕负百姓”足以让他宽容皇帝之前糊涂的决定,不由的跟着人群一起恸哭起来。
言瑜紧拉着娘亲的手,跟在人群中,但看着爹娘同时神情悲怆,她不由得心情也低落起来。言瑜望向刚刚御辇消失的方向,再想想从御辇中走出的官家,言瑜心中祈祷,希望官家平安。
皇帝一去就是几天,一直未见回来。起初,老言听信了官兵的说辞,以为金人只是请皇上去喝茶议事。但这几天的御街就像一个展览真相的舞台,日日观望,他已瞧出些门道。
又有一队车撵驶过,不是前几日搬山卸岭一样拉着堆成小山的金银货箱,这次车上拉的是宫帏中的女眷。车队队尾的一辆马车上传来不止的哭闹声瞬间引起了人们注意,帏帐被撕扯开来,里面竞押运着二十余位盛装的少女。
人群里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几个女人,大骂道:“畜生!”这几个人是汴京城妓馆中的妓子。旁边阑衫皂巾的是前几天带头伏阙上书的太学生,每天在街边请愿的人群越来越庞大,也越来越清醒,他们直接了当的要求押运的官兵放过这群可怜的女眷。
“救我!救我!”朱皇后抱紧怀里的婴儿,率先向人群发出了求救声。
围观的百姓不再有耐心,也不知是瓦子里的奇人异士,还是干惯了力气活的码头长工,一只粗壮的手臂将带头的军官拉下马,人群中爆发了一场大规模混乱。
混乱的结果是军官被乱拳打死,一车少女得以解救,但朱皇后的驾撵在混乱中却没被拦下来,等待她的命运不容乐观。
对日日目睹着御街上发生的一切的言长青来讲,混乱已是常态,在惴惴不安中度过数日后,他完全没有想到,厄运居然轮到了他的头上。
金国士兵突然冲进城中大肆抓人,直接冲进店铺抓,尤其是像铁匠铺,工匠铺,玉器铺这些有一技之长的匠人们。
金兵闯入玉器铺的时候,言长青将女儿紧紧抱在怀中,护在妻子身前,但无奈敌不过金兵的蛮横,最终连带怀中的女儿也一同被抓走,被抓走时言瑜听到身后娘亲撕心裂肺地哭喊声,却随即嘎然而止,听不到了。
四个月时间,皇帝、皇后、皇族、大臣和百姓们被抓,汴京城破。
靖康二年四月,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分两路带着满载的金银宝物和两个皇帝、其他皇族、后宫嫔妃、大臣以及工匠百姓们共计三千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踏上了北上的路。
言瑜与言长青是被完颜宗翰的队伍看押的,队伍里还有之前被扣押的官家赵桓和朱皇后以及其他皇族大臣和百姓。
但队伍中所能搭乘的牛车很少,官家和皇后可以坐牛车,普通百姓们只能徒步前进。言长青怕年幼的小女儿受苦,一直坚持将女儿抱在怀中。
队伍中时常有反抗的人,被发现就是揪出来被金兵一顿毒打致死,小言瑜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被吓得时常发抖,只得紧紧抓着父亲胸前的衣襟,一双大大的眼睛中充满了未知的恐惧。
“爹爹,瑜儿怕。”言瑜蜷缩在父亲怀中。
“瑜儿乖,他们不会打你的。”言长青看到那些骇人的场景时内心也是害怕的,但他不能在女儿面前表现出来,他要是退缩害怕了,言瑜会崩溃的。
在行进途中,金兵根本不给被俘的人们任何吃的,人们只能在被允许的时候在划定的区域里捡拾野果、挖野菜充饥,就连官家和皇后都不例外。在金兵停下来喝酒休息的时候,被俘的人们还要被重新锁上绳扣串联起来防止有人逃跑。每次停歇的时候,都会留下几个士兵负责看管,言长青带着年幼的言瑜找起食物来是比较吃亏的。有时候找不到吃的,人们经常一饿就是两三天。时间一久,当看到有人找到能吃的东西,便会一窝蜂冲上去抢夺,完全顾不得礼节。
北去上京的路途遥远,押解的路程又太枯燥,金国将领和士兵调戏后宫嫔妃和皇族女子是常有的事,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看被饿疯的人们为了争夺一口吃的而疯狂抢夺,完全没有人样。
有时一个士兵远远扔过来一块肉到人群,人们便会拼死去争夺,打伤流血的事情经常发生。生存环境恶劣,受伤的伤口根本得不到及时处理,很快就会被感染生病,身体素质好的能挨过去挨到伤口结痂,身体素质不好人没两天便会倒下死掉,尸体被金兵随手扔在路边,葬都不葬。
刚被押解的几天,总有人试图反抗逃跑,但都会被抓回来。被抓回来的逃跑者下场就是被活活打死,被打到一片血肉模糊。
小言瑜曾经亲眼所见这幅惨剧:一位母亲想掩护自己的孩子,让自己的孩子逃走,但孩子还没来得及跑出十米,就被发现了。孩子和孩子母亲一同被捉到完颜宗翰面前,孩子辱骂了几句完颜宗翰,当场被完颜宗翰斩首。孩子的头滚落到一边,喷溅出的血溅了孩子母亲一脸,这位母亲当场就疯了,抱着孩子仅剩的躯体嚎啕大哭。完颜宗翰下令,把人拉下去活活打死。这位母亲就抱着孩子的躯体被打,一直到没有了一点声息。
言瑜当时被父亲紧紧护在怀里,用手遮住她的眼睛,自己却被眼前的残象惊的回不了神。言长青不想让女儿看到这样的人间地狱。
但言瑜还是从悲惨的叫声和父亲的指缝间看到了片段的惨象,给她幼小的心灵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以至于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后,言瑜每每做噩梦依然会梦到被打的百姓,被斩首的小孩,惨死的人们,喷溅到四处的血迹。
有过几次这样的惨剧之后,被掳走的人们渐渐地彻底放弃了抵抗和逃跑的念想。百姓们看到官家、皇族和其他大臣完全没有逃跑的意思,也渐渐失去了信心。每当发生宋人被金兵打死的事情,官家也只是掩面哭泣,让人群中有人感叹:为何生在大宋?为何生在亡国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