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吉从最后面走进来,接管了米莉安所在的第二个收银台。米莉安大步朝她走去,拍了拍她的肩,伸出一只手——啊,假装握手,这是一个让人们去触碰她的老把戏。一旦触碰,这个微小的肌肤与肌肤相触的时刻就可以让那通灵的死亡画面在她脑海放映。她迫切期望看到这个女人是怎样上钩的。盼望若渴,如吸毒成瘾般极度渴望。
米莉安希望佩吉患了某种愚蠢的癌症。
“我只是想对你说声谢谢。”米莉安咬紧牙关撒了个谎。谢谢你患了那愚蠢的癌症,“想要以这种体面的方式,来握个手。”
然而,佩吉没有吃这一套。她低头望向米莉安的手,仿佛这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只令人厌恶的狼蛛。
握住我的手吧,女士。
我需要这个,我想要看看。
等了很久很久。她的双手着实地感到阵阵刺痛。她曾经憎恨过这个对于她的诅咒。她仍然痛恨这个诅咒,但那改变不了想用这双手去窥探佩吉死亡画面的渴望。
快他妈地握住我的手。
“滚开。”佩吉说道,甩开了她的手。
嗡嗡声,瞬间消逝。
佩吉背对着她,继续为人们结账。哔,哔,哔。
“拜托。”米莉安说。现在情况紧急,她不自主地在颤抖抽搐,“来吧,让我们专业一点。”
佩吉无视她的存在。顾客们纷纷凝视着她。
哔,哔,哔。
“嘿!嗨!我在跟你说话呢。让我们完成这次该死的握手啊。”
佩吉甚至都没有转过身来,“我说,滚开。”
米莉安的双手隐隐作痛。她感觉自己如同一条可怜巴巴地望着主人吃牛排的狗一样——欲望,饥饿,在她的下颌蓄势待发,仿佛垂涎欲滴前的神经紧张。她只是想弹出这个软木塞,“好吧,你这个让人难以忍受的娘们儿,我这是逼不得已才选择用这种冷酷无情的方式来解决的。”
双脚坚定不移地站立着,米莉安抓住佩吉,把她转过来,掴了她一巴掌——
佩吉尖叫起来。她奔跑着却被一具正面朝下的尸体绊倒,这具尸体趴在船底杂货铺那铺满沙子的瓷砖上。那是沃尔特的尸体,那个推购物车的男孩。佩吉发现自己压着一摊血泊,但那不是佩吉自己的血。突然,她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哭号,那声音犹如被刀拉锯着脖颈的动物痛彻心扉的惨叫。然而佩吉的哭声并不孤单。整个杂货铺里人们的哭声此起彼伏,有的人躲到过道里,有的人夺门而出。接着,一个消瘦的男人从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路——他并不是人群中的一员,他戴着墨镜,身穿黑色V领T恤,卡其色的裤子上沾着不知是食物还是机油还是谁知道是什么的鬼东西。他举起手枪,一个四四方方的格洛克手枪,接着“啪”的一声,子弹从佩吉的头颅上削掉了一块橙色的头皮,紧接着是另外一颗子弹如火车般疾速驶过她的肺部,她哽咽下最后一声隐隐约约的喘息。
——她手的力度逐渐缓和下来,佩吉的脑袋迅速回到原来的方向,但是此刻感觉到头晕目眩的那个人不是她。米莉安听到了血液冲过她双耳的声音,这让她昏乱茫然。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片混沌,她不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她不相信这一切是她亲眼看见的。
佩吉的生命只剩下三分钟了。
三分钟。
这里,此刻,今日。
噢,上帝啊。
门开了,沃尔特吃力地推进来一批摇摇晃晃的购物车,但是他仍然欢快地吹着平日里他常吹的口哨曲调。
佩吉开口说:“我要报警了。”
米莉安听到了她说话,然而这些话语犹如一个漫长的回音,仿佛从水下传来一般。而她的眼神在一个男人刚刚步入队列中的时候,就飘散到了队伍的末尾。那个戴着深色雷朋墨镜的男人。那个身穿V领T恤,以及肮脏的卡其色裤子的男人。
那个持枪歹徒。
两分半钟。
这个时候米莉安看到了之前她看到的那些场景。一只乌鸦站在椽沿上,拖着脚一步一步地挪动。这是一只独眼乌鸦。它的另一只眼已遭损毁,露出秃秃的褶皱。
鸟喙发出噼啪之声,米莉安在她的脑海中听见它说:欢迎回来,布莱克小姐。
她眨了眨眼,鸟就消失了。
佩吉试图控制住她,试图去抓住她的手腕,但是米莉安没有时间。“叮”的一声,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个女人塞到了收银柜里。
米莉安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感到茫然无措,与世脱离。然而不知何故,这种荒蛮游离的不确定感却让她感觉到了归家的温暖。
她绕到队伍的末尾,如同一架自动驾驶仪。用安全带将自己锁入了一段她无法操控的旅程之中。佩吉朝她咆哮。她却几乎听不见任何字眼。
队列中的人们纷纷注视着她。每当她靠近一点,人们就远离她一点。他们不想放弃自己在队伍中的位置,但是也不愿意离她那么近。
只剩两分钟了,也许更少。
她悄悄地贴近杀手的身后。杀手没有移动。没有眨眼。没有察觉。
佩吉站在一旁,吓得目瞪口呆。打电话让别人去报警。同时也喃喃说着关于自己所受到的攻击。她向顾客寻求帮助,帮助她制止米莉安,却无人出手相助。他们只是想买了自己那堆破东西然后全身而退。
有些人放下他们的东西然后选择了逃离。我实在受不了这些,他们也许是这样想的。米莉安心里所想的只关于这个杀手、枪,以及死亡。
“你有一把枪。”米莉安对她前面的这个男人说道。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沙哑,舌头非常干燥,都贴到口腔上颌了。
他转过来一半身体,昂起脑袋如同一只迷茫的狗,仿佛他不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语。
在杂货铺前面,沃尔特再次看到了她。并朝她挥了挥手。
她也向他回了礼。
这个男人突然反应了过来之前她说的话。
“他们让我杀了这里的每一个人。”
“他们是谁?”
“那些声音。”
“你不能杀这儿的任何人。”米莉安说道,一个空洞的恳求。只剩下一分半钟了。她知道这也无济于事。她说什么都于事无补。这个诅咒不会因为她的一句话而消失作用。自从一年多以前,她在老巴尼灯塔将一枚子弹射入一个大毒枭身体内的那一刻,规则就已然形成了。
命运想要,必会得到。
除非,除非。
除非她付出代价。血的代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命偿命。只有那样一个如此之大的行为才能影响命运。若要改变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流向,你需要一场天崩地裂的摇晃。
“你也听到那些声音了?”他问道。
“没有。”米莉安摇了摇头。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她可以读出他嘴唇形状所描述的单词,尽管他没有发出声音,但可以看到他手指在空中的姿势犹如一只仰面朝天的甲壳虫的腿,可以闻到这个男人身上的汗臭以及机油味。所有的一切都了然于目:他是一个狂热的、真正的、给力的激进分子。
然而他是一个在执行可怕任务的激进分子。
在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他已掏出了枪。那支格洛克枪。
他的手迅速移动,卡住她的头部。她跌跌撞撞地被迫向后移动,然后跌到了她的尾椎骨,她看到她眼珠后部直冒出亮白色的金星。
时不再来的机遇已然溜走,就在她昏天暗地地跌坐在地上的那一刹那间。
所有的一切看似变得非常缓慢。她犹如一只飞来飞去的蚊子,骤然被困于一滴树液之中。
一行血从她鼻子一侧迅速流下。
她几乎无力去找寻双脚所在的位置,去把它们安置于身下。
男人笔直地将枪举入空中,然后开了枪。
尖叫,躁动,骚乱。
他用枪瞄准目标,又一枪。前门被炸得粉碎。
米莉安站在那儿,感觉到阵阵头痛,各种彩色光影片段在她视野里翩翩起舞。她在他的身后,她的目光飘落到这个男人的手臂上,枪的瞄准器像一个定位机器一样追踪到位于一排购物车之后的沃尔特身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命运能得到它所想要的吗?
她对这个杂货铺很熟悉。在海滩季开始之前,她就开始在这里工作了。谁没有玩过环顾自己的工作环境来寻找“周围的什么可以作为武器”的游戏呢?也许她是孤独的。也许这只是她自己的游戏。米莉安?布莱克不属于大多数人。不再属于了。
她回过头来,抓住了一个东西的后盖。
一个长长的、不锈钢的、大双叉。
用于烧烤的。
开枪的那一刹那,她将叉子插进了男人的脖颈。
沃尔特尖叫着倒下。一辆购物车渐行渐远。
血液从叉子周围汩汩涌出,如同一个潺潺流水的喷泉。血开始浸湿持枪歹徒的脖子以及T恤领口。
杀手转向米莉安。一个笨拙的回旋,叉子从他脖子的一侧伸出来,看起来如同一个杠杆,你可以拉住它,使他毫无反抗之力。
她发现自己一直向下盯着格洛克的枪管。
“你总是把事情弄得乱七八糟。”他说,嘴唇被浸得通红。他的语气中并没有生气之意。也许是忧思的、悲恸的。绝对是悲恸的。
子弹从枪口一闪而出,转瞬即逝。她甚至都没有听到。
但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这是一种强烈的灼伤感,深深刺痛到她的头颅,如同撒旦那灼热的目光。
这个男人瘫倒在一排全是贝壳饰品,盗版混杂的小物件,以及填满了旋转飞扬的沙子而非雪花片的海滩雪球的货架上。它们掉落到地上的那一刹那,都摔得粉碎。
米莉安试图说点什么,却发现她的嘴不再受大脑控制。
对于世界来说,这可能是某种怜悯。然而对她来说,这绝对是一种恐惧。
深邃而卑鄙的黑暗触及她,并牢牢地抓住了她。
插。曲
入侵者
米莉安坐在海滩上,她的屁股栽坐在一个廉价的白色塑料露台椅上,她的双手轻轻地搭在相同质地的露台桌上,她的脚趾像一排鸵鸟脑袋一样埋藏在冷沙之中。
坐在她对面的是她的初恋男友,本?霍奇斯。他的后脑勺由于很久以前吞了一颗子弹而突出来一部分。时光回溯到他们俩都还是愚蠢饥渴的高中青少年时代。他们发生了关系。她怀孕了,他自杀了。然后她的妈妈用一把被鲜血染红的雪铲带她走出了孤单妈妈的怨念。
那一天。那一天才是米莉安真正的生日。一个全新的米莉安。带着这个诅咒,这个天赋的米莉安,拥有这个能力的米莉安。
本清了清嗓子。
一对深色羽翼的鸟——乌鸫,它们每只翅膀上都带有硬币大小的红色部分,仿佛是被泼上去的一样——正啄着他露出来的脑子,仿佛在找寻虫子。
看着那海浪,潮起又潮落。潮水不可避免地发出哔哔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不可能离开这么长时间。”本说道。
其实米莉安知道这并不是本。曾经,她会说这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本,一个来自她自己心灵深处,不断变幻莫测折磨着她的梦魇,但是这些臆想出的产物也有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但现在的米莉安已经无法分辨它们究竟真实与否了,或许并不是现在的她不能分辨,而是米莉安从来都不能确定这些臆想的真假。
“我就是我。”
“这就是我们所指望的。”
她收起了双手,身体前倾,“我们,这不是你第一次说这个词。”
“我们是一个整体。存在于你脑海中的恶魔。”
“所以,这一切只是一场幻觉?你仅仅是我所编造出来的浑蛋,哈?”
本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丝“顽皮”。
就在这时,一只乌鸫抬起了头,它的嘴里叼着黏稠的、肌腱一样的东西。本的左胳膊在空中抽搐。鸟丢下肌腱一样的东西,那只胳膊“砰”一声撂回到他身体的一侧。
这些鸟把它当作一个木偶一样摆弄。
漂亮。
接着,一个影子掠过米莉安。她抬起头,看到一个塑料气球飘浮在空中,在一个冒充太阳的褪色的圆盘前面缓缓移动,然后,当她回头望向本的时候,他不再是本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持枪歹徒。那个杂货铺的男人。满眼都是他的血盆大口以及从他脖子里伸出来的烧烤叉。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她问道。其实她明白他在问什么。
“不要忸怩。这是你第二次杀人了。”再一次,恶作剧般的眼神闪现,“或者是第三次。如果你想要算上你那死去的孩子。”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拳头一般击中了她的要害。她尽全力不去表现出来,然而她还是向后靠在了她的椅背上,看着远方,发呆般凝视的眼神透过了灰色的海洋,以及那泡沫皑皑的巨浪。
持枪歹徒耸了耸肩,“那我们就不算那个孩子吧。”
“你需要一个名字,”她换了一个话题,“你也许可以没有一张脸,但是我希望你有一个名字。”
“那我叫本?路易斯?妈咪?”
“我又不会叫你妈咪。你个头脑有问题的人。”
“顺便问一下,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她什么也不想说。他——或她,或它——已经对答案了然于胸了。
“我应该叫你入侵者,”她最后说道,“因为你就是这样做的。你强行闯入这里。现在,在我死之前,我应该会在黑暗之中漂流,穿越过所有的安宁,所有好的以及不好的东西,然后就是你,擅自闯入我的精神领地。其实,我喜欢这样。入侵者。我们开始吧。”
“别装得像你没想邀请我似的。”
“我可没有邀请你。”
持枪歹徒露出微笑。一只乌鸫栖落在插在他脖子上的烧烤叉上。
“另外。”入侵者继续说道,只是现在不是那个持枪歹徒在说话,而是那只停留在叉子把手上的乌鸫。不过声音仍然是本的声音,“你没有死。你只是受惊了。”
“我没有死?”
“还没呢。也许很快了吧。小可怜,你要先完成一些事情,我们才不会让你那么容易解脱呢。这次会面只是我们欢迎你回来的一个小小见面礼。”
“你应该带蛋糕来的。”她说道。
“也许下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