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嫣把钟鸣心心念念的年假用在了回家上,父母的瓦厂转让,遣散员工,发生的这一系列的事情让他们觉得被时代抛弃,还好有临时归家的女儿让他们当主心骨来抓住。之前因为环保关停只拿基本生活补贴就走了不少工人,余下的或拿钱走人或待大厂并入。最关键的土地租期还剩三年,这样算下来最终手里还能有些钱。
他们这一家三人专程开车去瓦厂看了最后一眼,姜嫣记忆里有些偏僻的路突然变直变近,穿过一条小隧道很快就到了,不知是她长大了还是这几年变化真的很大。一片片荒草已成工地,她家的瓦厂在这里开始显得格格不入。
她突然有些不能理解,问:“爸,为什么不转型呢,记得之前就有说过?”
“之前不是有熟人嘛,谁知道呢,唉,算老子走背运。”话虽这样说,脸上却明显不是释怀的模样,絮絮叨叨:“隧道一打通这边地价就涨起来了,招人眼气,专门赶老子走,妈的,一朝天子一朝臣。”
“你少说两句!”周小娟呵斥着,又拿命令的口吻说道:“你这辈子的财运算走完了,以后少折腾,面对现实吧!”
姜山没有回嘴,丧眉耷眼的站在女儿身旁。姜嫣这才察觉,一直以来大男子主义的爸爸整个人像缩了一圈。
这两天,她乘着新开通的公交线路把老家转了个遍,这几年,每个城市的边缘都在外扩,哪里都很类似,哪里都很陌生。也见了些当年关系不错的同学,常把胸无大志挂在嘴边的唐怡毕业后当了美术老师,通过高中同学认识的男友考了公务员,正在法院上班,两人很稳定也很幸福。
得知唐怡现状,姜嫣由衷的祝福道:“多好啊,不折腾。”
唐怡淡笑着,“好什么呢,人生一眼望得到头。”
“方向定下来了,这才是开头呢。万事开头难,你已经开好头了。”
“其实我从高中时候就没想着走出父母所在的城市,没想到大学里遇到了小何也是打定主意毕业要回家的人,这不,一拍即合,简单省事。”虽然容貌成熟,可唐怡还是高中时那个简单快乐的女孩子。
“这也是,我们这代独生子女,父母的事,总是跑不脱的。”姜嫣感慨着,有一丝疲惫浮上来。
“怎么了?对了,还没问你怎么这个时候跑回家了?”唐怡很敏感的觉察到。
她迟疑着、囫囵着说着近期家中发生的事,忧心忡忡道:“真是麻烦,我爸手散惯了,钱死存着坐吃山空也不行,又怕他拿着再去胡乱投资。”
唐怡突然想起前不久小何才和自己说的,本市有个1998年建成的综合市场,因为经营不善前两年已联系当地最大的灯具市场接盘,因前期债务问题正有一批小产权房要拍卖,一间屋不过30平,卖价低廉,不知是知情人不多还是并不看好,前来问津的人很少。
她不过一说,姜嫣却上了心,拉着父母前去实地考察一番。没曾想综合市场的选址竟然离自己家这么近,紧邻着主干道,街面一排房子已做好门面工程,走进去城中村也似,不过楼栋整齐划一,排列有秩序。
真要说来,这里交通方便,附近没几年人流便会多起来,而且负责的人告诉她现在买都一个价,到时候可以一楼产权办商用,二三四楼商住两用。她在这里15栋楼间转悠个遍,得知正对两条最宽通道的楼栋一楼都还有空屋未卖出,心中更是意动。
全程中,姜嫣的父母都没有什么动静,回到家中,姜山还道女儿有些冲动,而这次,原本就愈发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的周小娟当即反驳:“前面那几栋,正对通道的、第一间靠街边的、还有最外几栋拐角上的,我看都不错。”
“你懂什么,租不出去就砸自己手里吧!”
“怎么会租不出去,乱糟糟的地方一般都挺有生命力,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这时候去看觉得冷清,是因为到处贴的都是法院的封条。里面物业管理形同虚设,收费这么低,开始租便宜些怎么会没人来,等做熟了人多了,自然可以涨价。”姜嫣是真的想起了大一暑假那年的城中村了,那时附近也是一片片的塔吊,高楼似雨后春笋般的冒出来。
最终,还是由姜嫣拍板定下来,交了钱备了案还等判决文书下来才能办证,不过总算了却大事一桩,方才觉得心里踏实些,年假也要结束了。
临走的前晚,周小娟还是塞给了女儿一张卡——里面是她预留下的装修款。姜嫣一把推拒,“我收入也还可以,这又不急,慢慢来。你们留些钱存银行,安心也好应急。”
“天呐,你爸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周小娟做双手捧心状,“打牌要十块的起步,低于这个就说没劲。你拿去吧,让你爸接受现在他只配打一块钱的麻将的事实。”说着又不由分说的把卡往女儿手里塞。
这几天,她才知道这两年家里一直不顺,想来心里又酸又涨,干脆紧紧攥住手,坐的端端正正,像是开着玩笑:“我真不要,妈,以后你就是家里掌管财政大权的人了,翻身农奴把歌唱,手里有些活钱日子才自在!”
“讽刺你妈我呢!”周小娟捏着卡的那只手高高举起,又轻轻拍下。
姜嫣嗤嗤的笑了,至此,独断专横爸爸终于退出历史的舞台,正是步入退休后的小老头生涯。她离家那天,姜山坐在沙发上目送女儿离去,临行前自然不忘一番叮嘱,姜嫣只是颇为愉快的笑了一声。
“你怎么笑成这样?”他不解。
“没什么,我走了,到了就和你们说。”她没有告诉爸爸,现在他坐在沙发上的样子真像一只流氓兔。
二十多岁的年纪上,基础单薄,爱也苦,被爱也苦。前者是拔剑四顾的惶与惑,后者是负债难偿的愧与烦。不是没有想过的,真要像那泼猴一般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就好了。天地间赤条条来去,无挂亦无碍。可生活并不是风,贯通中西南北中,生活布满陷进、爪牙、网结……一切有牵有绊,有毒有蜜的东西。
九天里,她在家中是主心骨是顶梁柱,回到工作地,她是在城市里苦苦挣扎不被湮没的普罗大众。钟鸣随时牵挂着她在国内的动静,狠下心来想,比起并无实际作用的牵挂,姜嫣更希望他在外时能首先考虑自己。知道她的行程,到家来他就一句话:“不管怎样,我一定回国,你别离开我身边。”
她机械着擦着面前的桌面,沉默了会儿,很平淡地说:“我们还是算了吧。”
有人说本命年会极不顺,两人从不信这个说法。只是,在这一年里,姜嫣放弃所爱痛如剜心,钟鸣也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万箭穿心:“你可真够狠,说不要就不要了,偏偏之前做了那么多。”
心头酸涩,姜嫣语气却很平静,“本来就该属于你的人生,我跟不上的。”
“我到底给了你什么压力?”
“你什么错都没有,是我的问题,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就到这里吧,好吗?”
蒙尘的屋内,已被她擦洗出一半,半旧不新的家具在她的布置下十分闲适,也许两年后她就能完全拥有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而钟鸣更是能摆脱一叶障目的厄运。
就到这里吧,她该回到属于自己本真的一面去了,生活也是。
钟鸣的声音已经听不出什么情绪,“你真想好了?”
“我决定了。”
沉默了很久很久,听筒里他的声音夹杂着风的呼啸,明明是初夏却听出了寒战,“你会后悔的,我是真的很爱很爱你。”
姜嫣的,眼泪一颗颗砸下来,她浑身都在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然后那边挂断了电话。
她怎么会后悔呢,除了她没有人知晓她没有钟鸣的人生会是如何。
有你的这十年里,你的公正与一视同仁,送给我了许多关于这个世界的梦。谢谢你,能回应我的爱。——这些她再没有机会能说出口的话,一遍遍的盘亘在脑海里,在心中回荡。
她失去困意失去倦意,拼命的找事来给自己做,那么些白色衣服,有苎麻有真丝,不当心穿也最易发黄。夜里蹲在地上,换了几样洗涤剂细细搓洗,也收效甚微。然后她对着一盆子衣物哭出声来,世间一切崩坏大抵如此,隐秘、沉默着悄然潜入,像一点点蛀空的牙,从来不是骤然而降。人之疏离,爱之变味,通通救不回来。
七月末房屋续租,她翻开钟鸣临行前给他留下的文件袋,里面除了租赁合同还有一张卡,附着字条——密码就是我常用的那一个。这是他专程留给自己的,考虑到了她肯定不会收就与合同搁在一处,想着到了续租的时候也可应对租金上涨。
姜嫣嚎啕大哭,面上是泪,身上是汗,她一向不爱哭,可近来眼泪多的像要把她前二十四年没哭够的地方通通发泄出来。
擦干抹净,生活继续。
至于钟鸣留给她的那些钱,最终拜托到暑假里去度假的陈泽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