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刚回到家里,她立即陷入了家庭痛苦中。
还没进家门,就听到屋里传来暴跳的声音:“你,把我当成一家人了吗?什么时候把我当成家里人?在这里,你们的钱我一个都不想沾惹,你以为我想骗你寡妇的几个钱用?我,不是给你要,是暂时给你借!听清楚了吗?借,借,借!我陆某人就是不要命,也不会欠别的钱,你了解我吗?不信是不是?你就拿刀来,我就剁个指头给你看,我陆某人的血,是有血气的男人的血……”
乐依杰听着就感到刺耳与纠结,陆志强旧病复发,和母亲又在吵,还不知她是不是又挨打。她走进堂屋,没看见母亲,只有陆志强一人在堂屋内指手划脚,对着母亲紧闭的房门捶,看来母亲因为害怕躲到了屋里,陆志强依然带着股酒气,他回过头忽然看见乐依杰,呆住了,讪讪的退到沙发边,说:“你,你回来了?”
乐依杰望着他,极不情愿的把称呼带上问:“陆叔叔,什么事?”乐依杰从来没称呼他为“继父”之类,他也不敢奢望这个称呼,二人已达成了默契。
“没什么,没什么。”陆志强说着,想往外溜,乐依杰说:“坐下说吧。”
陆志强没找到离开的借口,只好规规矩矩坐下,望着脚尖大气不敢出,乐依杰继续问:“你又打了我母亲,是不是?”
“没有,没有,你不能污蔑我。”
“为了什么事?”
“你们,你……噢,她,是她,你知道不,侄女,你母亲就没把我当你们家里的人,我想暂时借点钱,都不给。”
“你需要多少钱,做什么?”
“我,一个朋友孩子要上学……对,要上学,没学费,让我帮借……”陆志强说,始终不敢抬起头来看乐依杰。
“这事可以帮啊,为什么要吵?需要多少?”乐依杰问。
“不多,就两百,或者三百。”
“两三百?”乐依杰问。
“三五百也行,人家总之缺。”
“这不是什么坏事呀?”乐依杰说,心里有些疑惑。她从包里取出五百元,递给他,陆志强还盯着自己的脚,没敢接,乐依杰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母亲忽然开门出来,说:“前次说他朋友受伤,帮借一千;又一次说他朋友外出要路费,再借八百;“朋友”这块牌子被他用得长茧了,都没见他说的朋友还过。”
乐依杰看母亲她好象刚擦干眼泪,脸颊下方似有一道陈旧的小伤,忙走过去,看了看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母亲说。她对着低头闷在沙发里的陆志强继续说:“咱们也还差着不少账呐,我这些日子病稍好,没买药好不容易积存的一点,你倒好,一次二次三次的‘借’,不借给你就没把你当家人,你借的几次,哪一次还过?你说戒酒,前回跪着发誓,戒了一周吗?”
陆志强没再说,忽然抓起乐依杰放在茶几上的钱,再嘣的一拳砸在茶几上,茶几发出沉闷的响声,给人的感觉似要断裂。他赌咒式的说:“今天这钱,我陆志强说还就能还,三天之内,还不了,我就从地球上消失,或者被人乱刀砍死!”
他不再说话,拿着钱,夺门而出,头也不回,一股浓烈的酒气从乐依杰旁边拂过。
待陆志强离开,乐依杰重新问母亲:“这伤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他打的,大年初二你刚走,他就回来,初四要借钱,估计他是赌输了,又喝酒;我不想借,挨了他一耳光,打得并不痛,只是指甲划的,沿啥。第二天酒醒了,他也道歉了,哎。”
“不痛?问题是重犯……他借了究竟干嘛?”
“借过四次,共有三千了,现在我手上也没钱再借给他了。哎,他每次吼着借,吼着要还,一分也没还过。干啥呢,我估计和他的狐朋狗友醉酒,装大哥。”
她默然地坐在沙发上,无限后悔当初自己没替母亲把好关,现在不得不面对。该怎样对待母亲与陆志强这事?为什么他居然是这样的人?
陆志强最初因为家庭贫困,又是小半个知识分子,个人事业长期没有起色而又面子心重,久之,认为社会对他不公,继而嫉恨身边所有优于他的人;人到中年,过了应婚期而未能结婚,使他总感到脸上无光。作为传统男人,在女人问题上处女情结畸重,却不得已娶个二婚女人并且上门,更伤自尊;从迎郑润芳那一天起,他就陷在矛盾和痛苦中,对她充满了复杂的爱恨情仇;原因即她是他口口声声称的“寡妇”,是二婚女人。自卑已将他逼向了一条精神死胡同,他在怀疑所有人都瞧不起他,多疑压抑想得天昏地暗,只好以酒排遣,酒后把郑润芳作为发泄对象,用自我解嘲的方式进行自卫。这场婚姻,已成了郑润芳的大不幸;对陆志强来而言,更象乞丐费尽精力讨到碗馊饭,难以下咽却又不敢轻易扔下,因为扔下后怕连馊饭也没有了。乐依杰并不完全了解他,瞧着他刚才临走时恨不得把地球一脚踢翻,让世界同自己一同毁灭的的架式,她也依稀捕捉到了陆志强一些心理,她很明显地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一丝畏惧,与其说是畏惧,倒不如说也是自卑。乐依杰估计如果让母亲提出同他离婚,他多半不愿意。
母亲就已然忘了所有的不幸与痛苦,她快乐地开始替女儿备办好吃的,并且再次问:“你写字时给你伴舞的那个小伙是谁啊?”
“不是告诉你了吗?公司的员工,姓骆。”她回答,转而对母亲问:“你想没想过和他离婚?”
“哎……行吗?不好吧,才和他结婚不到一年就离,别人会怎么说啊?”
“那,如有必要,向公安派出所备案吧?”
“他除了喝酒发发疯,其它,好象,也没啥大毛病,男人嘛,总有点脾气。”母亲暗暗的把它理解为自己命中注定。
乐依杰打算再去找当初的媒人周二娘说说,母亲告诉她,周二娘上周病故了,才安葬两三天:“没啥的,也没啥,你不要把事情想象得过于严重。和他这么些时间,我知道应该怎样应和他相处了。”
听母亲这么说,乐依杰只得暂时将放一放,或许是自己把事情想象得严重了。
第二天,她要回市里,早上,陆志强忽然来到,他一进门,就气宇轩昂地拿出三千五百元摊在桌上,说:“怎么样?我没食言吧?你们别把人看扁了。”
乐依杰从他“你们”二字中更体会到了他和母亲之间的隔阂之深以及对自己的对立情绪之重。陆志强昂首正面面对乐依杰,要专等她肯定回答,大概今天这个还钱的动作是他今生以来最扬眉吐气的动作,在母女二人面前对他有重塑金身的效果,他相信一直让他畏怯的乐依杰也应该为之刮目相看。
乐依杰怔住了,郑润芳也怔住了。乐依杰怔住,倒不是对他刮目相看,而是从他这浅薄表情中,更担心母亲难以平静的未来,自己当初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竟然替母亲决定的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她压住心中泛起的阵阵反感,努力挤出个笑,说:“陆叔叔,你误会了,我没有理由看轻任何人。否则,当初就不会替母亲选择你,你的话从何说起?我只希望你和母亲能好好过日子。”
“我也是希望好好过日子的,更希望,希望你母亲,和你,能过上好日子,可是,呜”陆志强话没说完,居然激动得哭了。常言说女人的眼泪具有很强的杀伤力,殊不知,男人的眼泪有时更有杀伤力,乐依杰看着,忽然觉得自己对他的揣度太过分了,他本质上就是个好男人,母亲说的或是对的,因为她更了解。郑润芳更感到自己错怪了他,忙递给他纸擦泪,自己也陪着掉泪,陆志强呜咽得更厉害,好半天才在郑润芳的劝说下滴滴哒哒的收住。
结果,男人的眼泪融化了一家人的介蒂,大家和和气气的吃了早饭;在饭桌上,乐依杰想动员陆志强更换职业,另寻新的工作,担心又会伤及他的自尊,忍了。饭后,乐依杰收拾好行礼要回市里,郑润芳和陆志强两人把她送到村口大公路上,送上了车。看着母亲和陆志强双双往回走的身影,她勉强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