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奥波德·范·萨克·马索克2018-09-13 09:234,528

  这是一幅大油画,有着浓郁的比利时学院的风格。但是主题却很奇怪。

  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的笑容灿烂无瑕,浓密的长发扎了起来,打了很传统的结,头发上白白的粉看上去像是一层薄薄的霜。她坐在沙发上,身上只裹了一件黑色的裘皮大衣。她用左手支撑着身体,右手摆弄着一条鞭子,她那裸露的脚不经意地踩在一个男人背上。这个男人像个奴隶,像只狗一样地跪在她面前。从轮廓和表情可以看出他深深的忧郁和对这个女人的深切的爱。画像里,他用他那殉教者般燃烧着狂喜的眼睛仰望着她。画像里的这个男人,这个被女人踩着当板凳的男人竟然就是塞弗林。画像里的他没有胡须,看上去要比现在年轻十岁。

  “穿裘皮的维纳斯!”我惊呼道,指着这幅画,“这个就是为什么她会在我梦里的原因了。”

  “我也是,”塞弗林说,“只是我是睁着眼睛做这个梦的。”

  “是这样的吗?”

  “这只是个无聊的故事。”

  “很明显,是你的画让我做了这样的梦。”我继续说道,“但是你必须告诉我它的含义。我可以想象到,它在你的生命中

  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角色。但我必须从你这儿知道有关它的内容。”“看看与这幅画相似的画吧。”我这位奇怪的朋友似乎一点都没有留意到我的问题。他说的是一幅德勒斯登画廊里提香的著名的《照镜的维纳斯》的极好摹本。“可跟这有什么关系呢?”塞弗林起身,用手指着这画中提香精心装扮他的爱之女神的裘皮大衣。

  “这,也是‘穿裘皮的维纳斯’,”他微笑着说,“我不相信这位威尼斯老人有其他的目的。他仅仅是给梅斯利纳一些贵族画像,为赢得贵族的好感而让丘比特为维纳斯拿着镜子,好让她在镜子前观察她独特的魅力,虽然对丘比特来说,这个任务令人困扰。画这幅画仅仅是为了奉承而已。然而后来,某个洛可可时代的‘鉴赏家’将这位女子命名为‘维纳斯’,而提香画中人用来裹住身体的裘皮大衣被当做女人专制和残忍的象征,尽管让女子穿裘皮大衣的本意更可能是担心其感冒而不是出于贞洁的考虑。

  “够了!这幅画——就像你现在所看到的那样,对于我们所爱的人是一个辛辣的讽刺。生活在北方冰冷基督教世界里的维纳斯,只能穿着厚厚的裘皮大衣才能够抵御寒冷,避免感冒。”

  塞弗林大笑,又点了一支烟。

  就在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体态丰盈、金发碧眼的女孩。她有着聪慧友善的眼睛,穿着黑色的丝质大衣,给我们端了茶来,还配了冷盘肉和蛋。塞弗林拿起一个蛋,用刀子切开。

  “难道我没有告诉你这蛋要煮得软一些吗?”他如此大声的呵斥使得这个女孩吓得发抖。“但是,亲爱的塞夫特储——”她胆怯地说。

  “不要叫什么塞夫特储,”他大叫道,“你必须服从我的命令。服从,明白吗?”然后他扯下墙上的鞭子,那鞭子紧挨着他的武器。

  这个女孩吓得像只小兔子般逃出这个房间。

  “你等着,我不会饶过你的!”他在她背后喊道。

  “哎,塞弗林,”我用手按住他肩膀,“你怎么能这么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呢?”

  “你看看她,”他滑稽地眨了眨眼睛,“如果我宠着她,她会拿着绳索套在我脖子上的,但现在你看,当我拿着鞭子对她,她却很崇拜我。”

  “无稽之谈!”

  “这可不是什么无稽之谈,这是驯服女人的方式。”

  “噢,如果你喜欢这样,那么你可以像帕夏。一样生活在你的女人们当中,但是我可不要听你那套理论——”

  “为什么不呢?”他急切地说道,“歌德的那句名言,‘你要么是铁锤,要么是被铁锤敲打的砧板’是最适合用在男人与女人间关系上的。你梦中的女神维纳斯不就是这么对你说的吗?女人的权利躲藏在男人对她的热情中,不管男人明不明白这个道理,她都知道怎么利用这个权利。所以,男人只能从中作一个选择:要么做女人的暴君,要么做女人的奴隶。他要是作出让步,那么他就只能被套在枷锁里,被鞭子抽打。”

  “奇怪的理论!”“不是理论,是经验!”他点头回答道,“我确实被鞭打过,现在痊愈了。你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他起身,从大抽屉中掏出一小摞手稿,放在我面前。“你不是问我那幅画吗,这么久了我还没给你解释呢,就在这里了,你自己看吧!”

  塞弗林背对着我,挨着烟囱坐下了,眼睛睁着,但看上去像是在做梦。房间里再一次陷入沉静之中,烟囱里的火苗,俄罗斯大茶壶,还有老墙角的蟋蟀又唱起歌来。我打开手稿开始阅读:

  ① 译者注:旧时奥斯曼帝国和北非高级文武官的称号。

  一个超感觉论男人的忏悔。

  手稿页边的题词来自《浮士德》里的著名诗句,但稍稍作了改动:

  你这个超越感觉者的悲哀,被女人牵着鼻子走。——墨菲斯托菲里斯

  我翻过扉页,看了下去:“下面的记载摘录于我那段时光的日记,因为人的过去是无法用完全精确的言语来描述的;但也因此每件事都带有它鲜艳的色彩,就是展现在我们面前的色彩。”

  果戈里,俄罗斯的莫里哀,说过——在哪里这么说过?呃,在某个地方曾这么说过——

  “真正的缪斯女神是一个躲在笑容面具下哭泣的女人。”

  多么精彩的说法!

  所以当我写下这些的时候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整个周围都弥漫着花的香气,刺激着我,淹没着我,使我觉得头疼。壁炉里的烟一缕缕升起,化成一个个灰白胡须的小妖精,他们用手指着我,嘲笑着我。胖嘟嘟的丘比特骑着我的椅子扶手,站在我的膝盖上。当我写下我的经历时,不自觉地笑了,甚至大笑起来。然而我并不是用普通的墨水在写,而是用心里流出的鲜血写下这些经历。所有这些痊愈的伤口又重新被撕开,心颤抖着,刺痛着,眼泪不时掉下来,滴在手稿上。

  在喀尔巴阡山的一个小小的健康中心,日子过得特别慢,因为这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待在这里无聊得可以写田园诗了。我空闲得可以为一整间画廊画所有的画,为整个剧院写上一整季度的歌剧,为一打艺术鉴赏家演奏各种曲子:协奏曲、三重奏、二重奏等。但是,我要说的是,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摊开画布,摆弄琴弓,画画乐谱。因为我——坦白地说,我的朋友塞弗林,一个人可以欺骗其他人,但无法欺骗自己——我对于这些艺术,像画画、写诗、作曲,还有许多其他所谓公益艺术形式,都只是个业余爱好者。在当今社会,从事这些艺术的人所拥有的收入足以和一个内阁大臣甚至副总统相提并论。但重要的是,在生活中,我这辈子都是业余爱好者。

  直到现在,我还生活在自己的画和诗所描述的世界里,我从来没有跨越出这准备计划中的第一步,这人生的第一幕,第一个篇章。生活中有些人总是开始做一些事情,却从来没有真正完成过一件事情。而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看看我都说了些什么呀!

  该回到正题上来了。

  我靠着窗户,看着外面这个令我伤心,令我失望的小镇,它看上去真的像充满了无限诗篇一样美好。高高的山峰被金色的阳光缠绕着,被玉带般蜿蜒的河流环绕着。天是那么的纯净,那么的蓝,皑皑的雪峰仿佛插入云霄;郁郁葱葱的山坡那么的绿,那么的新鲜;羊群在山坡的草地上吃草,山坡下面是一片片金黄的麦浪,农夫在那里辛劳的收割庄稼。

  我所住的房子位于一处可以被称做公园,或森林、荒野之类的地方,不管怎么叫它,总之是个非常偏僻的地方。

  这里的住客除了我,就是一个来自莱姆堡的寡妇和房东塔尔塔科夫斯卡太太,她是个每天变得越来越小和越来越老的小老太婆。这里还有一只跛了脚的老狗和一只总是喜欢玩纱线球的小猫。我猜这个纱线球是那寡妇的。

  据说,这个寡妇长得很漂亮,也很年轻,顶多二十四岁,而且还非常富有。她住在二楼,我住一楼。她的房间总是挂着绿色的窗帘,阳台上爬满了绿色葡萄藤。我这边有个长满金银花的露台,非常舒适,也很阴凉,平常我就在这看书、写作、画画,还像小鸟在树枝上一样地唱歌。我抬头就能看到那阳台,事实上,我经常这么做,时不时地还能看到一件白色袍子微微闪烁在浓密的葡萄藤缝隙中。

  其实,那会儿我对这个漂亮女人并不是很感兴趣,因为我已经爱上别的人了,但是对此却很不开心,比《曼侬·莱斯戈》中托根伯格的骑士或爵士更不开心,因为我的爱慕对象其实是块石头。

  在小小的荒野花园里,有两只鹿在草地上安静地吃草,在这片草地上,还竖立着一尊维纳斯女神像,我想这尊维纳斯原本应该是在佛罗伦萨的,她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了。

  当然,这并不算什么,因为我很少见过漂亮的女人,相当的少。在爱情方面上,我也只是个从来都没有超越准备计划中第一步、人生第一幕的业余爱好者。

  但是为什么我要如此夸大其词,好像美这种东西其实是可以被超越似的呢?

  完全可以说这尊维纳斯是很漂亮的。我疯狂地爱着她,这看上去有点病态,因为我的这个女人不能对我的爱有任何的回应,除了她那永恒不变的、沉静的、石头般的笑容。但我真的还是热恋着她。

  当太阳在树荫下若隐若现时,我通常躲在小白桦树下看书,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就去看望我那冰冷残酷的美人,跪在她面前,将脸埋在她脚下冰冷的石头基座上,向她祈祷着。

  月亮缓缓升起,由盈变亏,美得无法形容。月光盘旋在整个树林之中,整片草地也沉浸在这银色的月光中。沐浴在这柔和的月光下,我的女神好像也变得更美了。

  有一次当我“约会”完走在一条通往房子的小路上,我突然发现一个女子的身影,在月光的照射下,像石头一般的雪白,和我仅隔着几棵树的距离。就像是这尊漂亮的女神在同情我似的,突然活了过来,然后跟着我。这下,我心里莫名地害怕起来,心怦怦地跳,相反我应该——

  呃,是的,我是个业余爱好者。通常在我需要跨出第二步的时候,我就垮掉了;不,我并没有垮掉,而是逃得能有多快就有多快。

  无巧不成书!通过一个经营图片生意的犹太人,我得到了提香《照镜的维纳斯》的复制品,就这样我有了我的女神的相片。多么美的女子啊!我真想为她写一首诗,但我在拿起这幅画的时候,却在画上写下了“穿裘皮的维纳斯”。

  你冰冷如霜,但却唤起了我的热情。当然,你可以穿上那代表专制的裘皮大衣,因为再没有人比你——我美丽残酷的爱的女神——更适合它了!——过了一会儿,我加上了些歌德的诗句,这些诗句是最近我从《浮士德》的增补本中读到的:

  致爱神

  翅膀是谎言所在,爱神之箭仅是利爪,花冠掩藏了小角,因为毫无疑问,他像所有古希腊诸神一样,是个伪装的恶魔。

  然后,我将这幅画放在桌子上,用本书撑着它,仔细端详。

  看着它,我心里欣喜若狂又莫名地害怕,欣喜能看到这位高贵的女人裹着她紫黑色裘皮大衣所透露出来的冷艳和妩媚,却也害怕看到她那冰冷的大理石般的脸庞所透露出来的严肃和强硬。于是,我又拿起笔来,写了以下这段话:

  “爱,与被爱,这该多么幸福啊!然而当你崇拜一个将你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女子,当你成为一个漂亮女暴君的奴隶,当她冷酷无情地将你踩在脚下的时候,那种爱与被爱的快乐就会显得黯淡无光了。就算是大英雄参孙也未能幸免,他义无反顾地爱着黛利拉,即使黛利拉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他。由于黛利拉的出卖,他被菲利斯人抓住,菲利斯人狠狠地揍他,挖出他的眼睛,可是直到最后一刻,他的眼神也没有离开那美丽的背叛者——带着愤怒与爱的陶醉。”

  我在那长满金银花的露台上边吃早餐边看《犹滴传》,真羡慕荷罗孚尼啊,因为他被犹滴这位有着帝王气质的女子砍了头,他的死带着血腥的美感。

继续阅读:三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情迷维纳斯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