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寻看着对面的柳绝音,神色中带着一抹坚决。
柳绝音皱眉看她,半晌,沉默道:“帮忙非是不能……”
“条件?”孟千寻也不跟他多废话。
“我要找到她,帮我找到她。”柳绝音同样是分文不让。
孟千寻脸上有一抹奇怪的微笑:“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她?”
当初他答应连城留在皇宫,是为了找她,如今答应她的风险请求,还是要找她。
“我只剩她。”沉默了半晌,柳绝音轻声道。
“……”这个回答让孟千寻怔愣了一瞬。
随后,孟千寻好像明白为什么自己在柳绝音身上总是能看到月寒生的影子。
他们都是寂寞的神,或者将来寂寞的神。
明眼人都看得出,柳绝音尘劫将毕,不日便可飞升。
此时此刻,他除了琴,已经一无所有。
“今日是说故事的最后一日了。”孟千寻淡淡道。
柳绝音眉目疏朗,看着孟千寻,眼底对这个明白自己却从不为难,甚至偶尔相护的女子满是欣赏。
“千寻,你很勇敢。”
孟千寻不以为然:“我要是真勇敢,之前就不会因为月寒生而进退不得,作茧自缚。”
言语之间满是自嘲。
“他会很乐意见到你的。”
“但愿,”孟千寻拿起了本子,“说吧。”
柳绝音低沉的嗓音缓缓透过房间内沉静的空气与偶尔透进来的光束灰尘,像是在说一个醉梦之后的惆怅。
“其实后面的故事……很简单了。”
“我继续奏琴,直到天崇八年,承宁十五岁,我二十八岁。”
“为什么不杀了他?”孟千寻看着柳绝音。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柳绝音淡淡道。
“我的琴声,可以帮助连城入眠,但音刃却对他毫无作用,修完两劫,我已经是初具仙根,不得随意干涉人间事。”
“那又为何离不开?”
柳绝音震了震,随即轻声道:“谢婴……在我身上下了禁制。”
谢婴……又是谢婴!
孟千寻都要忍不住骂娘了。
“谢婴本非善类,你当年救朱儿出来,委实冒险。”柳绝音轻声道,“你背后,应该有人护着……”
孟千寻浑身一震。
她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永远一身黑袍,如同暗夜里最高贵的君王。
一个曾经无数次用近乎慈爱的目光看着她,却又不得不摆出一副正经样子的人。
一个她想喝千金难求的神仙醉,总是费不了多少功夫便能磨来一坛又一坛的人。
那个当年自己找上朱儿,就是为了那个人能够重登神位。
自己的父神――冥王。
她的记忆在月寒生出现之后,不断地恢复。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月寒生刚到往生栈时,便被他以切磋的名义胖揍一顿。
孟千寻想起这一桩桩一件件,鼻子突然有点发酸。
柳绝音拍了拍她的肩,没有说话。
等孟千寻平复好情绪,柳绝音才慢慢开口:“我曾经很恨,甚至现在,依然恨。”
“但我清楚的感受到,这是命运。”
“这并非是我自己的能耐,是肖在彻底消弭前,将心血传给了兰儿,用自己的最后一丝神魂之力,为我开辟了一丝神识,足以窥得大道。”
看着孟千寻不解的眼神,柳绝音轻笑:“千寻,回去将那月寒生留下的本子好好读一读罢。”
孟千寻点头,又歪头道:“然后呢?”
“然后啊……”柳绝音的声音越来越淡,“天崇八年,承宁十五岁,正是及笄的时候。”
“在连城的吹捧之下,我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御乐琴师,还有两岁便到而立之年。”
“连城要我,娶了承宁。”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从柳绝音嘴里说出来,带着无与伦比的苦涩。
孟千寻皱眉。
“承宁……大概是喜欢我的,听到这个消息,很是欣喜,然而……”
然而柳绝音已经有了兰儿。
其实这并不难懂,承宁还小,最信任的人,除了连城,便只有当年懂她的柳绝音。
柳绝音的到来,无疑是为承宁的小小一方世界,劈开了不一样的光亮。
而后,柳绝音被锁地宫三年,对外,只说柳绝音外出云游。
那种懵懵懂懂的重要性,在日复一日的无助想念里,很容易便会转化为爱情。
而几年后的“重回”皇宫,更是让小小少女的一腔爱恋达到了顶峰。
“我能感受到承宁的欣喜,但我不能回应她。
那一刻,我突然记起了小时候从太爷爷处听来的故事。
柳家最辉煌时,也曾有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可是最终他死了。
太爷爷说,是因为他心爱的姑娘要嫁给皇帝,封妃大典上,他本该奏乐,却奏了一曲《忆故人》。
曲调哀婉,生生凄切,弹哭了心爱的姑娘,却弹怒了皇帝。
柳家因此一朝被贬,历经好几世才又定居杭州。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他很勇敢。
太爷爷骂我,是个榆木脑袋的情种。
但我想,操琴人有操琴人的骄傲和爱情,无关权势和地位。
但我却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面临相同又不同的情况。
我不敢去看承宁的脸,也没有去理会连城的诡异微笑。
“臣,不愿。”我听见我如此说道。
……
承宁满面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连城抬眼看了我一眼,眸子里是满眼冰寒。
“柳……柳绝音……你再…看着我的眼睛…说一遍?”承宁睁大了眼睛,眼里是万年不变的倔强,与完完全全的不可置信。
“臣早就心有所属,多谢公主厚爱。”
我大概是从来没用过那样的语气和承宁说话,我心下大定,抬眼与她对视。
我从未发现,承宁已经长成了如此美丽娇艳的少女,再也不是那个挥着木剑倔强如常的小姑娘。
似乎我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也只有教她学琴,她非要学《破阵曲》时,脸上的坚毅。
似乎是她太过坚强,太过懂事,又太过年幼,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变得如此优秀明丽,是铮然的妩媚。
承宁那天是哭着跑出御书房的。
我和连城对视许久,眸子里是互不相让。
我知道,连城即使已经是一国之主,对承宁这个妹妹,也是真心爱护的。
或许是因为他和承宁有着相似的过去,他在承宁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绝音,你是不是觉得,朕非你不可?”
我知道,连城的耐性达到了极限。
“臣,不敢。”我低头。
“那承宁,你娶是不娶?!”
“恕难从命。”
连城气极而笑,抚掌看着我,良久,颁下了一道旨意。
我再一次在帝王面前犯错了,再一次得到了自己遭罪的惩罚。
只是这次,惩罚似乎更重了些。
等我再次醒来时,双手剧痛,背上背着绝音。
我的手腕如同烂泥一般垂着,再也使不上任何力气,手腕处,筋肉尽被挑断。
只是,我明明……已经是灵身,为何会……
这是我一生之中受到过的,最无法挽回的伤害。
断掉的,不知是手筋,还有我的琴音大道,我的百鸟朝凤,我的半生荣宠与安宁。
狱卒身上冰冷的锁子甲贴在我胳肢窝里,死彻骨的冷和疼。
我形同废人,并且被流放南蛮,永世不得回京。
离开帝京的那一年,我跟着狱卒道听途说,说武举人里有一个叫风凉刹的女子,武艺高强,被陛下亲封五品游击将军跟随大军出征,驻守西戎边境。
我知道,那是承宁。
我破坏了她一生的荣华安宁,她那样骨子里流着“南梁女子无弱者”的血,她应该是不败的东方战神,如同当年的南梁王后一样,做一只九天翱翔的凤!
…………
孟千寻沉默了。
“后来呢?”良久,她才记得问。
“后来啊……我也不知道了,一路西南行,最终停在了巫溪,我的身体就已经不行了……”柳绝音平静道。
“我看过现如今的年历,是天崇十一年,我并不知道这三年我做了什么,只是一醒来,就在往生栈了。”柳绝音笑,“我一开始还以为是真的到了地府,后来才发觉,不是的。”
看着柳绝音的笑容,孟千寻突然不忍心去欺骗他了。
“你觉得,是谁救了你?”孟千寻挑眉,“这里是淮安,可不是南蛮。”
“我不知道。”柳绝音回答地很老实,只是,心脏却砰砰直跳起来,似乎有什么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一般。
孟千寻有些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转眼推开二楼自己房门的窗户,窗边,一盆青翠欲滴的兰草正迎风摇曳,舒展着自己小小的身子。
兰草似乎颇有灵性,显然是识得孟千寻,小小的芽儿迎风摇摆,显出几分娇弱与楚楚可怜出来。
“你的兰儿,在这里。”孟千寻压下心头百感交集的情绪,尽量用尽可能客观的声音道。
柳绝音愣在原地,半晌都没有动。
良久,才轻声道:“原来……她变得这么小了啊……”
当日九九血兰献祭,她亦是在场,那身形虚幻的女子,一直以来的温婉文弱,在消散的那一刻散发出坚定到近乎疯狂的执着。
“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朱儿说的,她说,抱歉,她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