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寻的状态大好,这显然是一个好的兆头。
话本的进账源源不断,在人间已然通行,甚至还有海外瀛洲的人前来中原,回去时带来了新的话本。
《莲开落》一时间风靡四海。
顾莲芜那样真实的感情,与这深藏在背后的无奈,以及重获新生的释然,让过去看惯了才子佳人,此恨绵绵故事的众人,似乎找到了新的相爱方式。
要想被爱,唯先自爱。
遥不可及的天界里,月老手持红线,坐在缥缈无际的广寒宫里,呆愣愣地望着人间出神。
他的手中没有再缠红线,反而是拿着一本话本样的东西。
烫金的封面上,“莲开落”三个字柔婉而不失风骨,真如同那层层沉莲叶一般的风骨与风情。
似有当日女子不服输,不惧他身份的言语犹在耳边。
“天道是你定的吗?”
“那你还让那女子受那么多苦?你还让凤眠与顾韶茗扯线?她又不是渡劫又没有仙缘,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六道轮回的凡人,尽管命格确实凄惨,但你也不该将那凄惨,再上一层!”
………
一时间,手边的兰花酿有些索然无味。
“看来兰花酿你已然是喝腻了,要不要尝尝新酿的桂花酒?”背后有女子清绝柔婉的声音。
声音的来源是一女子,女子身着白衣,在这无限冰寒的广寒仙宫里,真真儿是这九天月华里,最风情无限的一抹景,眉眼精致,额间一抹弯月雪玉相垂,端得是素衣蹁跹,清丽无双。
嫦娥似是有些无奈的看着她这广寒宫里唯一的一抹艳色,桂花树下的月寒生,一身红衣实在是妖娆得紧。
“桂花浓烈,我不是很喜欢。”月寒生放下了手中的话本。
嫦娥轻笑一声:“我说月寒生,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怎么,自从这次下界回来,你便魂不守舍的,还赖在我这树下不走,没有桂树可伐,吴刚那孩子都改去喂兔子了!”
嫦娥面上带了一抹戏谑之色,看着月寒生手中的话本。
“你翻这话本已经翻了半个多月了,平日里你可从来不翻这些东西。”
“没什么。”月寒生的眸子里是一贯的清淡。
嫦娥不再说话,同样看着这茫茫下界,眼神闪过一丝怅惘。
月寒生目光微移,看着只有他能看见的,嫦娥纤细的尾指上,红线已然垂得很长,却不知另一头在了哪里。
微微摇头,他将目光又投在手中的话本上。
那三个大字的下方,本应有着作者孟千寻的名字,但这个性情无赖古怪的女人却隐去了,只留下两个字——众里。
笔锋俏皮清爽,好似那人一双精明洞察的眼,在不断观察着这人世浮生。
众里寻他千百度,孟千寻,你也有需要找寻的东西吗?是情,抑或是不愿忘记的过往?
“你上次说的乐神,如今登位是否也快了?”嫦娥心知肚明的看着月寒生,却将话题引往了别的地方。
情之一字,在这天界难容,她懂。
“大概……快了吧。”
想到柳绝音,月寒生就想起第二次见孟千寻,自己危机之下直接对她动了杀招,不知当时,她可有被吓到?
想到这里,月寒生暗暗责怪自己的莽撞。
嫦娥看着他这幅样子,终究是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一坛新酿的桂花酒,便离开了。
走得远了,才听见嫦娥清淡中带着无奈的声音传来:“寒生,你又魔障了。”
“……”
他的发呆,有这么明显?
只是……嫦娥为什么要说“又”?
…………
“阿嚏——”孟千寻揉了揉鼻子,继续整理着柳绝音的故事。
边整理,边顺手扯过一张毯子,抱怨着这鬼天气。
“绝音,上次你还没有说完……”孟千寻笔下飞快,“现在可以继续了,朱儿不在的。”
柳绝音看着披着毯子坐上太师椅的孟千寻,手边一杯茶,活脱脱一退休老干的架势,不自觉的就笑了。
这一笑,口中的故事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我逃出大魏皇宫的时候,其实对你同样有印象的,但是情况危急,你又走得匆忙,是则并未相见。天崇三年时,朱儿重生时,我的自由也即将到来了。那天,大魏皇宫起火,火势蔓延直至冲天。不同的是,带朱儿走的,是你,我却是被她带走的。”
“是……兰儿?”孟千寻偏头询问道。
却不料,柳绝音摇头:“不,不是兰儿,是……肖。”
这是柳绝音第一次说起“肖”这个名字。
听到这里,孟千寻也大抵明白了一些。
“所以说,兰儿与肖……是一体双魂?”
柳绝音苦笑点头:“至今为止,我不能说是肖成就了兰儿,还是兰儿续了肖的血脉与神魂。”
孟千寻状似不明白,但是她还是点头示意柳绝音继续说下去。
“那一日,皇城火光冲天,已经成为天崇皇帝的公子连城,在人群的保护之下冲了出去,免于伤亡,国师谢婴勉力相护,我也是想逃出去的,但无奈火光太盛。我在天牢的内壁里不断摸索着前行,纵然我已经是灵身,寻常火焰自是不能耐我如何,只是,这凤凰火,终究不是我能抵挡的。
火势席卷,意识模糊之间,一双清凉的手拂上了我的脸庞。
我勉力睁眼,却看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却让我日思夜想的脸。
只是,那眼里的光芒,很复杂,似是无限深情,却又是无限高贵,一时间,我辨不清那是她看徒弟的眼神,还是看爱人的眼神。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还是认了出来,这是肖,不是兰儿。
我并不知道我是怎样出了那金碧辉煌的囚笼的,只是醒来时,一如我十三岁时一样,在那花香遍布的兰谷。
兰儿月白的衫子如故,手中一碗药粥也依旧。
只是,身旁的琴再不是墨吟,我也不是十三岁小少年的身体。
我抚摸着绝音与尘寰这两把琴,久久没有说话。
其实两把琴的优劣,肯定是尘寰要优于绝音的,然而凤凰涅槃里,受到损伤的,却是尘寰,除了琴身,七弦尽断。
很长时间,我找不到合适的琴弦,这尘寰,是我在往生栈中醒来之后,才看到完好如初的它。
绝音拼死护着尘寰,一如兰儿身体里那个高贵的灵魂,那个月寒生口中乐神肖的灵魂,拼死护着我一样。
我百感交集。
肖的灵魂,与我而言,于现如今的柳绝音而言,是师徒之情,是救命之恩。
但为什么,我才发觉,其实我不喜欢的,其实不是那份肖灵魂中的高贵,而是她看我的眼神,每每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毫无疑问,兰儿成了我生命中那时身边的唯一牵挂。她不会弹琴,每每看着我,眼中是全然的信任与牵挂,但她会酿酒,会煮粥,会巧笑倩兮,会相顾莞尔,如同我年少梦中所有的美好爱情一样。
一段很俗套,又很梦幻的爱情。
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我长达三年的囚禁,一朝解放,属于其一。
我与兰儿私定终身,并不因她身份而有所变化,大概也与这第三条沾得上边了。
至于其他两条,我并不如何在意。
三年重见到皇宫以外的天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调整。
大起大落三年整,从万人皆知,帝王知己,到如今潦倒穷途,一朝沦为阶下囚,人世也不过如此。
如此三个月后,我带着兰儿,带着无弦的尘寰与完好无损的绝音。
我没有先回巫溪,而是先到了淮安。
淮安是我为数不多得到震撼的地方,是除了父亲与肖之外,我学到东西最多的地方。
我靠着记忆找到墨长青曾经呆的那座墓,那墓已经多时没有打扫,散发着一切破败之后的荒凉。
墓碑上无字,我只知道这是一个爱极了茶道的女子,是一个与我和墨长青一样,明明该殉道,却最终背离的人。
我又去了脂粉十里的淮河边,淮安安定了两三年,新的贵族在不断地崛起,歌舞升平间,无人记得当初的破败萧条。
我找了好久,没有找到当初那个会吹唢呐的老师傅。
沿路打听了一岸,有知情人士带我去了他的墓前,那是一个年轻的摇船小伙子,眼神明亮,笑容实诚。
他看着我,跑进船舱,不多时,那一把老旧的铜唢呐放到了我面前。
那唢呐没有了人时常的使用,已经不复我初见它时的光滑,上面布满了铜锈。
兰儿沉默的陪着我。
我有些憋闷,我有很多话想说,但却没有一个真正合适的人让我说出口。
我很想有一个知音,我可以向墨长青告诉我一样地告诉他,当年淮河口,这把乐器的主人,一个惯看秋月春风的老者,一曲百鸟朝凤占尽红尘,是难言的辛辣与灵动。
然而,这些话,终究只能由我一个人去铭记,最终忘记了。”
说到这里,柳绝音看了看孟千寻,歪头笑道:“如今,你愿意将这些写出来,自是更好不过。”
孟千寻笑而不答,只是轻声道:“那老者我并不知晓,但那无名墓的主人的名姓,我却可以告诉你。”
柳绝音道:“愿闻其详。”
孟千寻闭上眼睛,上次帮竹影忙时,竹影给她的那个故事还历历在目。
顿了半晌,孟千寻轻声道:“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那女子的名字,叫作曲尘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