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破碎,冷风飘絮,多少日夜她都熬过来了,而今夜,却是最漫长的。
她抱着游宁,低头唤了几声,少年眉眼宁静,好似做了个清甜的美梦一般,锁住双眸不予以回应。
摸着他的骨节凸起的手腕,触感冰凉,言清欢打了个哆嗦,方才还滚热的人,此刻却成了个冰块。
她看了看窗外,隔着朦胧的窗纱,能看见东侧的房间,那里传来细微暧昧的响动,徐笙娘等人还没睡。
言清欢低头,温柔地贴在游宁耳畔,“我一定会救你的,不论什么后果。”
她将游宁安置在床榻上,跑到门边,用书台上的火石点燃了门板,沉香木不防火,反而助长火势。火焰如同一座变化莫测的山峰,一会儿千仞多高,一会儿群峰连绵,不一会儿就散开滚滚浓烟,呛得她猛烈咳嗽起来。
火势刚起,门板便被人一脚踹开,随之女子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大半夜自寻死路!好好好,真是枉费老娘一番好意!”
骂归骂,她还是惜宝般命陈有德将言清欢和床上得游宁拎了出来。
徐笙娘盯着她那张被烟熏得乌漆麻黑的脸,眼神像是淬了毒一般,恨不得把言清欢射个万箭穿心。
“有事不会叫一声,好个丧心病狂的法子!”
言清欢冷笑:“我喊你,你会让我轻松出来?不如自断后路,”她看了看游宁,语气放软了些,“你知道我要求你什么吧。救他,你要什么我就干什么。”
徐笙娘不屑哼了一声,“你早和他交合不就得了?横竖都是失身,犯得着马后炮,现在假惺惺跑来求我?”
言清欢漠然。“这不一样。”
她的目光柔和如春风,拂过少年俊美的眼角眉梢,喃喃道:“若我献身给他,他必然认为是自己强迫我,终此一生难以从愧疚的梦魇中爬出,我怎么忍心让他背负一生?他醉心剑道,乃名门大家,正人君子,此种禽兽行径,会让他自己也厌恶自己。”
“名门大家?”徐笙娘明锐地捕捉到关键字眼,这少年不过弱冠之年,内力修为谈不上登峰造极,却不遑多让。
在屋内灌他喝下药水时几次交手过,徐笙娘也瞧出他一身功法出自何处。
天下名门,藏雪山庄。
“要我救他,两个条件,第一,你卖身给笙柳坊,第二,告诉我你们的真实身份。这两个条件,我看你都做好准备了,不难吧?”
言清欢警惕道:“若是你耍什么绊子?先救他,我再告诉你。”
徐笙娘是个急性子,懒得和她磨叽,给陈有德使了个眼色,后者听命,从袖子里掏出一颗丹药,送入游宁嘴中。
药入口,游宁猛烈咳嗽起来,这么一咳,惨白的脸色渐渐浮起红润之色。
言清欢暗自松了口气,便听徐笙娘道:“这百草丸可压制我那药的药性,解毒化瘀,疏通脉络,暂时护住他的心脉。但之后还得好好疗养,靠人参珍材吊着,开销可不小呢。”
“我给他治病,不能白花银子,你赚得越多,给他用药就越好。”她妩媚地撩起鬓角细发,“真是可惜了这小白脸,非要当什么正人君子。”
言清欢恼怒地瞪了她一眼。
徐笙娘无所谓笑笑:“说吧,你到底是谁?”
言清欢:“前凉昭仁公主,言清欢。你手上的少年,乃是前凉武林第一门派藏雪山庄少庄主,游宁。”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言清欢好整以暇地看着徐笙娘变幻的脸色,保养极好的面容由红转青,眼底狡黠算计的光芒敛去,似是愣怔过后经过深思熟虑,她才开口。
“你可知冒名顶替当今公主乃是死罪,你可知外头重兵把守缉拿的人便是昭仁公主?小姑娘,无厘头也得有个限度!”
徐笙娘不信最好,“身份我也报了,问题我也回答了,可以开始救人了吗?”
徐笙娘咬咬牙,知道言清欢摸透了她舍不得游宁的心思,转头对陈有德道:“还愣着干什么,把人抬屋里去。”
她回头审视了一番言清欢,气度雍容,相貌翘楚,“之后在我手下办事,不要随意讲话,尤其不能胡乱给自己加头衔,明白了吗!”
她甩袖另给言清欢指了间屋子,“今晚你先睡那,明日一早,我便会安排人服侍你,接你去笙柳坊,安排教习的姐姐会教你如何接客。你是处女之身,自然要卖个好价格。在这段时间好好学习如何侍奉男人,别成日里做什么公主梦!”
她似乎又想到什么,修长的指尖抵住言清欢额头:“你方才说的什么汗蒸,我会安排几个工匠听你吩咐,半个月内给我造出个模子来!”
言清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徐笙娘离去时,嘴角泛上层浅浅的笑意。
江湖锤炼人心,万事皆不可信。此时的言清欢,如同雏鸟振翅,磕磕绊绊,却不畏风雨。
若此刻,言皇尚在人世,定会感叹一声,他的清欢,终究是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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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城的街道人流涌动,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一辆马车伴着晨光缓缓驶入城门,城门的守卫上前正打算拦住。
便被一条嚣张的长鞭打了个正着,痛得在地上打滚。
官兵草木皆兵,登时蜂拥而上,把马车围得水泄不通,后面要进城的百姓被堵在外头,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敢欺负魏国的官兵,这马车的主人怕是要遭殃了。
车内下来一个红衣女子,红裙猎猎若飘扬的旗帜。
她手上握着长鞭,看得出来刚才那狠辣的一鞭是出自她手。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为这女子捏了把汗。
沈绡云瞪着美目,居高临下地看着一群官兵,猖狂道:“叫张帅风出来。”
这张帅风是谁,偌大淮城无人不晓,他可是淮城的巨霸,人人厌恨的叛徒,当初前凉被灭,他身为淮城驻军统领,竟主动率领八千守卫归降。
此人滥用职权,仗着统领的身份,又是知县的外甥,在淮城那是骄横跋扈,剥削殴打,掠夺良家女子,无恶不作之徒。
人人自危,却敢怒而不敢言。
这女子一出来就伤了他的手下,又直呼张统领大名,啧啧,兼之这幅上好的样貌,恐怕是凶多吉少。
张帅风听下人说出了事,立马提刀驾马而来,他一看到围成一堆的人群,浓眉就皱了起来,脑袋上肥硕的肉也堆在一起,组成疑惑又气愤的表情。
他正搂着笙柳坊的姑娘睡得香甜,就被人打搅美梦,气得提刀劈伤了来报的下属,怒气冲冲地来处决不要命的始作俑者。
而当他打马看见红衣猎艳的沈绡云时,一股怒气就被精虫挤了出去,张着嘴半天说不话来,“真是个漂亮的人儿!”比笙柳坊的那群妖艳俗物不知好多少档次。
一个天一个地,一个仙子一个尘土。
但气势不能输!
张帅风眯起他不大的眼睛,好色地仰视着沈绡云:“来人,给我拿下这暴民!”
他大手一挥,本来以为沈绡云等人认识他们统领的官兵顿时怒不可遏,挥刀冲上前来。
气势汹汹,但却是一盘散沙。
马车车帘无风而动,从里面射出一道暗气,震过那群官兵的手腕,乒乒乓乓几声,兵器落地之声响起。
直到手腕的酥麻感传来,官兵们才意识到刀已脱手,相互震惊地看了一眼同伴,具从对方脸上看出了惶恐之色。
人在强大的武力面前,会流露出本能的恐惧。
看清马车内人出招后,张帅风瞳孔猛缩,忽然下马,驱散围着的官兵还有百姓:“滚滚滚,都给我滚开!来人,快回府上腾几间干净的院子,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众人哗然,马车里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让大魔王张统领卑躬屈膝?
车内,沈未还冷声吩咐沈绡云还有听风:“跟着吧,别随意伤人。”
嗓音让人想起暖冬初阳,融化枝头薄雪,温柔,从容。
“是。”沈绡云应到,“怕是吓着公主殿下了。”
同在车内的路长烟摇了摇头,笑道:“没有,我好着呢。”
这辆马车,正是沈未还一行人。
玉龙雪巅地处前凉与大和相交的关外处,要去往那里,必先经过淮城。
马车一路颠簸,车上又有女眷,沈未还等人停停走走,才在这时候到了淮城。
行至一座恢弘的朱门前,马车停下。张帅风下马,迈动他疏于锻炼的肥腿,像颗陀螺似的哼哧哼哧跑到车帘边上,谄笑道:“公子,到了。下官扶您进去?”
马车内人毫不留情地拒绝:“多谢统领好意。”听风当先下车,扶着沈未还下了马车。
张帅风讪讪一笑,他是沈未还安排在淮城的眼线,而他的舅舅,也就是知县裘长海,曾是沈氏一族的门客。
从前不得志,还是靠着沈未还才被提拔至淮城做官。
别的事张帅风不清楚,但舅舅仰仗的人绝对是他横行在淮城的靠山,虽然听说沈氏一族姨身殉国。丞相沈未还也抱病而亡,但马车里这人,张帅风是见过的。
张帅风行兵打仗不行,但察言观色,官场暗道倒是一套一套的。知道贵人的长相啊,那是断断不能忘的。
他曾去帝京谒见过沈未还,此人天人之姿,谈笑从容,只躲在舅舅后怯怯看过一眼,再也不可能忘记。
所以甭管沈未还是真死还是诈死,是假还是真,先好吃好喝供着绝不会错。
沈未还看了他一眼,对于这种不打紧的小人物,他竟也没忘,脸上浮现笑容,长眸弯成微妙的弧度:“有劳张统领了,不知裘知县身子膝盖旧伤可还好?”
听他提及舅舅隐秘的旧伤,张帅风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自己好言相待,舅舅乃是沈府门客,这事除了真正的沈未还,还有谁会知道这种陈年旧事?
他笑得更加灿烂,就快把脸上的肥油都给挤出来了:“多谢公子挂念。舅舅的伤有舅母悉心照料,早就好多了能,下地行走虽不健朗,但也不妨碍办事。我看您今日奔波,舟车劳顿,府内已早早置了酒桌,为您接风洗尘!请进,请进!”
沈未还点点头,张帅风赶紧上前引路,一路上嘴皮子喋喋不休,听得沈绡云想把他香肠般的嘴巴缝上,便落后一步,走在路长烟和林英后面。
玉子里并未明面上下令追拿沈未还,一方面因为沈未还拿捏着他一些把柄,另一方面,他不想自己和沈未还私底下里应外合之事被公之于众。
故而张帅风并不清楚沈未还现在是个通缉犯,还乐呵呵把他往家里引。
很快就有人通报了裘长海。知县大人闻得风声,快步赶来他外甥府上,见到沈未还,引退众人,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整洁的书房内,焚着沈未还最爱的银丝紫金香,裘知县闻了一口,才吐出一口冷气。
“公子,您这段日子失去联络,属下等人上下忧心,无痕大人再三派人前往帝京打探消息,又去找守陵人联络,才知道您已经往淮城来了。”
沈未还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在盏壁上的沫子,“无痕可来了?”
“来了来了,正从西市街赶过来。”
话落,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阳光拉长男子修长的身影,他快步上前,英俊的面庞比之几月前愈发清瘦。
他一身华贵的黑锦袍,单膝跪地:“公子。”
若是言清欢此刻在此,定会明白当日宫变之时无痕为何失踪,他哪里是去救火了,而是杀了宫门守卫,迎魏国大军入宫。
沈无痕,自始至终,都是沈家的人。但不同的是,他效忠于沈未还。
沈未还对裘长海点点头:“你先下去吧。淮城的暗桩被打理得不错,届时我自会奖赏你。”
无痕看着知县退下,带上门,才转身,郑重道:“师兄,公主已被找到。”
沈未还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却被他不动声色掩下,他“哦”了一声。
可心里却如同惊涛拍岸般激浪叠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