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长谣如果要发动突然袭击，多半就会选在秋收之后。因为这个时候大梁的边关百姓元气大伤，对于外敌抵御的热情并不高。
萧恒记得很清楚，他陪着路长谣隐姓埋名，晚上路过一户梁国人家借宿，那家户主是个老实巴交的牧民，他原本有五十头羊，今年生的二十多头小羊几乎被官府收了全部，只剩下五六头小羊崽，“还不如打仗让我叫秦人逮了去才好！”
户主摊开了伤痕累累的大手，一年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又能获得什么？萧恒一直记得那张古铜色脸上皱纹遍布的脸庞，满是疲惫无奈，还有难以言表的伤心难过。
长谣曾经跟萧恒叹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萧恒在看过那户牧民之后，也是深以为然。当初他身在平京，满眼所见都是极尽奢华，个个都是腰缠万贯的大贵族，他根本想象不到在千里之外梁国的土地上面，还有这些受尽剥削的百姓在苦苦挣扎。
而官府收取的赋税，除了一部分供给国库，另一部分便是用作军费。毕竟，要维持几十万人的军队保持随时待命的状态，这样的话费可不小。
不只是财政上的紧张，连年打仗对于青壮年的损耗也是十分显著。梁国的土地本来就占地广阔，国境线漫长，就需要不少军队在国境线驻守。如今与大秦的战争成为拉锯之时，就如同陷入了泥沼，动一动只会陷得更深。只得不停地派更多的部队投入其中，如同无底洞一般。
青壮年都去打仗，家中只剩下老弱妇孺，粮食生产等等活动的产出也都在变少，长此以往下去，梁国会被战争拖入深渊，永无翻身之日。
其实现在的情境，就像是大梁已经被绑在了战争的马车之上，失控了的马车笔直的朝着悬崖狂奔而去，眼看着就要掉下悬崖。如果大梁再不从马车上及时跳下，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这几日，萧恒一直在思索着这些问题。朝堂之上，大家都是主战的，主和的声音不是没有，但是极其微弱，也不是主流所以总是被人忽视了。现在看来，大家是不是太盲目了？或许自己回去之后，应该跟父皇说一说这个问题？
萧恒虽然有这个想法，但终究还是十分犹豫。父皇的性格他还是知道的，父皇是个极端好战的人，他戎马一生，在马背上的时间比走路都多。这几年是身体不好才很少亲自出征，但是对于打仗的狂热却是半分没有减少，甚至可以说更加热衷了。而且父皇的性格比较独断专横，听不进去自己不喜欢的意见，萧恒如今受他的宠爱，也是因为作战勇猛，如果萧恒说出了劝和的话，大概父皇会立马翻脸吧。
或许可以跟皇叔说一说，皇叔是父皇的弟弟，又是丞相，他说的话，父皇总能听进去一两句吧。
萧恒有些头疼地想着，别哲在马上注意到萧恒表情，凑了过来说道：“怎么了？在想些什么？从刚才开始就没有见过你说话了。”
萧恒恍然一惊，抬起头来条件反射般说道：“没，没什么。”顿了顿，萧恒又问别哲道：“别哲，你希望大梁和大秦打仗吗？”萧恒的声音十分低微，也就是别哲靠的近了才听到。
别哲愣了愣，他没想到萧恒居然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思考了片刻，坦然对萧恒说道：“若是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定然是想着要攻下大秦，这样我大梁就再也无惧，是这天下第一大国了。”
萧恒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但是现在，我已经老了。”别哲说着话，嘴边不由得挂上了微笑，他的两鬓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我看着我每年跑商都要见到的那些秦国人，恍然明白，我们之间又有什么仇恨呢？”
这些人里面，有的热情好客，有的小肚鸡肠，有的憨厚老实，有的狡猾不诚，但都不过是普通百姓罢了，都是最普通不过的身边人，有着小善小恶，这就是普通小老百姓，谁会是大奸大恶之徒呢？
其中有一些，就像耒阳的那个客栈老板，都已经是人生的老友了，交情比起别哲在梁国的朋友来，也是一样深。别哲扪心自问，会希望看见客栈老板家破人亡吗？
答案一定是否定的。但是战争就会如此残酷。它不分好坏，无论妍媸，只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毁灭殆尽，什么都留不下。
萧恒长叹一声，“是啊，我们又有什么仇恨呢？”只是贪婪而已。贪婪着更广袤肥沃的土地，贪婪着更多的钱财，贪婪着征服天下的快感。
可是这些，从来都不属于百姓，只是王侯贵族个人的雄心壮志，却要普通人为了这样的目标奉献上自己的血肉，他们又是何其无辜？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如果这场战争可以停下来就好了。”萧恒感叹道，“连年战争，百姓已经够苦了。不说秦国，就只说梁国，边境的百姓过的日子已经够苦了。”
“是啊。”别哲常年在边关跑动，边关的情景他是最熟悉的。自从打仗之后，老百姓的日子就是一天不如一天。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边关就会被秦国攻陷，甚至更糟糕的，就是边关百姓自己就要起兵造反了。
萧恒暗暗下了决心，回去之后要和赵先生好好谈一谈，听一听他对于这个问题的意见。父皇热衷战争，二哥萧朔也是如此，也许只有自己登上皇位，才能扭转如今梁国的对外政策，与秦国议和。
别哲没有再就这个话题深入进去，毕竟决定一个国家的外交是战还是和，不是一个像他这样的小民能决定的，甚至都不是萧恒一个皇子能决定的，只有那个坐在至高无上宝座的人的人，才有资格决定。
别哲希望那个赢到最后的人会是萧恒，这样或许他还有希望看到和平到来的那一天。萧恒和其他皇子不一样，他愿意向下看，看见底层百姓的生活，而不是高高的坐在云端，不问世事。
如果是六皇子，或许以后大梁的百姓，可以好好过日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