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沉默着,独柳姨娘款款行至在白氏身旁,称喜道:“夫人,咱们凌家可终于要添丁进口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依我说啊,咱们还是择一良辰吉日,让大少爷把小柔姑娘娶进咱们凌府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白氏却冷冷看了柳姨娘一眼,柳姨娘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了起来。
“你算是什么东西?竟也敢擅作主张,要我们良卿随随便便娶一个来路不明,肚子里不知怀了谁的种的狐媚贱货?”
白氏一脸怒色地看着柳姨娘,指着她的鼻子骂道:“柳月婷啊柳月婷,自从老爷仙去后,我看你果真是日渐跋扈,失了做妾的本分!今天,当着老太太的面,我倒正要好好地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是正经的主子,谄贱的奴才!”说着,便伸出手来,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柳姨娘一屁股跌倒在地,面色紫暗,用手护住了脸颊,只用眼睛直直地看着白氏,却一声不敢言语。亦无有下人敢去扶她起来。
白氏冷冷地看了苏嬿婉一眼,一向以和蔼素雅示人的她,此刻,却实实在在地拿出来一个正经夫人的威严。
“自古以来,妻,就是妻。妾,就是妾。今天别说老祖宗坐在上面,就是老爷坐在一旁,我也要照打不误。哼,一个贱妾,不过仗着自己生了一张狐媚的脸,做了几件讨主人欢心的小事,怎么,就妄想爬到主母前头来了?简直是白日做梦,…”
“够了!”凌良卿忽然疾呼一声:“母亲,你不必再多言了。苏嬿婉,是我必定要休的。叶小柔,也是我必定要娶的!”
“放肆!”老夫人皱起眉头:“良卿,你怎能失了礼数,说出这等伤风败俗的蠢话?”
凌良卿拱拳行礼:“祖母,良卿求您老开开恩吧,良卿知道祖母大人您一向是最疼良卿的,小柔的父亲为救孩儿,已搭上了自己的性命。祖母,您就发发慈悲,替母亲应允了吧。”
白氏站立在苏嬿婉身边,却不顾声嘶力竭的凌良卿,只淡淡地说道:“凌家,自然是有恩必报的。可当年,若不是嬿婉的父亲不顾苏家的安危,收留你的父亲在苏家养伤,老爷又怎能平安归来,加官授爵?嬿婉,你大可放心,凌家,绝对不会做出过河拆桥的事来。”
苏嬿婉咬着嘴唇,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不住打转儿,却始终不敢下落,只得吞到腹内,感受着藏在泪水中的酸苦辛咸。
白氏上前,忽地跪倒在地,面向老夫人,说道:“老祖宗,我有心赶走这狐媚贱货,只是良卿却已然被她迷的失了心窍。实在是我教子无方。又念她身怀六甲,还望老祖宗发发慈悲,就收下这女子做咱们凌家的媳妇儿,指给良卿做妾吧。”
老夫人看了白氏半天,终究点了点头,说道:“罢了,事已至此,亦是别无他法。良卿,你便与你母亲各退一步,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切不能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辱没了咱们凌家的门风,教外人笑话了去。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凌良卿狠狠地看了苏嬿婉一眼,只得行礼道:“既如此,良卿谨遵祖母吩咐教诲。只不过,从今往后,我却决不能与苏嬿婉再存夫妻之实!”
字字诛心。苏嬿婉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因何使得凌良卿如此憎恶于她,教他说出这么一番的决绝之语。她只觉这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戏,此刻,她既是戏中人,又是看戏者,这倒教她觉得很是可笑。
苏嬿婉轻轻走到白氏身边,咽了眼泪,把白氏搀扶了起来,又重新跪倒在地,亦面向老夫人。
老夫人看了一眼苏嬿婉,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嬿婉呐,去吧,今天晚上,你辛苦了。明日便好好地歇息,也不必为我的饮食起居操心了,这些事,只叫下人去做吧。”
苏嬿婉轻轻叩头,哽咽道:“老祖宗,伺候老祖宗是嬿婉心甘情愿的事,老祖宗若不叫嬿婉伺候,嬿婉只怕再也不能安生了,还望老祖宗开恩,准许妾身明日接着伺候老夫人。”
老夫人看了看跪倒在地,无比娇弱的叶小柔,又扫了一眼不住扣头的苏嬿婉,终究说道:“罢了,明日,你再接着来伺候我用膳吧。”
一直未开口的殷氏冷眼旁观,却忽然说道:“老祖宗只怕被他们这么一闹,也乏了。罢了,今日之事,就到这里,就此停住罢。你们谁要敢把今日里的所见所闻传了出去,若跑到我的耳朵里,可仔细着你们的皮!”说罢,将屋子里的下人们都看了一个遍。
又吩咐道:“来人啊,把大少爷和小柔姑娘扶起来,夜色不早了,都伺候歇息吧。”
凌良卿和小柔一齐行礼,退下。
殷氏扶起老夫人,带着一并丫鬟起身前去歇息。内堂里,只留着白氏,苏嬿婉,绣荷和柳姨娘。
柳姨娘却未待白氏发落,自己倒从地上挣扎站起,向白氏行礼后讪讪离开。
苏嬿婉垂头不语,心里却已然是苦涩万分。
白氏缓缓坐在老夫人先前的位子上,命嬿婉奉茶。苏嬿婉立刻吩咐绣荷去煎了热茶来。亲自为白氏吹凉。
白氏接过茶盏,淡淡道:“自今夜起,你也该知道,你今后在凌府中,该是怎样的一番形容了吧。”
苏嬿婉含着泪,轻轻点了点头。
“我佑得了你这一时,却护不了你这一世。我只告诉你八个字,在良卿面前,要做到不争不抢,自求多福。只有这样,你凌府大少奶奶的位置,才能坐稳。你,可记住了?”
白氏言语之间,却透露出不尽的淡漠来。
苏嬿婉再次把泪水吞到腹内,说道:“妾身明白了。”
白氏便起身,再不看苏嬿婉一眼。此刻,她每走一步,都似乎洋溢着自信与倨傲。她以背影向苏嬿婉宣告,只有像她这样,既是正室,又有子嗣的女人,才理应得到荣华富贵,理应受到下人尊敬。
绣荷轻轻扶住苏嬿婉,苏嬿婉便再也支撑不住,泪水几乎打湿了绣荷的半边衣裳。
苦等三年。她未曾想过,等来的,却是这样的一番局面。
苦等三年。她未曾想过,等来的,却是要在今后的日子里,受人耻笑,遭人白眼。
苦等三年。她未曾想过,等来的,却是自身难保,救济受苦的父母兄弟,亦是难上加难。
“绣荷,我怎么忽然之间,觉得自己无比劳累。我的心,像是碎了一样,我的心真的好痛,绣荷,我好想休息啊……”苏嬿婉紧紧抓住绣荷的手,喃喃自语,泪水沉浓。
“好,好,绣荷这就伺候小姐歇息……”绣荷也眼含泪水,却不敢哭出声来,只吞泪哽咽着扶着苏嬿婉。
“绣荷,你记住,以后,凌家的大少夫人就是良卿怀里的那个叶小柔了,我苏嬿婉,只能不争不抢,自求多福了……”
苏嬿婉被绣荷踉跄着扶到自己的卧室后,只觉卧室一如既往地空空如也,凄清如许。窗台边上的那盏灯火却还留有一丝残光。金钗静静地躺在蜡台边上,似乎在诉说不尽的悲哀往事。苏嬿婉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此刻已是梨花带雨,无比憔悴。呵,多么俊俏的一张脸蛋,比那名叫小柔的女子不知好看了多少倍,他凌良卿,为何偏偏要休了自己?
苏嬿婉轻轻坐在窗前,皎洁的月光再次温柔向她倾洒,如同三年间无数个夜晚。此刻,她却只觉月光刺骨冰寒,再没有当时的温暖与期盼。
难道,这里的一切,都即将不属于自己了吗?而自己,也即将不属于这里的一切了吗?
苏嬿婉正苦苦思索着,却忽然发现,先前那只扑火而亡的飞蛾,又再一次活了起来。它的翅膀虽已然被灼焦,却仍旧不依不饶,再一次地爬向了烛台。
苏嬿婉注视着这不知死活的飞蛾,在那一瞬间,竟忘记了自己的苦痛与失意。
那飞蛾,在烛火即将消亡的一刹那,终于到达烛火顶端,它怀抱最后一丝光芒,与烛火一同灰飞湮灭了。
在那电光石火间,苏嬿婉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所流淌着的,不再是盈满悲凉的血液,而是,一股她之前从未感受过的力量。那力量,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仿佛一直藏在她的内心深处,只不过,在今日,才终究得以显露。
在那个有着很明亮地月光的夜晚,一个即将被丈夫,被夫家抛弃的女子,正以崭新者的姿态,去迎接属于她自己的命运……
专属于她苏嬿婉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