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轻轻倾洒在乌木窗格前,仿佛升腾起一阵袅袅的云烟。
苏嬿婉端坐在窗前,手里持着鎏金水纹的金钗,她用钗头轻轻挑着烛火,窗外的飞蛾忽然扑火而来,倒教苏嬿婉唬了一跳。
正心惊着,忽听陪嫁丫鬟绣荷匆忙忙地推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小姐,小姐,少爷回来了。”
苏嬿婉轻轻放下了金钗,一边对着铜镜轻捋散落在额前的秀发,一边嗔怪道:“你这小丫头,少爷回来便回来,怎么如此惊慌。”
嘴上虽说的云淡风轻,心里却早已掀起了一片波澜。
绣荷听闻苏嬿婉的话语,却暗自垂下了头。苏嬿婉见她半天不言语,只觉心里一阵隐隐地发慌,她看着绣荷,缓缓地站了起来。绣荷忽而抬头,眼睛里已然凝结了一片雾气。
苏嬿婉缓缓地放下手中的金钗,话语中忽然多了一丝酸楚:“想必他,断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是吧。”
凌府上下一片灯火通明。
老夫人端坐于上座,面色凝重而庄严。两侧分坐着的是凌府的大夫人白氏,二夫人殷氏。站立在座位旁边侍候的,则是大少夫人苏嬿婉,二夫人房里的姨娘柳氏。偌大的凌府,除了凌良卿,凌良寒,凌良时三位少爷,便再无男丁。二少爷凌良寒,三年前因故不知所踪。而小少爷凌良时又因先天体弱,自打离了娘胎,便被寄养在离山菩提寺内,不得与亲人相见,如今亦已有十八个年头。只有凌良卿一个男儿,继承父爵,上奉皇命,镇守边关,平定疆乱。现如今良卿凯旋归来,这对于凌家而言,是一等一的大事。
“我们凌家,世代忠良。”
老夫人忽然面色变得无比凝重起来,仿佛在诉说着极为重要的事。
“当年,老太爷为保圣上大统,战死于敌军马下。我的长子凌峰,小子凌云,更是为保国泰民安,裹尸边疆。只留下咱娘们儿这一众女眷,守着空府,不见犹怜。圣上鸿德,赏咱们凌家世袭一等佑国公。这么大的担子,便只得落在了良卿的肩上。他每一次行军镇边,无不教我又喜又怕。喜的是我凌家再出英杰,怕的,却是担忧他落得同他祖父,父亲叔伯一样的下场……”
老夫人说着,竟忍不住哽咽起来,早有殷氏起身奉茶,嘴里连忙劝道:“老祖宗何必说这等伤心的话,如今大少爷已平安归来,又为朝廷立了一等一的大功,咱们家应是无比欢喜才是。大嫂,你说是不是。”说着,眼神一瞟一旁的白氏。白氏当即微微一笑,说道:“二妹妹所言极是。良卿大婚当日,便临危受命,平定疆乱。此一去,更是三年有余。咱们凌家历来子嗣削薄,老夫人心里担忧良卿,也是有的。”
正安慰着,又有下人来报,说少爷已沐浴更衣完毕,要来拜见老祖宗,诸位夫人。
老夫人连忙转悲为喜,对白氏说道:“你快挨着我坐吧,良卿与你已经三年未曾见了,心里不定多思念母亲了。”白氏却笑道:“良卿心里最记挂着,自然是老祖宗。”殷氏正为老夫人凉茶,既听闻老夫人如此说,便轻轻放下茶盏,退至柳氏身旁坐下。柳氏便后退一步,站立在嬿婉身旁。
“祖母,母亲,我回来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朗逸音,便见一模样俊朗,衣着碧叶碎青的便服的男子从外堂阔步走了进来。
苏嬿婉用手紧紧攥着手帕子,这,不就是自己那位在大婚之日便离家远行,一面未曾来得及见过的夫君吗?只见他模样俊郎,体格健壮,竟与梦中的模样不差几分。倒教嬿婉羞红了脸。可一想到半路上绣荷所说的话,她却又忍不住黯自神伤起来。
凌良卿跪倒在地,伏身行礼道:“孩儿不孝,未能在祖母母亲面前尽孝,实在是大逆不道,还望祖母母亲大人责罚。”
老夫人喜道:“良卿,快,快起来,到奶奶身边来,让祖母看看你,是胖了还是瘦了?”随即便转头对苏嬿婉眉头轻皱:“嬿婉,怎么还不去扶你夫君起来?他一路颠簸,已是筋疲力尽,还不去伺候,更待几时?”
殷氏忽然持茶笑道:“只怕是少夫人见了良卿少爷,已被迷的不知如何是好,一时竟忘了礼数。”
苏嬿婉听着殷氏打趣的话,这才觉察到自己失礼了,只觉羞愧难当。却只刚刚走到凌良卿身边,还未等扶他站起,便已被其推至一旁。殷氏看在眼里,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笑着对着白氏打趣道:“大嫂,你快看看,这从未见过面的小夫妻怎么一见面就掐起架来了。只怕良卿在外久了,识不得自家娘子了。”一句话说的,倒教众人皆笑了起来。唯独白氏眉头轻皱,不动声色。
凌良卿却再次伏礼:“祖母,母亲,孩儿不孝,却还有一事相求。”
白氏轻皱眉头,忽然清声说道:“良卿,你舟车劳顿,既拜见了老祖宗,诸位长母,就该早些同嬿婉歇息才是。时辰也不早了,老祖宗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母亲大人若不应允,孩儿就绝不起来。”
凌良卿面色忽然变得无比冷峻起来,每说出一个字,都铿锵有力。
苏嬿婉立在凌良卿身旁,虽仍旧保持着平静娴和,但心里却早已是七上八下。她不住告诫自己,凌良卿无非是想纳妾而已,也只是想纳妾而已。哪一位贵家少爷不是三妻四妾的,自己何必如此在意。只是虽这么想着,内里却仍旧觉得隐隐作痛,仿佛她此刻,正在一点点地失去什么。
老夫人只笑道:“良卿啊,怎么这么大了,还使小孩子的性儿?奶奶我今儿倒偏要听一听,我们良卿有什么事这么匆忙,非要我们应允呐。”
凌良卿听罢老夫人的言语,嘴角忽而微微上扬,仿佛说出一件无比舒心的事来。
“我,凌良卿,要休了苏嬿婉。”
“什么?”老夫人不由大惊,一旁的殷氏亦跌了茶盏。白氏赶紧从座位上起身。
“良卿,你,你说什么?”老夫人仿佛没有听清凌良卿的话,又问了一遍。
话语间,白氏已然疾步行至凌良卿的身旁,伸手便要将他扶起,嘴里不住地说道:“良卿,你,你有什么话先起来再说,若是教老祖宗动了气,伤了身子可果真是你的罪过了。”
“不,母亲,”凌良卿却兀自甩开白氏伸向他的手。“我不起来,你们若是不应允,我凌良卿就是今生今世,也绝不起来!”
苏嬿婉闻听凌良卿的决绝之语,如若雷击,几乎呆立在一旁,幸有绣荷扶着自己,她才勉强没有失态。她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凌良卿,刹那间便眼含热泪。可自始至终,凌良卿也从未看过她一眼,仿佛她是世上最使他厌恶的存在。她下意识地忽而回头,便看见门外正站着一个模样娇媚,体态盈盈的柔弱女子。她此刻眉眼中,竟尽是对自己的嘲笑与戏谑。
原来,那女子,便是绣荷口中,被良卿千里迢迢带来凌府的狐媚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