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门里的人,是另一个恩华。
他在掌控着计划中的最后部分。
但是我错了。
那门里站着的人,竟然真的是金灿。
这是盛年之中的第三个金灿。
他穿着与我们不同的金黄色布衣,从衣服到脚上的鞋几乎都是黄色的。
那布衣虽然简单,但上面的图案却十分精致大气,雕龙刻凤,就好像是皇帝的素衣。
我身边的金灿也被他吓了一跳,像见了鬼一般,惊愕地看着他。
这门里有闪烁的强光,刺得我们睁不开眼睛。
就好似这个黄衣金灿在这门里,正做着什么化学实验,但是,由于那光线实在太刺眼,以至于我们根本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
黄衣金灿走出门,回手把门拉上。
强光消失,我们终于看清楚了他那张脸和他友善亲切的,犹如兄弟般的笑容。
金灿对黄衣金灿喃喃地说了一句。
“你是小鱼儿的爸爸么?”
“小鱼儿?”黄衣金灿微微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会儿,愉快地点了点头。
“对,小鱼儿,他是我的儿子。我的记忆不是很好,尤其是在这个建筑中,我真怕有一天我会忘了他。”
“你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么?”金灿又满脸苦相地继续追问。
“是的,就这么一个。他,还好么?”黄衣金灿坚定地回答,又询问地慈爱地看了一眼金灿。
“不好,非常不好!”金灿又倒退了几步。“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小鱼儿长大会成为我?他是金灿,我也是金灿,你也是金灿,这盛年里还有个金灿。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的金灿!小鱼儿是你生的,我又是谁生的?这他妈的就是个悖论啊!”
黄衣金灿微笑着走过去拍了拍金灿的肩膀。
“我也曾经像你一样迷惑过。慢慢,当你忘了这一切就好了。”
他说忘了,我突然就气不打一处来。
忘了就好了?
这到底是守艺者必须要承受的命运,还是他们为掩饰这可怕的轮回而刻意的粉饰。
我冲过去猛推了黄衣金灿一把。
“什么叫忘了就好了,难道我们没有权利知道真相?你在这里面到底做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参与……”我刚要把“不参与复制人的轮回”说出口,突然想到我本来也应该是个失去记忆的人,我不能说出我还记得的过往,就闭上了嘴。
黄衣金灿并没有生气,只是眼神闪烁地看着我,用金灿常有的表情瞪了我一眼,脸上竟有些许说不出的快乐。
“恩华,我们就要成功了。这是你一直期待的时刻,可惜现在你并没有我的感受。”
什么意思?
我心说难道他也是保有了所有记忆的那个人么?
为什么?难道他也看到过“它”,被“它”恩赐过?
我目光闪烁地看着他,这时候,新医和老黑,还有许多守艺者陆续走了过来。
新医没有理会我们这两个1942年进入盛年的“替代人”的冒冒失失,而是惊喜非常地走到黄衣金灿的身边,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臂。
“你出来了,那么,是时候到了么?”
黄衣金灿用力点了点头。
“是的,盛年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时候到了。”
他的这句话说完,除了我和金灿之外的所有守艺者都欢喜地赶了过来,他们欢声雷动,兴奋地脱了自己的衣服,颤抖着相拥而泣。
小鱼儿也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扑到黄衣金灿的怀中,开心地大笑着。“爸爸,我们可以出去了!我可以去看太阳,看绿色的草地,看大海啦!”
黄衣金灿抚摸着他的脑袋,用力点了点头,脸上却是忧伤的神情。
“太好了!太好了!”
老黑猛撮着双手,在原地转圈。
我看到身后那个假恩华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难以察觉的笑容,心里不觉咯噔一下。
所有人,并没有问黄衣金灿,或者新医到底完成了什么,但是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骄傲和如释重负的喜悦。
八尺老人,最先兴奋地狂笑着冲到盛年的河水中。他跟老恩华一样,一进入河水,就消失融化了。
但是其它人的脸上,也没有悲伤,他们都陆续地脱下衣服,跳入河水中消失不见了。
我着急地一把抓住那个即将跳河的印老人问。“为什么?你们的喜悦,是因为终于摆脱了痛苦吗?为什么你们要死。既然这么痛苦,你们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坚持呢。”
印老人用不解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仿佛在看着另一个世界的人。
“你这么问,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过,可以让自己舍身忘死的理想吧?”
“那既然你们的理想成功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死?”金灿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在我身后追问了印老人一句。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存粹为理想而活的人,我们本来就是一帮不应该存在的人啊!如果我们去外面,会暴露双鱼玉佩的秘密,破坏守艺者的规矩,那是比天还要大的规矩啊!”
“孩子,勇敢的结束这一切吧,这是我们为理想献祭的时刻啊!”印老人说罢,就开心地扑通跳到河水之中。
我和金灿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遇到盛年终结的时刻。
所有人都在不停地跳河,有的还被举起老高,扔进河里。
这其中就有那个假的恩华。
在众多守艺者面前,他的功夫根本是小菜一碟,更何况他在我的计划之中,只是个行医者的角色。
让我心里很不舒服的是,他被扔下河中的瞬间,还带着那种得意的诡异的笑。
他瞥了我一眼,脸上竟是一种胜利者嘲笑一切的喜悦。
这小子究竟做了什么?
难道是他让盛年结束的么?
我心里犹豫着,整个人突然之间也被抬了起来。
我向下看着满脸欢乐的新医和老黑,又看了一眼在身边也被架起来的金灿。
我看着河边满地的衣服才发现,我们已经是最后一拨人了。
黄衣金灿也把自己的衣服齐齐整整地叠好放到河边,之后,他毫不犹豫地犹如一条美人鱼一般,向河水中纵身一跃。
他的身体入河就融化了。
于是,现场的欢乐,被小鱼儿的一声尖锐地哭声打破。
小鱼儿大喊着爸爸,扑到河边。
他似乎没有想到这个结局,也许他幼小的心灵之中,也无法承受这个结局。
新医放下我,抱起小鱼儿,亲吻了他的脸一下。抱着他一起入河融化。
我惊恐地挣扎着,老黑紧紧抱着我。
“这是我们的命运!你们来的不是时候!”老黑在我耳边轻声说。“但是很快这一切就都结束了。你必须跟我一起死!我对你,终归是最放心不下!”
我拼命地挣扎身体,想要抵御他带着我送死。
突然,我看到那个假的恩华和金灿,带着穿着日本囚服的1942年的金灿,一起跳入了河中。
“金灿!”
我吃惊又绝望地大喊,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起想要救他。
1942年的金灿的手,落入河水中的瞬间,我看到了更加令人惊愕地一幕。
因为他的手已经沁入河里,但仍完好无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这个金灿,他跟我一样,不是复制的吗!
我惊喜地直直坠入河中,看着老黑他们悉数融化殆尽,看着河水中的金光闪烁,我拼命游向金灿,将就要溺水的他重新拖回到岸上。
他苏醒了,看着身边满地的衣服。我们同时想到了那个建筑,我们两一起站起,向那建筑狂奔而去,就在我们即将推开那扇门的时候,整个盛年发生了强烈的撼动,大块石块从头顶落下,砸碎了这里的一切,包括那个建筑。
“这是盛年要完成的使命?”金灿吃惊地跟我一起躲避着大石块,一边紧张地问我。
我抬头看着头顶缝隙,听着隆隆的声音,对他摇了摇头,有些悲伤地说。
“不,是日本人干的。也许是因为他们追逐我们两,发现了盛年。也许盛年的使命,是被我们终结的。”
我的话音未落,似乎有个日本人发现了我,他大喊着日语,身后数十个日本人在缝隙中跳落,向我们跑了过来。
我毫不犹豫地,果断地拉着金灿,向我曾被关禁闭的那个地方飞快地跑。
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一个从我很久之前认识金灿就没有改变过的想法。无论我在呼图壁,还是在这里,我都会为了保护他的安全,奋不顾身,不顾一切。
我再也顾不上守艺者的规矩了。
我知道那个地方十分狭窄,只能容下一个人。我一边跑,一边对金灿喊。
“进去之后,找一息尚存,一切按原计划进行这句话,找到进行两个字,把这插进去,就能出去了。”
我说着,把怀中的那枚老恩华留下的青铜币塞到他的手中。
他拿着青铜币,诧异地看着我问。“你在说什么呢?”
这时候我们两个已经到了那个地方的入口,我打开禁闭室,一把将他推进去。大喊着。“进去你就知道了。”
我将他关在了禁闭室中。
听着日本人从四面八方向我包围的声音,看着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什么都不剩的盛年,突然想到了河边他们的衣服。
不能让日本人知道他们曾经的存在。
我开始向日本人最集中的地方飞速跑去,当我把所有河边的衣服都扔到河里,刚要跳入河中的时候,突然听到后背有一阵风声。
我知道那是日本忍者的“铁无”,那“铁无”上一定带着某种让我麻醉的毒性,而此时,我也确实无处可逃了。
我没有闪过铁无,让它结结实实飞到了我的后背上。我扑通一声向前倒下,失去了知觉。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日本人为我特殊制作的囚车之中,囚车在移动,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树林。
我知道他们已经放弃了“盛年”,正在带着我前往另一个他们以为有更深秘密的地方。
不知道金灿是否能找到那禁闭的机关,是否可以看到“它”,是否能离开“梅里雪山”。
我担忧地望着窗外的繁星,心想金灿大概可以自由了吧?
他竟也是那个跟我一样的金灿,只不过他失去了以前的记忆而已,而总有一天,他会把我们过往的种种全部都想起来的吧。
我正在有些开心地想着,突然听到车窗外有些许撼动的声音,一张跟我一样的脸,出现在窗外,对我诡异的一笑。
我对他点了点头。
在这夜深人静的行车队伍之中,他,另一个复制的我,用了守艺者的功夫,进入车内。
我们两再次互换了衣服,我扭头看着骨瘦如柴的他说。
“这世界上,究竟有几个我?”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也许很多。我们都在你的脑袋里,你想一想,我们就会出现了。因为,我们就是你啊!”
“这一次,要辛苦你。他们也许会对你严刑拷打,也许你会吃很多苦,甚至也许会被杀死……”
“没关系!”他坦然坐下来。“我就是你!你能承受的,我就能承受。我死了,还会有下一个人来。你放心去完成你和金灿的计划吧!”
是的,我和金灿的计划,这是个了解我的复制人。
我动容地点了点头,轻盈地跳出囚车。
走在茫茫的雪地上,只是闻着味道我就知道这里是长白山的大兴安岭。
我在很久很久之前,到过这里。
我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路,甚至这里的每一棵树。
我在松林之中闭上眼,听风吹过松涛发出的声音。
每一棵树,都有属于自己的不同的声音。
在雪中,在风中,它们发出关于生命的狂响。那是震撼心灵的呼喊,那是世间绝美的吟唱。
“我,回来了!”
我闭着眼,默默地走到那个唱着最美的歌儿的松柏前面,我抚摸着它,遥望向日本人建立的军事基地方向,我知道跟梅里雪山一样,他们发现了大兴安岭的秘密了。
但是,我绝对不能让日本人发现守艺者的秘密。
因为“它”是属于我的祖国的!我绝对不允许日本人学会利用“它”的力量,利用我们自己的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力量,反过来对付我的国家。
所以,我原本的大计划需要在这里暂时中断。
因为我需要阻止日本人发现秘密,我需要破坏日本人打击他们的新计划。
我看着周围漫无人烟的雪地,伸出手,一掌拍在了我眼前的那颗松柏上。
那松柏徐徐地倒下了。
我淡淡地微笑着。
我知道还会有这样能斫琴的松柏倒下。
我看着远方,盘算着在哪里建个斫琴室,在哪里制作雷城之中的那个天蠁古琴。
一年后,我的古琴几乎做好了。我弹奏起它,感觉整个世界都在音乐中改变。音乐是伟大的,神圣的,音乐是通往神秘世界的钥匙。
这一年之间,我成功阻止了日本人发现守艺者的秘密,但是,恩华的复制人却受尽了苦。
最可怕的一次,是有一天,他在日本人的抓狂和暴怒下,真的被腰斩了。
我亲眼看到他被行刑,日本人斩了他之后,又把他的身体重新缝合了回去,仿佛在研究着他的身体结构。
我知道,如果他们看到恩华的重生,会是怎样地害怕,会成功地继续阻碍他们探索大兴安岭。
于是,我叫来了另一个恩华的复制人。我们两个打通了通往地牢的通路。当他再次出现在日本人的囚牢的时候,这帮日本人确实崩溃了。
但是,我也突然发现,恩华的复制人,开始对我有反感了。
他们的脸上一次又一次反复出现那种诡异的狡诈的甚至无奈的笑。我开始担心这些复制人,他们能不能理解我的正确想法,我开始担心我建立的Steven系统,会不会有我不能掌控的部分。
与此同时,抗日战争胜利了。
大兴安岭的日本忍者,仓皇逃出了中国。留下这里的囚犯,也丢下了让他们心惊胆寒,关押在最深的地牢之中的我的复制人。
没有什么,比战争的失败,更让他们绝望,更让他们放弃对一切的欲望的事,更何况,因为我的缘故,他们在大兴安岭,几乎一无所成,什么都没有发现。
我在大兴安岭的使命,也因此结束了。
我留下仿天蠁古琴,希望他能被有缘人发现,成为单纯的手艺意义上的世间绝响。
我看着山下的解放军,知道他们会把恩华在这里的消息,以各种可能的形式散发出去,让我师父新医知道,并来救我。
该是去找金灿的时候了,我一直没打听到,他是否从盛年之中走了出来,是否如我一般幸运地遇到了它,又或者,他打开了棺椁,发现里面藏着的守艺者的秘密。
那么,他就是比我更先知道秘密的人。
他的记忆也会跟我一样彻底恢复么?
我淡淡地微笑着,心事重重地最后弹奏了一曲,心里想着:高山流水遇知音,金灿,你现在,又在干什么呢?
我拿出呼图壁巴图尔老人墙壁上的,我们留下的照片,看着照片上那笑容灿烂的金灿,默默地问:
金灿,你是否,比我更早的知道了,守艺者的秘密了?
恩华的这次日记,就到这里结束了。
金灿抬起头,看着周围闪烁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微光的,看着身边这恍若宇宙之中的星辰的地方。
想起自己发现的,巴图尔老人墙壁上那新挂照片的痕迹。倒吸了一个冷气。
这照片一直都在恩华手中,为什么又刚刚重新挂到了巴图尔老人家的墙壁上。
这日记应该也一直在恩华手中,为何会在巴图尔老人的家里。
除非,根本就没有什么巴图尔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