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月不明所以,然后她注意到贺伯羽的右臂一直垂在身侧,虚虚的没有用力,她问道:“是不是我方才那一掌打重了?”
她情急之下,没有掌控力道,很有可能伤到贺伯羽的关节。
贺伯羽没回答,剑眉微拧。
倾月伸手去摸他的右肩,看看骨头有没有错位,指尖刚碰到他的衣服,贺伯羽就夸张地倒吸口冷气。
她收回手,语气不温不凉:“你总爱如此开玩笑吗?”
“没开玩笑。”贺伯羽赶紧收起略显浮夸的表情,抬起右臂搭在微曲的膝盖上,晃了晃右手,道:“是断指很疼。”
“断指?”倾月凝眉,方才她攻击的是贺伯羽的肩膀。
贺伯羽“嗯”了一声,摘掉右手上一直戴着的露指手套,他残缺的右手第一次完整地暴露在倾月的目光中。
那是只修长有力的手,因长时间戴手套的缘故,掌心手背的皮肤部分相比手指而言要白。
小指齐根断掉,伤疤在夜色昏暗的光线中,依稀还能辨出是略显粉红的颜色,与别处皮肤的颜色都不尽相同。
并不是天生缺陷,也不是陈年旧伤。
贺伯羽抬起右手抵在唇边,垂眼看着断指处的伤痕,又低声说了一句:“我难受。”
“疼吗?我去拿止疼药来。”说着,倾月就要起身,却被贺伯羽按住。
“没用的,”贺伯羽抬眼望了下头顶的漫天繁星,“明天定然是个阴雨天。”
倾月倒没有觉得他这话没头没脑,受过重伤的人都明白,这是伤到了根骨关节后落下的毛病。
她沉默少顷,才问:“你修为已至武圣,星魂大陆有谁能伤的了你?”
贺伯羽再次垂下眼皮,盯着近在咫尺的断指,幽幽说了一句:“是我自己砍的。”
倾月面上无波无澜,乌黑眼瞳微缩,泄露了一丝震动之色。
“我知道这几天你一直在怀疑我的身份,”贺伯羽声线平静道,“我现在告诉你,你需得替我保密。”
倾月点点头。
“夜冥司高手榜之所以不会有我的名字,是因为我本就出自夜冥司,而这根断指是我离开的代价,换来的是我终生自由。”
简单的几句话,就已经将自身背景交代清楚。
贺伯羽伸直手臂,右手在空中虚无地抓了两下,他笑道:“对于夜冥司而言,我早已是个死人,所以我不会榜上有名。”
他说得轻巧,倾月却觉得沉重。
她注意到贺伯羽是右手执刀,断掉一指会直接影响他握刀的稳定性,若是与高手对决,稍不留神便会送命。
“夜冥司,”倾月开口问道:“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你不惜损耗修为也要离开?”
“那里啊……”贺伯羽一手托腮,偏头看她,目光却有点放空,他斟酌半晌,才道:“是个人间炼狱。”
倾月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敛声回望向他。
“夜冥司每年会收进很多孤儿,都是些根骨不错的孩子,从小接受残酷的非人训练,终年活得像是个臭虫,不能行走在阳光下,冷冰冰的,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不出五年,这些孩子定会成为绝顶好手,或搜集情报,或暗杀破坏,反正给钱就行。”
贺伯羽冲她眨了下眼,笑道:“当然像你羽哥这种修为的天才,这么多年,夜冥司也就出了一个。”
“既如此,你若想离开,不可能只断一指如此简单。”
倾月此话一出,让贺伯羽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旋即又漾起更大的笑意。
“你真的很聪明。”
“还有哪些?”
贺伯羽抬手扯松了下领口,另一手拉住倾月的手,往自己胸腹探去。
倾月挣动两下,想要抽|出手来之前,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一片崎岖的温热,紧接着她摸到了上面覆盖的狰狞伤疤。
很长的一道,像是鞭痕。
她收回手,无声望向贺伯羽。
“这是奔雷鞭抽的,一共遭了八十一鞭。”
贺伯羽整理好衣襟,脑海中划过一幕幕血腥惨烈的场景,笑得却风轻云淡,仿佛在说旁人的事。
说完,还不忘向倾月挑下眉:“那鞭子抽到身上,比被雷劈还要带劲,不愧是奔雷鞭。”
倾月握紧手中的灵玉,仰头看向夜幕:“说得好像你真的被雷劈过一样。”
贺伯羽仰头大笑几声,肩膀抽动时又忍不住吸了口凉气,他不无委屈道:“肩膀真的很疼。”
“忍着吧,”倾月淡淡道:“跟你的鞭痕断指相比,我那一掌算不得什么。”
“诶,我发现你有时候说话真的很噎人。”贺伯羽将手套递给她面前,道:“给我戴上吧。”
“你左手没伤,自己动手。”倾月毫不留情地拒绝。
贺伯羽不肯放弃,又将手套往她手中送了送:“你打我一掌,又套取了我最大的秘密,难道帮我这么一点儿小忙都不愿吗?”
倾月无语,哪里是套取?分明是他自己主动透露的。
她接过那只手套,飞速给他戴好,然后把他的手推开,又听见贺伯羽闷哼了一声。
“你当真疼得厉害?”倾月见他剑眉微拧,不似装模作样,忍不住问了一句。
贺伯羽缓缓摇了摇头,又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秘密了,那我是不是也能知道你的了?”
“我?”倾月讶异,旋即笑道:“我没有秘密。”
“诶,是不是朋友?”贺伯羽拿肩膀撞了她一下,道:“我可是纠结了好几天,才决定将我的秘密告诉你的,夜冥司的事,我那群兄弟们都不知道。”
倾月笑了,坦荡道:“我真的没有秘密。”
“那你告诉我,你来自哪里?屋里躺着的那位,又是什么人?”
“我来自魔域,屋里躺着的是我的心上人,”倾月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他是魔域前任尊主的儿子。”
“哦,怪不得。”贺伯羽了然,也对棘游、雪凰等人的身份有所理解。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颇为轻松地吁出一口气,笑道:“能找到一个分享秘密的人,这感觉真的很爽啊。”
“嗯。”
倾月也很轻松,贺伯羽在这种事上很懂得分寸,他知道如何把握对话深度,知道适可而止。
沉寂片刻,贺伯羽又郑重道:“今天对叶知非起了杀意,是我的错,当时热血冲头,只想着保护你不受伤害,速战速决,没想太多。”
“你给我的感觉,总是在对战时像换了一个人,和你现在的状态完全相反。”
“人嘛,都有两面性,你记住现在这个我就好了。”
倾月不置可否,她站了起来,缓步走到屋顶边缘,回身看了仍坐在原地的贺伯羽一眼:“夜深了,回去吧。”
“作为分享了彼此秘密的朋友,下次我邀你醉酒赏月,可好?”
“再说。”
倾月纵身跃下,身影消失在贺伯羽视野的一瞬前,她摆了摆手,贺伯羽笑了起来。
他没有离开,而是缓身躺了下来,头顶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他干脆闭上了眼。
良久,耳边传来一阵细微的轻响,如猫踮着脚尖行走一样,难以让人察觉。
戴着手套的右手在夜色中竖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贺伯羽睁开眼,偏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缓缓起身,与隐藏在夜色中的人只做了简单的眼神交流,然后便纵身离开了这方庭院。
一切安静得就像从未发生一样。
两人一前一后在黑夜中穿过大半个伏羲谷,直来到一片梅林之中。
贺伯羽足不沾尘,头也不回地道:“何事?”
“少司……”夜色中的黑影刚一开口,一道凌厉袖风扑面而来,重重甩在他的脸颊之上,硬生生将他的话扇了回去。
火辣辣的疼痛下,血腥味晕开,黑影单膝跪地,硬着头皮沉声道:“主上病重,想见您一面。”
“不见。”冷冷的两个字,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黑影干脆双膝着地,趴在地上重重叩首,抬高音量道:“主上时日无多,属下拜求您回碧落!”
“黄泉也不去。”贺伯羽的声音依旧冰冷,但语气里却多了丝赤|裸|裸的讥笑。
“那属下多有得罪了。”
黑影话音一落,在他身后又悄无声息闪出几个同样的黑影,像是分身术一样,既神秘,又可笑。
几人迅速将贺伯羽围拢,没有兵器,赤手空拳,却没人手下留情。
毕竟他们知道贺伯羽的实力,若不将人绑回去,今天死的人就是自己。
贺伯羽右臂微颤,无法运刀,他无奈地“啧”了一声,心想倾月这一掌拍得实在太狠,不然他可不会让这些臭虫钻了空子。
梅林中忽地起了一阵疾风,待风平息,除了满地落梅残枝,再不见人影。
翌日清晨,倾月推开轩窗,果然夜里落了一场春雨。
丝微凉风钻进来,倒是神清气爽。
她洗漱完毕后,去看叶知非的情况,走到半路却见猴子上蹿下跳的,很是焦急的样子。
“怎么了?”
“大嫂!”猴子见到她,急匆匆地跑过来,问道:“羽哥没跟你在一起吗?”
“没有。”倾月摇头,“他不在房间吗?”
“他彻夜未归,我还以为他跟你在一块!”猴子一拍大|腿,转头就跑,嘴里不停嘟囔着:“坏了,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