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2014
过去,它会永远在那里,但已不复存在。
——尼可拉?基亚罗蒙泰 ①
?
25
“我没有预料到在我们那通电话之后沃尔夫冈?帕坦尼没有处理掉那张支票,也许他在等见到丽贝卡后给她看。”爱德华多说道。他双肘撑在破旧的木桌子上,十指交叉。“事实是他把支票插进了裤子左边的口袋里,两天后他穿着同一条裤子,被石头脸派去的两个手下绑架到某个地下车库里,被勒死了。”
利奥给他倒了杯葡萄酒。
爱德华多继续说道:“遗憾的是,自从乌贼3000变成了一家备受尊敬的跨国公司后,昔日的那种谨小慎微的杀手就所剩无几了。”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就这样,在把尸体丢弃在郊外路边之前,那些没用的家伙忘记了要清空他的口袋。”
整整一下午,也就是从爱德华多来到流放地之后,美国仔一直在给他倒酒。他是乡下一个卑贱的掘墓人,不知道还能以何种方式陪伴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去面对他的命运。在那颗将会杀死他的子弹和他仍相互分离的那几个小时里,爱德华多把利奥当作他没有料到的聆听忏悔的神父。
“我只有一个遗憾。”最后他说道。
“是什么?”
“今天早上我对我妻子说我会回家吃晚饭,即使我知道那永远不可能了。”
“事已至此你还担心什么?”
爱德华多的脸色沉了下来。“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而那就是我们的永别。我本不应该向她撒谎的。”
利奥打开了卡里姆藏酒的柜子。
“有一件事情我至今仍不明白。”他继续说道,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给他倒满了酒,“关于我父亲,为什么你要撒那个谎?”
“你在说哪件事情?”
“你说过是他在那列火车上放了炸弹,小达尼艾尔?男洋娃娃被炸死的那列。你让所有人都相信了,但那是一个谎言,而你本来就知道……”
爱德华多双手摊开在桌子上。“我那样做是为了让你们停止往来。”他回答道,“那时候,我不希望我儿子和一些圈子有来往……”他抬起头,痛苦地微笑着。
利奥把酒瓶子放桌子上,就像是刽子手最后一次翻转倒计时沙漏一样。
“哎,”他说道,又一次倒满了酒,“这才是你应该感到遗憾的事情之一。”
当那辆越野车载着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来到流放地的时候,夜幕降临已经好一会儿了。从车在垃圾处理站附近停靠的方式来看,美国仔感觉到他们很仓促,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一切都将结束。
爱德华多变得很虚弱,比起等待和酒精,是话语耗尽了他。此刻他躺在一张躺椅上,半睡半醒,一张毛毯盖在膝盖上,蚊子闻到他胸口发出的腐肉般的气味在他周围嗡嗡作响。
卡里姆出现在院子里,表情严肃地说:“他们到了。”
爱德华多突然紧张不安地抽搐起来。尽管发生了这一切,直到最后一刻,他依然抱着会被赦免的希望。石头脸应该会相信,即使进了监狱,他也绝不会开口。然而这都是协议好的,爱德华多已经接受了。
对于那些发现了沃尔夫冈?帕坦尼尸体的宪兵来说,只需要检查一下那张支票上的开票人就足够了,他就这样成了嫌疑人,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在审问过程中,爱德华多要求见律师,石头脸则派出了他手上最好的律师,他的头发油亮,肌肤黝黑,戴着橙色框眼镜,驳回了每一项指控,让爱德华多以自由人的身份离开了警察局。
但是,还能过多久他会再次被抓去审问呢?还需要多久那些调查员就能把支票、谋杀和在乌贼3000的顾问工作联系起来呢?石头脸永远不会为了一个从没坐过牢的前银行职员的一时狂热,拿自己的帝国冒险。
爱德华多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他已经活过了,此刻他将死去,他思索着,没有什么不对的。来到生命终点站的景象并没有他曾想象过的那么糟糕。只是此刻将要被埋在一个地下坑里,他觉得自己身上将不会再有那堵塞下水道的气味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着很快就可以再次拥抱唐?杰皮诺和阿玛莉亚了,便高高地举起酒杯道:“我们走。”
卡里姆开始向马厩那边走去。“我们动起来吧。”
在那一瞬间,爱德华多做了一个将会永远改变利奥命运的举动:他紧紧地抱住了他,温情满满,像是抱住了马尔切罗一样。“永别了,美国小鬼。”他在他耳边说道,“好好照顾自己。”
接着,当卡里姆把爱德华多他从拥抱中拉扯出来的时候,从未有过的那么汹涌和苦涩的泪水从他眼里涌出,他对着利奥嘀咕了些什么,在那个时候利奥认为那只是一个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只有在很久以后,很久以后,他身上沾满了血腥味,拖着尸体来到河边,远离所有其他那些无名的尸体;很久以后,他感觉到手上的老茧隐隐作痛;很久以后,他把爱德华多的尸体安放在坟墓里,他才终于明白那些话语:向他讲述,你要活下去,向他讲述。
接下来的一个秋天发生了一场可怕的水灾。四个小时内一百二十毫米的降雨量淹没了整个乡下,到处是淤泥和漂浮着的废墟碎片,前所未有。
除此之外,再加上坎波拉塔罗大坝要被打开泄洪这个可怕的主意,还有萨莫奈农民在面对所有不是从地下来的东西时出了名地不知所措。几个世纪以来他们已经习惯了扎根于土地,并不懂得如何应对从天上来的水灾。道路凹凸不平积满了水,桥梁倒塌,树被连根拔起,庄稼被糟蹋,地窖被淹没,还有大量的牲口被洪水冲走。
第二天,天刚刚亮,隆隆作响的地狱之水平静了下来——一种让人哀伤的平静,而在流放地上,他们正在计算损失。
“我听说有两个人失踪了,”卡里姆提道,他正铲着淤泥,“也就是说有两个人遇难了。”埃及人继续说。
利奥立刻意识到他错过了一个机会,如果他的头脑足够敏捷,能够趁洪水这个机会躲藏起来,此时也许他就已经自由了。失踪,也就是遇难,所以就能活着。他曾有二百四十分钟的时间可以用来自导自演一场戏,然而当大雨像冰冷的子弹一样落在他房车上的时候,他只是在希望着屋顶不要坍塌,河岸不要决堤,马儿们不要被淹死,而他自己能够幸存下去继续着他那肮脏的没有意义的存在。他没有失踪,也没有遇难,甚至也没有活着。
两天后,绝大部分的水被土壤吸收了,就这样美国仔认为路应该可以行走了,便套上了靴子,向河边的方向出发。他的目光里透露着一丝焦虑。
桑树和合欢树都被压倒在自己身上,而河床冲破了河堤向外扩张了足足五米,淹没了所有东西。周边还剩下的植物露出水面,让人感觉像是身处在热带环境中。就这样,向前走着,走在废墟碎片上,走在岩石间,一直来到那关着狐狸的牢笼。他看到那张钢丝网已经被愤怒的雨水冲走了。谁知道呢,他问自己,它们是之前就被淹死了,还是之后被洪水冲走了。
有什么东西滑落掉进水里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只狐狸的尸骸,跟着水流向西边漂去。
他向那座泥煤堆成的小山投去焦虑的目光,幸好没有坍塌。他的秘密仍然安全。
“明天你要一点一点认认真真地检查垃圾处理站。”晚些时候卡里姆一边命令他,一边移动着木棒整理着炭火中燃烧着的煤炭。“我可不想某些货物因为洪水得以重见天日……”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洪水留下来的痕迹渐渐地与周边的环境融为一体。不久,所有人就不再去关心路上遍布的障碍物,斜坡上倒下的橡树,还有已经变成植物泥浆池的烟草种植场里那堆积成山的废墟碎片。然而,如果地理环境正在快速地适应着自己,那么人们会更难回归到乡村生活的轨迹之中。
正是因为这罕见的气候,才有了要去小镇上买东西的提议。自然那种妥协是有条件的,卡里姆匆忙地向他解释着,必须在早上七点之前赶到,不能偏离事先定好的路线,这都是为了把与当地居民之间的交流减少至最少。利奥接受了提议。
这份委托的官方理由在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美国仔在这片流放地上所担负的职责在逐渐地减少。因为帮派内部的经济活动正在一步步合法化,事实上,送过来的货物的数量在减少,在那一年年末的时候,减少到零。
利奥经常会质问卡里姆,如果再也没有尸体需要被埋到地下,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最初几次,埃及人会从容不迫、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们为犯罪分子工作,而犯罪分子会杀人,然后会需要让尸体消失。”但最近这段时间,提到这一点的时候,那个男人的脸上则写满了苦涩。“我不知道,”他很烦躁,“为什么你总是问我同样的问题?”
实际上,利奥总结着,如果帮派决定要降低成本,并且不需要一个没有工作的掘墓人,那么在未来就更加没有可能会需要一个空监狱的看守,所以很清楚的是:卡里姆给他那份委托是为了能有更多的机遇。而出于同样的道理利奥假装接受了委托。就这样,每个星期三次,他一大清早醒来去买东西,为维持流放地做出贡献,尤其是此刻,菜园已经被毁了,牲口里也只剩下马儿们了。
但,不是所有的马儿。
一段时间以来,有几匹马都得了病,慢慢地相继死去,一次一匹。有几次,美国仔注意到卡里姆忧心忡忡地在那个女孩父亲的马厩里徘徊。有一天,利奥碰巧在那附近,看到兽医给一匹马打了一针,几个小时后,那匹马便在它自己的舍栏里死去了。在被问到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埃及人回答说,一种异常顽强的肺部病毒在那些牲口之间扩散开来。
当他来到小镇上超市后面的时候,一个跛着脚、扎着马尾辫儿,带着战争幸存者的气质的五十多岁的男人,给他打开了仓库的钢门,甚至没有跟他打招呼,便放他进去。
通常,当他刚跨过门槛的时候,要买的东西已经被打包好放在那儿等着他了。而利奥只需要把那些东西装进后备厢,再上车,十分钟内他便回到了流放地。在那样的场合里,他会贪婪地看着四周,瞄准每一个最小的细节,体验着那种甜蜜却有毒的自由的味道。他会问自己,就在他刚上车再次出发的那一刻,那个跛子会不会习惯性地给卡里姆打电话通知他,囚徒正在回去的路上。
那天夜里他听到一阵敲门声,他睁大眼睛,一跃而起,走过去打开房车的门。被黑暗笼罩着的乡村,被一支点着的香烟微微照亮,他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父亲。一头金色的长发,看起来很年轻。
“来吧。”蜘蛛人说道,“有一个人需要被埋葬。”
利奥一声不吭地跟着他。
在一段他觉得没有尽头的时间里,他们并排走着,美国仔感觉到自己很轻盈,很快乐。
“爸爸!”他喊道,“爸爸!我还记得你夹克上的味道,你枕头上的,那些香烟的味道,你的味道,爸爸……”
他们来到垃圾处理站附近,蜘蛛人拿出一把铁锹,递给他。“挖吧。”他命令他,“记住,好儿子,挖深一点。”
利奥开始挖坑。
他没有想别的,一个劲地想要挖得深一点。他挖着,额头上沁出汗珠,直到出现一根烧得通红的火把,照亮了一片相互交织的地下隧道。谁能够建造出那个迷宫?
那种幸福感消失了。“爸爸!”他叫嚷着,他自己声音的回声又反弹到他身上,“爸爸!”他重复着,进入那片地下隧道。火把的火焰烧得正旺,很热。利奥开始流汗。
“好儿子。”他听到远处传来一个声音,“过来吧,不要害怕。”
利奥没有害怕。
他走了有几个小时?几天?几个月?手里拿着火把,他每走一步靴子都会深深地插进地里,到处是崎岖不平的沼泽和打湿了他小腿的淤泥。他听到狐狸在远处奔跑着,还有那偏执的恐惧的嚎叫声。突然他感到一阵风吹来,地下隧道开始坍塌在他身上。
“爸爸!”利奥叫嚷着,“爸爸!这里所有东西都要塌了!”
没有回答。
他开始奔跑。在他身后隧道坍塌了碎成粉末落在自己身上,扬起的沙子和灰尘遮挡住了所有的去路。“爸爸!你在哪儿,爸爸?”他号叫着,声嘶力竭。
接着火把熄灭了,此刻一片漆黑。利奥停下脚步,在一片废墟中看到一扇敞开的门。几百米的距离,他就安全了。他看着自己的双脚,靴子已经不见了。
“爸爸!”
“对不起,好儿子。”蜘蛛人说道,不过此刻的蜘蛛人却有着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的脸庞。
“文森佐去哪儿了?”
那个男人迷惑地观察着他。“你在说什么,好儿子?是我,你看不到我吗?”他问道,“是我,蜘蛛人。你瞧,我们来了……”
利奥仔细观察着隧道的尽头,外面有阳光。河水的汩汩声传到了他的耳旁。
“走啊。”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说道,“走啊。”
“去哪儿?”
“外面。”
他没有等他重复第二次。他趴在地上,开始用膝盖向前爬,他穿过了隧道,从隧道的另一头出来。“我哪儿也去不了,”他对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说,“有钢丝网挡住了我。”岩洞与河流之间被一块厚厚的钢丝网隔开了,“我该怎么办?”
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耸了耸肩。“你瞧。”他说道。
他仔细望过去。水痘先生,他儿子的木偶,此刻被放在河床上,渐渐地,开始肿胀。利奥全身瘫痪,被恐惧包围。“不!不!”他号叫着,“维尼,不!”
水面不停上升,吞噬着水痘先生的身体,美国仔的喊叫声变得越来越悲痛。“不!维尼,小心!”
利奥转过身。在他身后,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坐在地上,跷着二郎腿。“帮帮我!”他紧逼着他说,“让我从这里出去!让我从这里出去!”
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从衬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包好彩牌香烟。“叫我爸爸。”他说道,点燃了一根烟。
“但你不是我父亲。”
“快叫我爸爸!”他对着他喊,“不然你就出不去。”
接下来的几秒钟里,美国仔检查着那涨满的河水,从那儿只差一点他就能抓住那个木偶,接着,他转身面向那个男人,低下了头。“好吧!”他号叫着,“爸爸……”
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在一块石头上掐灭了香烟,站起来。他张开双臂,微笑着。
接着突然间,水涌入牢笼,而就在利奥意识到洪水正在淹没的是狐狸牢笼的时候,洪水也淹没了他。
?
26
亲爱的哥哥:
这一次我是带着满心的喜悦给你写信的。你不会相信的,但尼可拉向我求婚了。我本来已经不再抱希望了!我自然是答应了。你意识到下个月我就年满三十五岁了吗?婚礼的日期定在了夏天。我希望等到那一天的时候,你会在我们身边。关于这一点我和相关的负责人聊过了,他跟我提到如果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你表现得好,这个可能性是有的。我希望如此!我需要有人陪着我走上圣坛,谁会比我的哥哥更合适呢?你能想象到吗,我要结婚了,和尼可拉!那个总是被你拿他的椰子头开玩笑的小男孩!我不应该说出来的,因为这种事情谁永远都无法预料,但我坚信我们将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婚姻。现在我得走了,坚持住,好好照顾自己。
拥抱你的
皮奴西娅
在二〇一三年年末,皮奴西娅的来信,像是披上了华丽的外衣,透露着一种残酷的乐观,卡里姆从头到尾反复检查着那封信,充满疑惑,而利奥的日常思维也被彻底打乱了。
几个小时后,果然,当美国仔回到房车里盯着镜子看的时候,他已经认不出自己了。三十七岁。消瘦的脸庞,被漫长的冬天折磨而衰弱的身体,泛白的长发,被遗忘的胡须,暗淡无光的蓝色的眼睛。上一次他照镜子对自己满意是什么时候?在十二年的囚徒生活之后,曾经那个充满活力的爱说大话的小男孩,那个会在衬衣口袋里插一把梳子,会在头发上涂发胶发蜡的小男孩,如今则变成了一个没有个性的枯萎的野人。
他忍不住流下眼泪,克制着已经冲到了嗓子眼的想要喊叫的欲望,开始用拳头砸向房车的轧钢墙。
压倒他的,让他屈服的并不是那封信本身,甚至也不是能够参加婚礼的那种可能性,而是他那种艰苦的孤立状态遭到了入侵,遭到了疯狂的入侵,遭到了日常琐事的入侵——我需要有人陪着我走上圣坛……遭到了人心虚伪的入侵——我希望等到那一天的时候,你会在我们身边……遭到了世道变迁的入侵——我和相关的负责人聊过了……而那个相关负责人却不能够像曾经那样威胁到她妹妹,所有这些入侵都揭露了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别人的生活都在前进,而他,三十七岁正值壮年的他,在时间的夹缝里与世隔绝了十二年,穷途末路。
白天的时候,在一个接着一个的休息时间里,他在流放地里闲逛着,寻找着更坚韧的树枝想把绳套挂上去。如果能在那棵合欢树上自缢他觉得也不错,尽管那棵树在水灾之后再也没有复苏,而且会被卡里姆从排屋里看到。
河边的橡树将会是完美的选择,它们顶得住洪水的冲击,肯定也不会被他的重量压断。尽管他将会选择服下大剂量的为马准备的克伦特罗中毒而死,他仍然会选择在河床那片地方。等他吞下那致命的药水后,他将会用最后的力气攀爬上那座小山,从那儿他将会望着银河,永远地离开。难道像这样死去不是很完美吗?没有人会去报复米娅或者文森特。遗憾的是,这一点他明白得太晚了。
夜里的时候,相反,他会梦到自己已经死去了。在那些瞬间里,当为马准备的轻泻剂在他体内翻滚,或者挂在橡树树枝上的绳子勒紧他的时候,他感觉到自由和快乐,为能够自己解脱自己而快乐。那种感觉是如此强烈,强烈到让他惊醒,尽管紧接着他会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紧接着他会突然大哭起来。
直到一天早上天刚刚亮,他睁开双眼,从房车里拿出了一架梯子,然后静悄悄地沿着小路向河边走去。渐渐地,天色亮了起来,他来到河边,把梯子靠在橡树上,拿出绳子挂在了一根最粗壮的树枝上。
他将绳子打结套在自己的喉咙上,用双脚撑着自己,闭上了眼睛。在那一瞬间,从山谷里吹来一阵寒流拍打着他的后背,摇动着橡树的枝丫。梯子也跟着晃动起来,差一点他就要跌落下去。
美国仔睁开眼睛。“风是自由的,你能听到它的声音,”他回忆着,“但你不知道它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他从来没有相信过福音书上哪怕一个单词,甚至此时此刻他也不能说他相信,然而从他记忆的最深处突然冒出来《圣经》里的那一段。“一个年老的人如何能获得新生?”法利赛人尼科迪姆问耶稣,“也许他能够再进入母亲的子宫,第二次出生?”
他低下头望着那座泥煤堆成的小山,脑海里再一次回响起爱德华多生前最后的话语,那是第一次他觉得他听懂了。
戈德瑞克迈着大步奔跑了过来,它睁大眼睛,吐出舌头,因为害怕而不断地低吠着。利奥钻出绳套,将绳子从树枝上取下来,他走下梯子,开始向着流放地走回去。他回到房车里,盯着厕所里的镜子,摸着那张他已经无法辨认的脸庞。他抓起一把剪刀。
一个小时后,当流放地在冬日温和的阳光下开始醒来的时候,刮了胡子剪了头发的利奥命令那只德国牧羊犬上车,他启动了引擎,喃喃自语:向他讲述,你要活下去,向他讲述。
就在他重新进入母亲的子宫第二次出生后的第一天早上,他要去小镇上买东西。
那个跛子从来不说话,但他喜欢狗,所以每一次当他看到戈德瑞克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就会开始放晴。那天早上也是,那只德国牧羊犬提前察觉到那个男人的情绪,便全身心地信赖于他,任他抚摸,等待着小饼干。
“一切都好吗?”利奥问他,想借机开始一段对话。
“你刮胡子了。”那个跛子说道,推开仓库的大门,“你看起来像是一只刚剪过毛的绵羊……”
他把手插进口袋,掏出一块小饼干,扔向戈德瑞克。那只德国牧羊犬像往常一样安静地贪婪地吸吮起来,接着,他用那条好腿撑着弯下腰,梳理着它背部的毛。
利奥检查着袋子里的东西。“全都在这儿了?”
“全都在这儿。”
“喂马的草料呢?”
“不在今天的清单上。”
“怎么会不在?三袋五公斤的。”
“我不觉得,并不在。”
“好吧,不过仍然要拿。你去拿吧。”
那个跛子向他投来像往常一样的烦躁的神情。“我不知道仓库里还有没有。”
“快去拿。”利奥重复着,“与此同时我先把这些东西装进车里。”他吹了声口哨,戈德瑞克跟了上来。
等待的时候,美国仔点上一根香烟。他观察着四周,渐渐地,仓库外面的生活开始热闹起来。汽车的数量突然多了起来,街道另外一边的金属帘门,之前当他离开的时候总是关上的,此刻已经被升了起来,向里面望去,一家正在准备营业的咖啡馆露出一副半睡半醒的容貌。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年轻人,一个果断的动作,那个年轻人打开了位于角落的一个加油站大门上的锁链。自从他被囚禁在流放地以来,那是第一次他有机会观看到这个世界醒来的模样。那种生命力的爆发让他激动不已。
他走进仓库。“有人吗?”他喊道,谨慎地移动着。
一片寂静。
他向仓库深处走去,成堆的木架子上放着用玻璃纸包裹起来的产品,这些产品将会被摆到超市货架上,他开始意识到这个地方比他之前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哎,伙计,我必须走了……”
他的声音打到最深处的墙壁上,再反弹回来,缓和了许多。他看到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敞开的门,从房间里溢出黄色的嗡嗡作响的霓虹灯光,他决定走进去。
在那个没有窗户的阴暗的小房间里,空气污浊又肮脏,充斥着一股煤气味。写字桌上一堆杂乱无章的文件,亮着的电脑屏幕,一杯已经冷却了的茶。不远的地方,在一个托架上,摆着露营专用的一个小炉灶和一个小锅。
他听到从仓库里传来砰的一声,片刻之后,一个自动化铲车开始运转。利奥正准备出去,但就在要出门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写字桌上。在一个角落里,在茶杯和一堆纸中间,有一部手机。
就这样他有了一个想法。
全凭着直觉,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抓起那部手机,把它塞进口袋里,紧接着他离开了那个阴暗的小房间,向仓库大门走去。
但是已经晚了,那个跛子正从自动化铲车上把装着草料的袋子卸载到车旁。“你去哪儿了?”他问他。
“我正想要问你同样的问题呢。”利奥回答道,他试图表现得从容一些,“我去找你了。”他补充道,并抓起一个袋子,扛在肩上,“你花了太长时间去拿这些东西……”
“你绝对不能从这里走开,明白吗?”那个跛子反驳道,“你想给我添麻烦吗?”
“我?我能添什么麻烦……”
那个男人用严肃的目光注视着他,不确定应不应该相信他,接着,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操作着那台自动化铲车返回了仓库。片刻之后,那扇钢门砰的一声被狠狠地关上了,而利奥独自一人被留在了街上。
那是一段折磨人的等待。他感觉到天上地下的万事万物都在和他作对。
不出所料,卡里姆因为他的晚归责骂了他一顿,并派他去菜园里干活。那时候正好是新月,冬季播种的任务落在了他身上。西红柿,青椒,茄子,还有罗勒。晚些时候埃及人找到他说有一匹马儿肺部积水,那天晚上兽医会过来一趟。接着他又开始移植蒜头和葱头。
下午的时候他在计算着时差。他必须等到米娅回到家中,可以肯定的是,尽管石头脸每个月都会给她寄钱,她也需要找一份工作,必须确定将会是她接电话。
然而如果他们搬家了呢?这是需要想到的一个可能性。在那种情况下新的住户能够提供他们的新号码吗?成堆的问题在他脑海中越转越快,又产生了越来越多他之前没想到的疑问。如果是文森特接电话呢?关于发生在他父亲身上的事情他知道吗?
你父亲死了。
你父亲离开了,踏上了一次漫长的旅行。
你父亲连一把刀都不会用,现在变成了一个奴隶。
你父亲觉得报仇比我们更重要。
你父亲…… ①
接着,突然间,当他弯下膝盖插着那些该死的蒜头和葱头,潮湿的空气紧紧贴着他后背的时候,他脑海中浮现出最可怕的想法,但也是所有的想法中最简单的想法,在多年的分离和沉默之后这也是不可避免的:如果米娅身边有了另一个男人呢?如果当年她去买信纸那家店里的帅气店员持续不断地邀请她共进晚餐,而随着时间推移她被说服了呢?有没有这个让人心碎的可能,就在他站起来脱下手套的这个瞬间,文森特正对着另一个男人喊爸爸呢?
事实上,十二年过去了,他还能责怪她什么呢?
十二年了,没有见面,没有触摸,没有说话;十二年了,想想看,她嫁给了那个男人,和那个男人生下一个儿子,接着那个男人回到意大利参加他母亲的葬礼,再也没有回来。
晚饭过后,哈特福德那边已经是下午快结束的时候,他坐在他那张行军床上,表情呆滞,空虚,无精打采。甚至他想要打那通电话的欲望已经消退,已经变成一次纯粹机械的尝试,就像垂死之人的呼吸一样。
他回想起那一次,当他抵达美国几年之后,在电影院里的饮料自动售货机前遇到米娅的场景。在之前的那几个星期里,他注意到她没有再和她的男友一起出没了,她的男友是那种典型的来自哈特福德东区的浑身肌肉的金发牛仔。而她有着深色的皮肤,甜美的眼睛里没有不快乐,不过依然透露着忧伤。她身上穿着一件刚过膝的绿色连衣裙,腰上束着一条花丝带,深色的袜子,擦亮了的带跟鞋子,这些都暗示了她就住在那附近。“你是来自这一片的?”他问道。
米娅点头示意。“我父母来自波多黎各 ①。”
“我就知道。你太美了,不可能是纯美国人。”
“在康涅狄格州没有哪个女孩子是纯美国人。”她双手紧握着咖啡,“你要买什么吗?”她问他,注意到他站在那儿不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交织在一起,彼此都不能张开口说出哪怕一个词。直到售货机的蜂鸣器发出声响才打破了沉默,双方才都感觉到一阵轻松。
“那个家伙呢?”利奥回过神来问道,心跳加速,“你们不在一起了?”
米娅对着他微笑,接着把咖啡杯扔进垃圾箱,便开始向着入口走去。
“哎!”他喊道,“你就这样走啦?”
“快点,赶紧的。”她告诫他,“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打开手机的翻盖。很多年前他也曾经拥有过一部类似的手机,然而此刻他的手指,在多年的田野工作后变得粗厚,费力地在键盘上移动着。终于他成功地输入了号码,摁下绿色的按键,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他咽下一口口水,眼睛死死盯着正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线路通了。
数百万从手机发射向人造卫星的无声电子,还有数百万在那一瞬间他内心体验到的无声情绪,全部都交织在一起。人类建造了道路、水渠、宫殿,还有桥梁、金字塔、火车、飞机、人造卫星;人类能够在太空旅行,能够克隆出两个完全相同的人,能够在大海的最深处找到油田。然而从来没有任何一种成就,会像他此时此刻能够给她打电话这个事实那样重要。
“喂。”一个声音说道。
不可能搞错,那是米娅的声音。比他记忆中稍微沙哑一点。
“米娅。是我。”
“利奥?”
“是的。”
“哦,我的天哪……”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线路可能会断掉。你怎么样?”
“我怎么样……我好……你从哪儿打过来的?”
“从意大利。”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有你的消息了。”
“我知道。”
“我已经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再也没有给我回过信,也没有人跟我说过任何事情。如果不是你妹妹偶尔……哦,我的天哪……”
“我度过了一段糟糕透了的时期,但现在情况在好转。”
“你意识到多长时间过去了吗?”
“太久了。”
“十二年,利奥。十二年。”
“在所有这些时间里,我没有一刻停止过想你。”
“没有一刻我不在问自己,为什么你对我们做了这样的事。”
“如果我事先知道我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我绝不会……但事已至此。我不能回到过去。”
“太多的生命被浪费掉了。我们的生活,你的和我的,还有你儿子的。”
“我知道。”
“爸爸四年前死了。你缺席了他的葬礼。”
“老阿尔曼多……”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打来电话?”
“……”
“所以呢?你想要什么,利奥?”
“我想回到你和维尼身边。我想回家。”
?
27
他来到柏树篱笆旁边,那是一道保护着垃圾处理站免受气流冲击的防风篱笆屏障,他从树枝上取下可口可乐易拉罐。利奥仔细观察着那片绿色的簇叶,密不透风。那些树叶,像平常一样薄薄的带着刺,其中混杂着另外一些树叶,新长出来的,更光滑,颜色更鲜艳一些。春天就这样宣告着自己的到来,冬天渐渐地苍白无力地投降了。
尽管在春天的时候干活是一件更愉悦的事情,不会太艰苦,但他更喜欢在冬天干活,冬天的土地在为以后的收成做着准备,它会倾尽所有地去抵抗着那试图摧毁它的自然力量。想要幸存下去的精神才是真正的生命力。杂草、雨水、淤泥、大雪,都是需要它去顽强抵抗的考验。没有这些,到了夏天的时候番茄酱的味道就不会那么浓郁,更不用说所有那些脆弱的春季蔬菜,还有那些诱人的水果,像是任性的女孩子一样,只有在外面的环境得到控制之后才会抛头露面。
利奥用力推开堆草房的门,那个女孩正躺在草料堆上,赤裸着,双腿张开着在等着他,他向前迈了一步,停下来观察着她阴部上微微发红的毛。在听到了米娅的声音之后,面前的这一具肉体对他来说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卡里姆和你父亲整天都在捣鼓什么?”他问她,语气粗鲁。
那个女孩微笑着,向他展示着她那腐坏的牙齿。“为什么你不停止问问题,然后操我呢?”
利奥毫不犹豫地抓起她的头发,把她拽倒在地板上再拖着她走。“快说,”他咬牙切齿,“不然我就杀了你。”
那个女孩顺着他的动作,用膝盖撑着自己。“好。”她向他哀求,“我什么都跟你说,快放开我……”
利奥松开了她,一小撮肮脏的没有光泽的头发残留在他的手指之间,他把她推回到草料堆上。“所以呢?为什么他们总是在窃窃私语?”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都不明白这里发生的事情……”那个女孩嘀咕着。
“那你告诉我,”利奥回答道,“我应该明白什么?”
“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那些马儿都病了?它们都以同样的方式死去你不觉得奇怪吗?”
“卡里姆说它们得了肺部传染病,病毒在它们之间传播……”
“是的,怎么会不是呢?”她冷笑着说道,“关于地下赛马的病毒……”她的声音又开始变得刺耳。她的脸庞开始扭曲,像是紧张地抽搐时那样,“是我父亲帮助他给那些马儿下药,”她继续说道,“你知道下什么药吗?青蛙汁……那种药叫皮啡肽,从青蛙皮里提取,可以让马儿感觉不到疼痛,这样比赛时马儿会跑得更快。但是会让马儿的骨头衰弱然后断裂,这个时候就只能宰了它们……”
利奥一只手摸着下巴,“为什么不等着它们从骨折中恢复呢?”
那个女孩对他恶毒地微笑着,“因为一匹腿不好的马儿会引起怀疑。你明白吗?病毒那一套说法只是为了不让大佬怀疑的一个幌子。”
利奥惊了一下,“你是说石头脸对于地下赛马毫不知情?”
那个女孩点头示意。“你去转一圈看看,就会意识到那些马儿根本站不起来,全部都脚踝纤细,胸膛粗壮,都是为了让它们跑得……”她向前趴着,然后用膝盖撑着跪起来,“现在你可以操我了吧?”
利奥俯下身子,看着面前那个女孩沾满灰尘的脸,接着用双手托起她的头,仔细观察着她那双棕褐色的眼睛,那双扁平的眼睛像一堵墙,墙后面藏着无底的深渊。他什么感觉也没有。有那么一瞬间他尝试着对她抱有一种怜悯的感情。他感觉到像是冬天过去了却什么都没有到来,甚至连春天也没有。接着他松开手放下了那个女孩的头,捡起堆在地上的衣服,扔给她。“拿着。”他说道,“穿上衣服。”
“一切都清楚了吗?”利奥紧紧握着手机问道。
“是的,明天我会给在圣胡安的桑塔叔叔打电话。”
“好的……然后呢?”
“然后什么?”
“你爱不爱我?”
“你先从那里出来,然后我们再谈这个。”
“那就意味着你爱我。”
“你先从那里出来!”
“好的。”
“顺便问一句,你什么时候出来呢?”
“很快。”
“很快是什么时候?”
“很快。”
“……”
“米娅?喂,米娅,你能听到我吗?”谈话中断了。起初,美国仔是从他在谈话中断之后心跳突然加速的角度来判断的,他觉得那突如其来的沉默是一种对他的谴责。
渐渐地他开始从正常的角度去判断那次谈话中断,偷来的手机总是会自动关机的。不管怎样,那次谈话的中断反而激发了他,让他的逃跑计划更现实,更具体。谁知道米娅有没有来得及听到他第二次说的“很快”要远远比第一次更令人信服。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还是不能离开流放地,卡里姆说他必须去小镇上办事,所以就由他负责去买东西。
一段时间以来,埃及人的行为举止变了。可以肯定的是,他并不知道关于跛子的手机的事情,否则到了这个时候利奥早就被一枪打死然后被埋到地下了。应该是关于那个女孩。也许卡里姆发现了,或者她跟他说了。事实是他的态度变得充满敌意,但他却想要掩饰,几乎像是他想要假装表现得镇定,有耐心,想要假装没有人和他过不去,假装没有人正计划干掉他。利奥必须保持警惕,睁大眼睛。
一天晚上,在向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了关于牲口和蔬菜的那些平常事后,埃及人漫不经心地跟他聊起了皮奴西娅的婚礼邀请。
“什么时候会来?”利奥问他,坐在地上,肩膀靠着一块石头。
卡里姆熟练地摆弄着火钳,“我不知道。”
“最近一次有人从那不勒斯过来送信至少是十天以前了!”
埃及人耸了耸肩,“应该是吧……”
利奥转身面向另外一边克制着怒火,从山谷那边吹来一阵凉爽的气流,那是在那个地狱般炎热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了。他不应该表现得太过挑衅。
“那婚礼的日期呢?”
“九月底,我觉得。”卡里姆说道,将一块羊排放在烤架上,火烤着肥肉发出滋滋的声音。
“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我能不能去参加呢?”利奥坚持着。
埃及人镇定地把火钳靠放在炭火盆的一边,抓起啤酒瓶,灌了一大口。
“我不知道,不是我说了算。”
“但你可以帮忙说两句好话。”
卡里姆突然激动地转过身来,他脸颊通红,眼睛发亮,明显是烟雾和酒精的作用。“我只关心那些马儿和这片土地,负责监督你工作。”他傲慢地回答道,“我不会为任何人说好话,更不用说为一个奴隶……”他向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便接着在炭火盆上忙活了起来。“现在抬起你的屁股,把那个托盘递给我。”他继续说道,把那些羊排翻过来继续烤另外一面。
?
28
那是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当利奥走进排屋,却看见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正坐在单人沙发上,双腿伸展着搭在壁炉上,他嘴里叼着雪茄,短胡须刚刚修剪过的样子。他正在和利奥之前没有见过的两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人讨论地板,楼下的陶砖地板,楼上的瓷砖地板。
“伙计们,你们喜欢镶木地板吗?我妻子一直唠叨着这镶木地板真是烦死我了,但木头在卫生间里容易腐烂,我跟她说过……”
卡里姆,待在一个角落里,像是一块褪色的挂毯,样子看起来像是一个迎着风冲下断崖的人。在他身旁是那个女孩,右眼下面青肿了一大块,还有她父亲,样子看起来像是一个试图从脸上驱赶苍蝇的养牛人,和其他男人的优雅西装以及大理石桌子极不协调。
“喂,美国小鬼,你在这儿啊?进来……”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对他说道,“你想要一杯咖啡吗?一块小糕点?它们可美味了,是马西米诺从莱切带回来的。”他张开双臂指向那两个陌生人中的一个,“我们正在讨论重新装修这里的方案。”他继续说道。
“重新装修?”
“大佬对这个地方有了新计划,要搞一个上档次的东西。他决定要生产上等葡萄酒,你知道的,所有那些人们狂热地瞎胡扯的有机食品……”
利奥在唯一一把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么,美国小鬼,你好吗?”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指着另外一个坐在中间的陌生人,“你还记得大佬的儿子埃托鲁乔吗?他也是在你那个街区里长大的,尽管那时候他不会去街上瞎混,他可不是像你一样的小痞孩……”
利奥抬起下巴向着埃托鲁乔的方向示意,而他也半闭了一下眼睛回礼。
实际上,那个大男孩看上去并不符合卡莫拉后代的典型形象。他脸上的线条精致,柔和,没有人工晒黑的痕迹。他穿着带垂直细条纹的衣服,看起来很朴素,并不优雅。他的眼睛里也并没有那种光亮,他还没有杀过任何人,这一点可以肯定。也许他大学毕业了,甚至在国外拿到了博士学位。一直都是这样,也永远都会这样,利奥思考着,狡猾的人待在自己的家里长大,接着再去街上抢夺那些没那么狡猾的人。
“不,我不记得了。”美国仔承认。
“我很遗憾……”埃托鲁乔垂下了那失望的眼神。
“那么,你想要一块小糕点吗?”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插话进来,“它们还是热乎乎的,马西米诺费了老大劲从莱切带过来的……”
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果断地抓起那块小糕点,用手掰成两半,再把其中一半塞进嘴里,而利奥趁着这短暂的休息时间,向着卡里姆、那个女孩和她父亲那边瞥了一眼。那边的气氛并不好。
“怎么了,美国小鬼?我看着你不太对劲。你确定你都好吗?你整个人都病恹恹……”
“我应该跟你们说什么呢?”他开始讲述,“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们,我已经不再习惯一下子见到很多人……”他指着那张桌子,“然后所有这些你们正在筹划的方案,我都没有预料到……”
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舔着沾满油渍的手指,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美国小鬼,在这里时间过得飞快。我们应该聊一聊。”
“和我聊?”利奥咽下一口口水,“聊什么?”
那个男人向着卡里姆轻蔑地瞥了一眼,从嘴里拿掉雪茄,说道:“我们应该解决一下你搞了埃及人的女人这件事情。”接着他向那个女孩和她父亲的方向望去,“你得承认那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他微笑着,马西米诺和埃托鲁乔也随之笑了起来。突然,门开了,那个聋哑人出现在门槛上,利奥感觉到血管里的血液都结冰了。
“站起来,”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说道,“陪我一起去看看那些马儿都怎么样了。”
“我觉得在名字里一定要涉及这条河,这个山谷。”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说道,从车前座向外探出身子,“但这些该死的事情都应该由马西米诺来负责,他是建筑师,所以应该由他来为这个地方设计点什么……”
那个聋哑人开着那辆越野车来到垃圾处理站附近。车门锁弹起,利奥下了车。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打开车门,一次一条腿地迈出来,颤抖着,撑着车门内侧的把手,直到整个身子都挪了出来。“过来,美国小鬼。”他说道。他让利奥搀扶着他的手臂,向着马厩走去。“这些家伙是多么的英俊,多么的有表现力。”他补充道,“它们肯定比人类更有尊严。”
利奥思考着这一点。马儿的尊严是那些并不真正了解它们的人,那些从没有见过它们死去、分娩、拉屎、折断一只蹄子的人,在没有任何根据下相信的公理之一。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从山谷吹来,弄乱了他那些脆弱的用于掩盖秃顶的头发,再透过那蓬乱的像沾染了乳汁一样黏黏的头发,显现出那有斑点的粉红色的头皮。“这儿总是会刮这种该死的风,嗯?”
利奥点头示意。
马西米诺的想法,同时也是石头脸和他儿子埃托鲁乔赞赏有加的想法,是建立一片农业地产,附带豪华的餐厅和酒店。他们将会在这块土地上生产莱切小糕点。原始配方里需要用到加糖与鸡蛋和的面再混合猪油,也就意味着需要养猪,否则可以用牛油替代,所以需要养母牛,然后需要养母鸡产蛋用来做糕点里的奶油。整个的零公里食品产业链将会在那片未开垦却已经用无数尸体施过肥的土地上。
接着是公寓、游泳池、高尔夫球场。场地并不是问题,因为所有这些在视线能够欣赏到的距离以内,一直到阿皮切,甚至再往前的土地,都属于石头脸,而他也已经决定要将他余下的时间都致力于他这个新方案了。
“你觉得怎么样,美国小鬼?你喜欢这个想法吗?”
利奥用眼角的余光试图去搞明白那个聋哑人去哪儿了,他的缺席让利奥感到担心。突然,他发现自己身处垃圾处理站的中间,独自一人和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待在一起。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如果他们想要开枪打死他,那将会是最合适的时间。
“酸樱桃……”他突然地小声道。
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困惑地看着他,“咦?”
“也需要生产酸樱桃,”利奥继续说道,“为了做小糕点。”
像是豁然开窍,“对的!”他说道,拍了一下利奥的肩膀,“我要告诉马西米诺在方案里加几株酸樱桃植物……”
“树。”利奥纠正他,“酸樱桃都长在树上。”
这一次却是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没关系的。我们可以让它们长在任何地方。”他们来到了马厩的入口,他松开了利奥的手臂,“从这里开始你自己一个人继续走,他正在等你。”那个聋哑人有可能埋伏在任何地方,那是一个商定好了的信号。
美国仔停留在那儿一动不动,盯着自己正前方的半明半暗,等待着一小团爆炸的光,再从那光里飞来的一颗子弹。
但是,因为他的命运迟迟没有到来,所以他决定走向前直接去面对它。
他深吸一口气,吸入一股干草腐烂发出的恶臭。他沿着过道向前走,踩着马粪,穿过正在疯狂旋转着飞舞的成群的苍蝇。
他从半明半暗中走了出来,发现在前面一把木椅上坐着一个老态龙钟的人,正在试图为那可怜的吉米解开草料堆上的绳子。
“这是我剩下的最后一匹种马。”石头脸含糊不清地说道,“我下不了手,这可是阿里的儿子……阿里是那么好的一匹马,我真不应该卖掉它。”大佬继续说道。
美国仔点头示意。“很遗憾它撑不下去了。”他说道,抚摸着吉米的脸,“它病了。”
一束阳光照在石头脸那满是皱纹、干枯暗黄的脸上,从那系上扣子的韩式衣领里冒出一小撮汗毛。他头盖骨顶上的部分头发白而浓密,两鬓则短而稀疏。他的脸是长方形的,从嘴开始形成三层松弛的面颊,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像一只严肃的鹅。那张脸曾属于一个健康的人,一个快乐的人,一个会微笑的人。而现在他不再是了。
“在马儿的世界里有时候两匹种马会成为朋友。”他又开始说道,“你能相信吗?”
“就我所知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两匹种马不会为了比对方更出众而互相搏斗到最后。”
“然而那是有可能的,两只小马驹一起长大,相互之间是如此的亲密,以至不再需要把彼此逐出马群。”
“一个没有统治者的马群?”
“一个统治者和其下属是生死之交的马群,它们分享着相同的母马。”
利奥仔细观察着吉米的脸,它流露着忧郁的神情,缓慢地呼吸着氧气,用来填充它那像破了洞的气球一样的肚子。“它们分享母马?”他问道。
“很明显。”石头脸点头示意,“那个下属的交配率将会比统治者低得多,一般来说它会倾向于偷偷地交配,不被看到……”他抓起靠放在一个空舍栏旁的手杖,“但其实它在乎什么呢?你要从这匹年轻种马的角度去考虑情况。它在一场搏斗中被和它旗鼓相当的种马打败了,然而它并没有被强迫离开。它有强大的朋友,有任它支配的母马,还有被它照顾的小子孙。再加上那无可争论的优势,它不用作为领袖捍卫马群,也就没有随之而来的所有那些危险。”
利奥停止抚摸吉米,转过身来,“说到这儿就不禁要问,在所有这一切中统治者的优势是什么?”
石头脸露出微笑,嘴巴是张开的,扭曲的,像是中风的前兆。或者是对已经发生的事情的警告。他把手杖竖立在石头地面上。“好吧,”他继续说道,“实际上恰恰是这一点说不通。统治者有可能会不知道在它的马群里有一个叛徒吗?或者它知道但假装不知道?”他撑着手杖站了起来,“你知道专家们管这种行为叫什么吗?生殖寄生。他们就是这样叫的……”
利奥观察着大佬。薄薄的嘴唇,毫无生气的眼神,他费了很大的劲才站稳,看起来像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老人。人生里第一次利奥不再感到害怕。
“我不知道。”
“好吧,现在你知道了。”尽管他想要表现得坚定,语气里却透露出一丝颤抖,“但我们不是野马!你不可以搞别人的女人,明白吗?”大佬中的大佬,或者说曾经是大佬的生病老人,开始咳嗽起来,他掏出手帕向里面吐痰。
美国仔利用那个休息时间问道:“你们大老远费神来到这儿就是为了这个事?”
但是总而言之,利奥问自己,那个曾向所有人发号施令,并要求尊重和绝对忠诚的无情的卡莫拉分子,去哪儿了?那个战无不胜的战略家,那个机智狡猾的外交家,那个贪婪成性的企业家,那个震慑人心的演说家,那个用话语当作箭牌,用花圈当作他无限权力的旗帜的人,去哪儿了?那个杀死父亲囚禁儿子的有权有势的人,去哪儿了?
利奥不能接受这一点:那个曾摧毁了你整个人生的人不能就这样消失。邪恶要么是绝对的、永远年轻的,要么就根本不是邪恶。那把曾刺穿了你的剑必须每一次都提醒你,你根本不可能赢,你没有那个能力。然而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你究竟是被谁击败的呢?被一个被一群对莱切小糕点上瘾的人环绕着的、老弱的、不停咳嗽的退休罪犯?
“我知道你拿了跛子的手机。”石头脸突然说道。这是第一次从他嘴里蹦出清晰可闻的单词,而这些单词也精准无误地塞进了美国仔的耳朵里。
那个跛子的手机。他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他错看了年迈的大佬。又一次,就像那一天避开了刺向喉咙的那一刀,石头脸只需要一步棋就赢了他。这一次他不再需要向他的某个手下求助,他只需要一个计谋,让利奥的想法出偏差,让利奥相信他来这里只是为了那个女孩的事情。
“不是真的。”
“我老了,但我不傻。我半辈子都在街道上混,各种各样的人我差不多都见过。另外半辈子我在监狱里,各种各样的人我是真的都见过。当我遇到一个撒谎的人,我能认出来。”
“我不是一个撒谎的人。”
“你完完全全像其他人一样是一个撒谎的人!”那个男人抬高了嗓门,“单单是你还活着这个事实,就应该让你懂得在我面前要抱着感激的态度。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我本应该杀了你,但相反我还留着你这条小命,我常常会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利奥又深吸一口气,那股干草腐烂发出的恶臭冲击着他的肺部。“我想是因为愧疚感。”他说道,“您杀了我父亲,接着也想过要杀了我。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当一个人像您这样背叛了一个朋友,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救赎了。”
石头脸镇定自若,又向吉米递过去另外一捆草料。“救赎?”他忽然问道,嘲讽地微笑着,“美国小鬼,救赎这种事情跟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关系?”
“这个我不知道,然而我知道您曾经相信过,否则就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在我尝试杀了您之后您却还让我活着……”
“你闭嘴!”石头脸试图打断他,“你什么都不知道。”
但利奥继续说道:“依据您的荣誉准则,把我放逐到这里是一种善行。您给了我一条生路,如此一来您就觉得对得起您的良心。”
吉米突然嘶叫起来,摇晃着它的头。有人走进了马厩。“然而并非如此?”石头脸问道,刚刚进来的那个人让他放下心来。从那个人在阴影中躲闪的方式判断,应该是那个聋哑人。
“不,并非如此。因为像您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良心可以去安抚。”这一次美国仔后退了一步,石头脸则用目光跟着他。“我拿了那部手机,是的,我想听听我妻子的声音。”他继续说道,“您觉得把我送过来给您要处理掉的尸体挖坑是拯救了我?不,您没有做到。十二年的时间远离我妻子和我儿子……即使在监狱里我也不会过上如此恶劣的生活!所以,如果现在您想杀了我,尽管动手……”他用目光示意着过道尽头,“我肯定只要您示意,那个婊子养的就会一枪击中我的头。没问题,我不怕死。多亏了您,我比任何在这里的人都更了解死亡,我知道那没有什么可怕的。”
“你挖了太多坑已经变疯了,你知道吗?”
“我不觉得。是您高估了死亡这件事情。您,还有所有那些用死亡惩罚别人的人。如果人们并不那么害怕死去,如果人们知道当一个人死去脸上会写满平静没有痛苦,您就会失去所有可以针对别人的权力。”
石头脸爆发出一阵大笑,但这是第一次在他的目光里出现了不安。从来没有人像这样跟他说过话。
“真是遗憾,美国小鬼。曾经我挺欣赏你的,你是头脑最敏捷的那一个。如果你没有做过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蠢事情,我会让你跟着我。”
“看看最后我都做了些什么,您要是那样做的话可就错了。”
“对。”大佬观察着他,“然而在送你去见造物主之前,有一件事情我想知道。”
“是什么让您相信我会跟您说,如果无论如何您都要送我去见造物主?”
石头脸怀疑地观察着他,他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像这样死意已决。一般来说人们在他面前会害怕,会低下头,人们会哀求着他饶命,会期待着能够博得他的怜悯,就这样人们忘记了犯罪分子这个职业,到最后,仅仅是一个职业。没有哪一个好大佬会享受看到鲜血,即使在那样的时候也需要算清楚金钱、风险、效用。如果需要杀掉你,那就杀掉你。如果需要让你活着,那就让你活着。
“如果你这样说,那我们就不得不开始一场谈判。”石头脸回答道,他又开始咳嗽起来,然后抓住手帕向里面咳痰,“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肺部传染病这套假话。你必须告诉我,我的马儿们是怎么死的。”
?
29
“每一次谈判的第一条规则是不要去谈判。”
“那第二条呢?”
“如果你不要求,就没人会给予你。”
“那第三条呢?”
“如果你不努力,就没人会在乎你。”
“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如果你不为生活做好准备,生活就不会在乎你。
意思是只有去爱才会被爱。
意思是为了幸存下去,需要承担所有的风险。
如果你不努力,就没人会在乎你。
就这样,和很多年前一样,那个时候在卡波迪蒙特,马尔切罗和利奥拥挤在阴暗的小巷子里,尝试着去做歹徒,用小刀去扎汽车外胎,那个时候他们还不懂如何去理解那几句话,而如今那几句话的意思开始清晰起来。
突然间,面对着那个曾摧毁了他所有生活的男人,美国仔选择了要表现得无所畏惧,像一个准备好死去的愣头青那样,他选择了唯一有可能解救自己的方式。
以不谈判的方式去谈判。
要求是为了被给予。
努力是为了被在乎。
他向他讲述了关于卡里姆,关于那个女孩的父亲,关于那个兽医,关于地下赛马,关于青蛙汁,关于死去的马儿,所有事情。
渐渐地随着谈判的进行,美国仔感觉到那种威胁感在减弱,变得不再持续。直到当他和大佬达成了一个协议,“你将会取代埃及人,将会在新的地产上工作,将会负责牲口和蔬菜。你等着瞧吧,和现在这块墓地相比,我们将会建造一个壮丽的旅游景点。”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是时候提高赌注了。
“我想见我妻子和我儿子。一次,只要一次就好。”
石头脸转身面向过道,向着那个方向示意了一下。利奥想起了还躲在半明半暗中的聋哑人。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有可能是他向聋哑人下了杀死利奥的命令吗?
“你真的做这份工作吗?”
“我真的做。”
“你先是背叛我的信任,再求我帮忙?”
“我已经向您交代了埃及人,还有那个女孩的父亲。”
事实上,那个老人在想着,他并不因在他的人生道路上遇到这样一个男人而感到遗憾。在那个时代很难遇到有人能表现出这么大的勇气,但他遇到了,接着他把他驯服了,他成了他的奴隶,那种傲慢的说话直爽的奴隶,反而有助于提高和赞颂他自己的形象。
“你比你父亲更加顽固,你知道吗?”他说道。这一次他忍住了没有咳痰。
“我不知道。”利奥回答道,“我没有时间去更好地了解他。”
那浅浅的微笑从大佬的脸上消失了。“好吧。”石头脸总结道,“但是你现在将要去做另外一件事。”他撑着手杖,又开始抚摸着吉米,“你将要挖最后一个坑,”他说道,“不,两个。”
“两个?”
石头脸点头示意,“要挖得深一点。”
过了一会儿,远处几声枪响,来自排屋那边。
接着门打开了。
他像是这个世界上一个裂开的伤口,而这个世界远远地就挥着小手向他打招呼:欢迎回来,利奥,我们在等着你,你可是花费了不少时间才回来。然后调侃着他没有更早从堕落中摆脱出来的那种无能。
竟是如此容易就让他觉得那一切无法忍受。十二年来他被一群比他更愚蠢更没有能力的人囚禁着,所以说真正囚禁了他的只有他自己。
整个旅途直到贝内文托火车站,他都瘫陷在那辆越野车的座椅里。当那个聋哑人开着车在弯道间行进的时候,有两次他的视线都停留在那些在车窗外移动着的小山丘上,但他并没有真的在看它们。各种各样的思绪挤满了他的脑海,视觉已经变成了一种次要的感觉,毫无意义。
“两天后我们就在这里碰面。”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说道。直到那一刻,他都沉默地待在副驾驶座上,在内心深处他并不赞成大佬这一次给利奥放行的决定。“记住,不要做蠢事。”
利奥抓起包,下了车。
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的块根状鼻子从车窗里探出来。“美国小鬼,”他叫唤着他,“好好享受。不要再想着那个埃及人了,已经过去了。”接着那深色的车窗关上了,那辆越野车离开了。
前往那不勒斯的火车停在一号站台,还没有启动,还在等着出发。四周人很少,一个男孩背着一个露营书包从咖啡吧里走出来,一个老女人正坐着翻阅一本杂志。
美国仔靠近了列车,呼吸着站台上那温暖的带着钢铁味道的空气,接着闭上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在扑向她父亲的尸体,她的头发上沾染了鲜血,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恐惧,恐惧着她将独自一个人留在那里,在她新的命运里苟活着,堕落着。从那一天起她也将变成一个囚徒。“你会被诅咒的!”在他挖好了她父亲和埃及人的坑之后,那个女孩冲着他号叫着,“你会被诅咒的!”
他又睁开了眼睛。从扬声器里传来了声音,带着粗俗的口音,宣告火车就要出发了。那个背着露营书包的男孩站在站台牙子上探着身子,那个老女人将杂志塞进包里。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突然出现在站台上,向着火车走去。在登上火车头之前,他停了下来观察着正在等待的人,还有那小心谨慎的老女人,他触碰了帽子打了个招呼。
“准备出发。”那个铁路职工嘟哝了一句,便消失在车厢里。过了一会儿,火车吹了一口气,车内的灯亮了起来。
接着门打开了。
?
30
那不勒斯,在崎岖的群山间飘舞着,像是一张移动着的床单在太阳下伸展开来。利奥在园林里的大露台上探着身子欣赏着风景。波旁济贫院的骨架像是城市中的一个裂口,再往左边,蒂雷松纳勒中心区高耸着的摩天大楼像是反方向出现了断层。再往远处一点,则是古罗马老城区,老房子一栋紧挨着一栋,窄窄的街道连阳光也照不进去,接着再远处,在最远的地方,是大海。
“利奥,是你吗?”
一个女人的身影,黑色的头发,微胖的身材,犹豫着靠近。利奥转过身,还没有从那风景中缓过神来。
“是我,哥哥。”那个身影小声道。
美国仔用一只手盖在眼睛上遮挡阳光,他屏住了呼吸。“皮奴西娅?”他迈了一大步冲向她,他们抱在了一起,“让我看看你,你太美了。”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美什么美,我都胖成这样了。”
“哪有。你看起来很健康。”
“你看到没?连你也已经觉察到了。都是尼可拉的错。之前他还吹嘘着要戒烟,然后他一点也没有帮忙准备婚礼的事情……全都是我独自一个人负责……”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微笑着,“你,却相反,你看起来很糟糕。感觉像是老了一百岁。”
利奥假装表现得像是被冒犯了,“谢谢了啊,嗯!”
“不客气,”她说,“我总不能假装没有看到你的白头发吧?”
“是的,现在我觉得你是真的胖了。”
“浑蛋!”
然后是一阵沉默,第一次真的危险的沉默。
“所以呢?”他问她,“你怎么样,皮奴西娅?”
“像一个得到了最想要的结婚礼物的女人那样。”她回答道,“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你和我了,哥哥。你意识到了吗?只有你和我。那些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她又开始哭起来,“是一件……一件……”
美国仔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嘘……”他低声说,“不要这样,今天是个美好的日子,然而明天,当我陪你走上圣坛的时候,将会更加美好……”
“是的。”她啜泣着说道,“但是之后你还得再回到那里。”
利奥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手帕,“现在不要去想那个,拿着。”
皮奴西娅擦干了眼泪,渐渐地变得开朗起来。就在那一瞬间,利奥仔细观察着他妹妹的眼睛深处,那双和他一样的蓝眼睛,他忏悔着,他是利用了她的婚礼才能从流放地出来。客人们将会议论他,这样一来新郎新娘将会变成配角,婚宴将会变成世界八卦日。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能够再见到你。”美国仔说道。
“我也是,哥哥。这意味着整个世界。”皮奴西娅把手帕叠起来,摇了摇他,“快,我们走吧,尼可拉在等着我们。我带你回家,再帮你打扮一下。”
利奥微笑着,想起在来到这里后仍然还穿着在流放地穿的破衣服——他没有别的可穿。
“现在跟紧我,我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皮奴西娅补充道,挽起了他的手臂,“因为之前我们都没有机会演练,就利用现在这个机会为明天彩排一下吧。”
“我同意,我们走吧。”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兄妹俩,挽着手臂彼此交织在一起,开始向出口走去,他们像两个舞者迈着步子走向圣坛,仿佛那圣坛真的存在一样。
当他在卡波迪基诺机场的到达区等待的时候,身上穿着向尼可拉借来的干净的衬衣和裤子,他试图在那些举着各种写着难以发音的姓氏的牌子的酒店司机之间挤出一个位置。美国仔回想起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每年夏天结束,差不多九月份的某一天,就像那天一样,他和他母亲还有皮奴西娅拉着行李从那扇滑门里走出来,同样的那扇滑门此刻正紧紧地关闭着。
突然地整个氛围让他难以忍受,令他窒息。周围的人,以及那些人的快乐,都让他感到厌烦。文森特和米娅从来没有登上那架飞机的疑虑在他心里聚积着。刹那间疑虑变成了害怕,害怕又转化成了悲痛,而悲痛,渐渐地,开始在他皮肤下面吞噬着他。他感觉到自己被那种恐惧开膛破肚,他恐惧着的那第无数次的魔法刚刚已经实现了。
那扇滑门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一只恐惧的老鼠路过的声音,直到每一次滑门滑开之后的间隔时间变得越长,越让人疲乏为止。周围的叽喳声正在减弱,附近的人越来越少。
接着门打开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拉着他的行李走了出来,但在他身后,另一个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维尼。
他立刻就认出来了。
他不可能认不出他儿子脸上所有那些和他相同的特征:同样的跩跩的样子,同样的嘴唇,同样的美国仔的眼睛。就像是曾经的利奥被复制到了那个小男孩身上,而那个曾经的利奥,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一块碎片,出现在了卡波迪基诺机场的到达区。
他看着他。这就是我儿子,他想着。像我一样被困在时间的间隙里,迷失在这个世界里,因为生下来就迷失的人,成长的时候也会迷失。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稍微意识到这种迷失,突然间生活变得没那么困难,但那只是一个假的姿态,一种幻觉,因为迷失的命运总是在暗中埋伏着。只需要一瞬间,你母亲不见了,你父亲在人群中再也认不出你,没有人会在乎你。你只身一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关于这个世界的使用说明书。耳朵上戴着耳机的你迟早会被人偷袭。
小男孩的视线随意打量着四周,然后落在了他身上。
“维尼?”利奥叫唤着他。
文森特明白了那个年老的身影正在和他说话。他摘下耳机,眼神中透露着一种确定性,她肯定已经向他交代了这次相遇。
“维尼?是我,爸爸。”
“什么?”他儿子回答道。他有着少年才会有的刺耳的声音。他看起来比同龄的人稍胖一些,是那种在家里和公园里长大的孩子。
“你爸爸…… ①”利奥纠正自己。
“爹地?”文森特警惕地问道。他看起来像是对自己面前这个老男人感到失望。
“是的,伙计。你爹地。”利奥尴尬地确认,“妈妈呢?”说英语几乎让他感觉到一种疼痛感,他已经不再习惯了。
文森特对着他微笑。“妈妈在……”他发出嘶嘶声。
那扇滑门又一次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利奥抬起目光,看到了她。她神情疲惫,推着行李推车,东张西望,在人群中寻找着她儿子。时间对她是宽容的,然而还是磨光了她的柔软,让她的下巴更尖,让她的脖子更细,让她的手臂更瘦,让她的颧骨更凸出——苦难就像是一层面纱落在她棕色的明亮的身体上。
米娅的目光与利奥的相遇了。
两个人都感觉像是置身在郊区小剧院的一个场景里,像是躲藏在一个正在远离噪声和人群的气泡里,在那里他们渐渐缩小成两个物品,他们的颜色渐渐地变得更淡,更简单。那就像是在即将昏厥前的一瞬间,只是他们并没有昏厥,像是在眩晕时天旋地转的感觉,只是最后并没有变成眼前漆黑一片。
米娅对着他微笑。
利奥也回以微笑。
而小男孩站在中间,十二年来第一次,他明白了迷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因为有那么一瞬间他停止了那种感觉。
?
31
男人睁开眼睛,打量着四周。脸上一阵亲吻,接着一个声音嘀咕着:“醒一醒,做爱吧。”
他妻子溜出房间,到走廊里,去那边检查了一下,他睡得像一块石头一样。她再进来,关上门,拧上了钥匙。
“过来这里,”男人重复着,“过来我这里。”
他妻子靠过来,敞开的睡衣下是赤裸的身体。男人抓住她的双臀,亲吻着她。睡衣滑落在地板上。
“你会原谅我吗?”
女人的目光难以捉摸,流露着一种被逼迫的坚强。“还有时间,”她低语,“在我们面前还有生活。”
沉默。只有他们的身体在颤抖着。接着男人打破了迟疑。“你是这样想的。”他问,“你确信吗?”
“要么是他们,要么是我们,”女人回答,“要么你独自退回到过去,要么我们一起向前走。”
男人用头指了指门那边,“如果他恨我们呢?”
“他会明白的。”
“如果他不明白呢?波多黎各是一个贫穷的地方,他不会有他在美国本可以拥有的可能性。”
“他会明白的。没有什么是爱不能原谅的。”
男人和女人相互凝视着。“你画好地图了吗?”她问他。
男人点头示意。
“好。”女人说,钻进了被褥,“现在做爱吧。”
整整一夜,亲吻和喘气,震动和爱抚,言语和香烟,直到眼泪。
黎明的时候困意袭来,十二年远离彼此的痛苦将会像一个伤疤那样淡去。
伤疤会在那儿,永远,但此刻已不再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