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发凉了,婢女轻手轻脚进了屋子,加了点香碳,透过火盆子,燃起点点星光,最后又覆灭,只余些温度。收拾好,婢女缓缓退下,好似从未来回一般。
床上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窗外的白光照的她眼睛微闭,抬起一只手挡住,猛然间,把手移开,动作幅度大的惊扰到身边的人。
“初儿?”宇文乾坐起身,一件逊白的亵衣暴露在空气中,一下子散开了热度。
宋初转头,入目的是一张俊朗丰毅的脸,带着几分担忧,“我,我能瞧见了。”宋初惊喜的说话打结,平静的心绪起起伏伏。
宇文乾亦是一惊,然后便是狂喜,手在宋初眼前比划,像是逗小孩儿一般,“这是几?”
宋初看着两根模糊的修长手指,嘴唇轻抿,“二!”宇文乾欣喜之下继续变幻手势,宋初捧住面前的手,晏晏道,“乾,虽然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已经可以视物了。”和以往一层白雾中的轮廓比起来,就好比高手突破了一个层次。
宇文乾笑得有些傻,“好好好,看样子不出半个月就能完全好了。”也不需要婢女侍候,兀自穿了中衣,外袍。又亲自给宋初换了衣服。
“我自己来就好。”手臂被人抬起,宋初略显僵硬。自从视力有碍后,这人连衣衫之事也伺候上了,说出去真是不像话。
宋初素来独立惯了,宇文乾哪里有这样贴身照顾的经历,这小半个月来,宇文乾以照顾之事不知道吃了宋初多少豆腐,调笑了她多少次,现在岂能让好不容易养成的习惯丢了?
他动作不停,从一开始的错乱不已到现在已经熟练如故了,“哎,初儿好没良心,过河拆桥。”
宋初呐呐,不知道怎么穿衣服一件小事竟被人说成大逆不道,她抬抬头,正好瞧见宇文乾来不及收回的促狭笑容,又是羞涩又是无措,“你……你说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宇文乾专心的给宋初扣着梅花扣,闻言掀掀眼皮,似笑非笑,无辜道,“什么样子?难道我照顾自己的妻子还错了吗?”
宋初心塞得很,自己那严肃正经的王爷去哪儿了?“可否正经些。”努努嘴唇,这几日被人调戏的有些脸红。
宇文乾脸色都不变,“若是在初儿面前也不能放松,那还有什么意思!”长叹一声,看着自己的杰作,心里美丽极了。什么正经含蓄,若不细细表现出来,等到自己不在的那刻,才会后悔。这一场西境之祸,宇文乾算是明白了。
宋初昵了他一眼,不说话。
炉子上一直热着早膳,银杏伺候了两人梳洗,自有婢女端了热粥小菜点心上来。宋初行动间已经不用宇文乾搀扶,猜到了什么,福福身,眼中带泪,“恭喜夫人,属下就说主子夫人吉人天相,自有菩萨保佑。”
“好啦,这是好事,哭什么?”宋初拍拍银杏的手,“这些日子受委屈了。”宋初虽被宇文乾勒令哪儿都不许去,却不是聋的,傻的。暗地里,恐怕被宇文乾教训不少次,暗暗撇了宇文乾一眼。对方若无其事的吃了早膳。
银杏擦擦眼睛,露出笑来,殷切的说着讨喜话。见俩人纷纷停箸,收拾东西出去。
“童管家?”银杏扫到男人站在碧落院外,走了出来,面容隐约能瞧见些焦急。出什么事儿了,居然让素来镇静的童管家居然掩不住情绪。
“主子夫人可起来了?”童闵汶语气倒是正常。
银杏猜到对方有急事,点点头,“主子们刚刚用过早膳,应该在小花园消食呢。”
童闵汶点头,“劳烦姑娘带路,我有事儿要禀报主子。”
银杏不敢耽搁,果不其然,在小花园寻到了宇文乾二人。
“何事?”竟一早便寻来,宇文乾顺势拉着宋初朝一处石桌边走去。
童闵汶压低声音,“主子,帝王昭告天下,安亲王官复原职,查封之所也应归还!”
童闵汶正说着,一只不起眼的白鸽飞了过来,不怕生的稳稳当当停在宋初肩膀上。童闵汶赶紧垂下头去。
宇文乾把鸽子抓在手里,在腹部摸了一番,掏出个黄豆大小的颗粒,手一松,鸽子转眼在高空成了个白点。德全赶紧拿出一个白玉瓶,滴了两滴水上去,豆子慢慢铺展开来,皱巴巴的纸上唯有四个蚊蝇小字,落款一个瑞字。
“可打探出来缘由?”宇文乾的震惊不过一瞬,脸色如常问道。
“暗卫说是昨晚西境将士们和太子的推波助澜。”童闵汶张张嘴,盯着宇文乾脚下绣着金丝线的鞋,咬牙道,“主子,此事不失为一个机会,可是,万一有诈……”
“初儿,你觉得呢?”宇文乾把目光移向宋初,冷漠的眸子也染上了些期待。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如此,便遵从帝令。”宋初的声音带着一分不容拒绝的硬气,终于走到这一步了,怎么能放弃,“我风云阁不贪富贵,不求功名,但该得的怎么能让它溜走。”
童闵汶眼睛一喜,抬起头,目光炯炯,“夫人说的对。”主子为宇文为天下为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因皇帝顾忌,施加无妄之名,不可忍。“主子,这是个好机会啊!”请神容易送神难,只要主子重新登上王位,再想把他从此处拉下马,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宇文乾看了眼手上的纸条,五弟啊!你可不要叫哥哥失望。
三人默默算计,醉仙楼上贪花阁里,一主一仆对立而坐,青年不过二十来岁,一身湖蓝色锦缎衬得他清秀儒雅,此时因为心急,脸皱在一起,生生破坏了一张俊颜。
“殿……主子,你,你怎么就……就……”他颇为恨铁不成钢,几次三番想骂人,面对宇文瑞这个主子,活生生忍住了。“您知不知道他是谁,安亲王啊!您,您怎么就……”恨恨的一锤自己的大腿,啪的一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异常突兀。
“先生还望冷静些。”宇文瑞亲自倒了茶,推在男人面前,语气温和,与对方的恼羞成怒形成对比,越发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我冷静,主子你让栾苓怎么冷静?”他后悔不已,当初就不该回家探亲,一走不过余月,今日一早回来便变了天,“主子,当初您救他的时候就已经两清了,您这再把人正大光明请回朝堂,这不是,这不是……”把皇位拱手相让吗?
后面的话他楚栾苓没有说,君臣多年,宇文瑞怎会不知,脸不禁黑了几分,“先生认为我与四哥如何?”
楚栾苓自知失言,弱了几分,“主子和王爷均是天之骄子,各有所长。王爷战场杀神,主子则是治国安民之才。”
奉承话谁也愿意听,宇文瑞字也不例外,他抿抿嘴,勾起唇角,带着笑,“既如此,先生担忧什么?”他看着茶杯中沉淀下去的茶叶,似漫不经心,又似语重心长,“今日宇文大难,四面楚歌,有四哥在,我也安心些。这天下,必也要先有了百姓,有了安稳,才是个繁荣的天下。”
别的不说,安亲王着实是难得的将才,楚栾苓惭愧的低下头,恭敬道,“主子果然心系万民,是我宇文之福,天下之幸。”
宇文瑞斜眼看了他,悠悠道,“所以先生那些话还是不用说了,若有人在先生面前说什么,还劳烦先生解释几句。”
楚栾苓脸一红,他消息之所以如此灵通,自然少不了宇文瑞的簇拥通风报信,就盼着他能劝说太子改变心意。他今日死皮赖脸跟着,就是想劝人今日索性把那人给绑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主子高义,属下自愧不如。”
“先生还记得当初辅佐我的时候,说的那句话吗?”宇文瑞目光幽远,看着窗外云卷云舒,手摩挲着杯沿。
楚栾苓一愣,脸上充血。
“我愿辅佐五皇子,为我宇文万世开太平。”那日,正事踏春好时节,他拜托师长相引,终于见得尊贵的五皇子,不过一眼,便被他折服。
“我可不管那些事,你找我四哥去吧!”那时候,眉目如画的青年这么回复他。
他抿了抿嘴,非常不情愿道,“四殿下穷兵黩武,非我万民之福。”
他记得,自己花了许多时间精力才打动这个不为名利的皇子,终于盼得他有了争位之心,可不知不觉中,自己初心已改啊!
楚栾苓正自责悔悟间,又听到宇文瑞的声音,“若不穷兵黩武,哪能开一世太平,”他呐呐自语,“有时,我发现四哥其实也为说错,若西境失事,恐怕我宇文早就成了他人的瓮中之鳖。”
“殿下。”楚栾苓心绪颇乱,扎入心底的信仰松了土,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宇文瑞看了看窗外,两张熟悉的面孔就那么猝不及防的钻入眼底,他挥手止了楚栾苓的话头。
茫茫人海中,总有那么些人能让你一眼抓住。宇文乾半扶着宋初,隔开忙碌的人群,脚步不急不慌,身后银杏和德全离着三步之远,专注扫着四周。
“乾,若他……”离开前,童闵汶的话钻入耳朵,为了宇文乾的安危,宋初不得不多作考虑。防人之心不可无。
宇文乾捏捏宋初柔若无骨的手,心里熨帖,“初儿不是很相信五弟吗?”背着自己书信往来之事,他可没有忘记。
银杏和德全对视一眼,更是落后一步,主子回来后太不正常了,你听,现在说话都那么股浓浓的酸味。
“还不是为了你。”宋初睨了他一眼,小声嘀咕。她与宇文瑞暗地里通气,软磨硬泡,亲情相袭,大义相对,为的不过是宇文乾有个应得的身份。终其一生,或许她都做不到如宇文乾那般以天下大义为重。想起那日这人嘴里吐出的话,虽一时气话,她也满足了。
宇文乾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偏过头,宋初精致的侧脸勾勒出惑人的弧度,能瞧见脸颊上细小的绒毛。
身边的呼吸越加靠近,宋初微微移开,脸红的呵斥一声,“乾。”
宇文乾摸摸下巴,好像自己变得有些猥琐了?忍不住扬起唇角。“放心吧!都安排好了。”他一个人无所谓,可有宋初同行,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活在皇家,兄友弟恭不过是心中的念想,可是这一丝念想也并不纯粹。
宋初点点头,面上带笑,“乾,若真能如此,安全了,我们把孩子接回来吧!”
宇文乾平静的心猛的一颤,吐出的声音缥缈而坚定,“好。”目光灼灼的盯着宋初,仿若要等到她脸上开花。
“四爷,上面请。”一步步近了,楼中一个公子打扮的青年迎上来,脱去了严肃的黑色武士服,一身藏蓝色长袍,让人更显身姿修长,赫然便是宇文瑞的贴身护卫,严科逸。
“几日不见,严大人越发神采飞扬了。”宇文乾在他身上扫了一眼,移开目光。
“四爷更甚,属下只有高瞻远仰的份。”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宇文乾和宋初率先踏进去,看到银杏和德全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时,眼神闪了闪,终是没有阻拦。眼神扫射出去,没见半分异样,跟在后面上楼了。
醉仙楼不愧是京城最有名气的酒楼,装饰大气文雅,精美细致,大堂略显吵杂却不混乱,二楼雅座仿若隔开了整个世界,安静幽香。
贪花阁不愧对他的花名在外,门扉雕栏上尽是百花图案,镂空的木雕栩栩如生,用沉香熏染,香味久久不灭,恍若置身花丛,心旷神怡。
严科逸轻轻敲了门,待里面传来准予的声音,推开闭合的大门,“四爷,夫人请。”自己则守在门外。这次,在银杏德全要跟上时,一只细长笔直的手臂挡在前面。
“你……”银杏瞧瞧严科逸,他面上没有一丝心虚,清亮的目光触及回过头的宇文乾,“还请四爷见谅。”
宇文乾剑眉一蹙,宋初先一步开口,“你们俩就在外面侯着吧!”扯扯宇文乾的袖子,朝严科逸笑了笑,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