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那堂倌身形大变，丁小磊心中竟生出几分寒意。
“却不知那‘鬼棺谷’当需何等修为，方可入内一窥？”少年轻移视线，信步慢踱，犹视此间酒家如闲庭雅舍。
闻听此话，店小二止住动作，臃肿数倍的身躯上镶嵌着枚与常人无异的头颅，瞧着极为怪诞。
“无缘者，虽是筑基必死无生；若得天机，凡夫俗子亦可来去自如。”
堂倌口器开阖，有雾气弥漫，淡淡腥臭味直钻少年鼻腔。
寥寥数语，却是惊得四下皆寂。
丁小磊仿若并未瞧见这堂倌的异状，行至他身畔，趁了把木椅，端坐其上。
“你既未问我，又怎知我不愿闯这‘鬼棺谷’呢？”丁小磊神情内敛，虽是嘴角微动，面皮上却似笑非笑。
两相对峙，足有半柱香的时辰不闻片缕声响。
“客官所言及是，确是小人唐突了。”那堂倌若放了气的布袋，转瞬间已恢复如常。
满面可掬的笑容，端的是人畜无害。
“还请稍坐片刻，我这边请出掌柜的与客官细聊。”
那堂倌来去如风，不大一会端着壶玲珑绣球碧玉酒壶与四个小菜便送了上来，逐一置放于丁小磊面前桌上，瞧着倒很是秀色可餐。
“竟是你这满口大气的娃娃。”不知何处走出个干瘪老头，步伐怪异，身形好似闪烁，数个呼吸后，便已端坐少年面前，自顾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丁小磊望着这老头，嘴角微撇。
正是先前酒肆门口所撞见的，那仰面朝天，鼻孔晒太阳，傲的不可一世的老叟。
“是我。”丁小磊点头，倒也不客气，攥着先前饮尽酒渍的金樽，满上酒。
说来也奇。
先前那酒，清澈见底，好若寒潭玉泉，轻嗅可闻见清香扑鼻；而这杯酒则略显浑浊，定睛细瞧，隐约好似有细蛇浮动。
“怎么？怕了？”那老头面泛暗讽，再斟杯酒，不盈杯口，如干柴般的枯瘦五指捏着杯盏，毫无规律地晃动着。
瞧似笃定，又似有所企盼。
杯中酒翻滚着，仿若有悲鸣入耳。
丁小磊充耳未闻，定睛打量面前杯盏中酒，越发觉得颇为眼熟。
这灰色细蛇般的物什，极似那鬼脸颜色。
少年举杯，抵唇。
老者手止，杯住，好似世间万物的不过尔尔的老头双眸中竟有点滴红光闪现。
他，究竟在期待着什么。
少年扬手，抬头，杯底朝天，浊酒入腹，熟悉的炙热感随即而来。
果然，这灰色细蛇与那日的鬼首如出一辙。
体内幽冥气好似伺机而动的猎手，蜂拥而上，瞬间将那缕微薄的灰色细蛇给分解的干干净净。
叮当。
酒杯落回桌上，声轻若惊鸿一瞥。
“如何？”老者双目圆睁，胸抵木桌，左手金樽被捏作金箔，右手更是指甲扣木，扒拉出木屑纷飞。
“极差。”丁小磊眉关紧锁，目有寒光。
老者脸面微沉，却有稍带狐疑。
“既是极差，定时你不胜‘酒力’，可为何并无丝毫异状？”老者双目如炬，凝视少年，转瞬又低头呐呐默语，仿若心揣疑惑。
丁小磊探手一抿嘴边酒水，将那水渍洒的遍地皆是。
“此酒，极差。”老叟闻听此言，恰如九天雷击，浑身颤栗，再抬头，眸中竟有炙热神色“只是不知，此酒究竟有何可惧之处？”
丁小磊音虽不大，却咄咄逼人。
数息无言，唯独可听见那间或传来的酒客肠胃蠕动之音，煞是慎人。
咕噜，咕噜，咕噜噜。
哈哈哈。
老叟仰面大笑，震得酒肆烟尘四起，灰土弥漫。
“好个‘不识道君真面目，唤作长胡小老头’的后生，不过端的是有趣。”
在少年言语顶撞下，老头丝毫不以为忤，却只是哈哈大笑。
丁小磊眯起双目，自眼缝中端详那老头，心中倒有几分好奇。
“这老头端的奇怪。”少年暗自腹诽“先前唤我黄口娃娃，如今又改口称作有趣后生，倒是怪异的很。”
转念至此，少年不禁升起几丝防范。
“来啊，一坛‘灵石酒’，三斤熏焖地龙肉，八碟灵果冷盘，今儿我老槐头高兴，当与此后生小友不醉无归。”
老叟一改先前低沉阴鸷的音线，嗓门爽朗，大声疾呼。
笃笃笃笃——
仍是先前那堂倌，一路疾行小跑，如有恶犬随行。
先是撤去桌上残羹冷炙，随后又将手中托盘上横七竖八所摆着的不凡之物，逐一置于桌面。
事毕，他便耷拉脑袋，屏住呼吸，垂手立于旁侧。
丁小磊面色如常，无喜无怒，眼角旁观落于那侍立身畔的堂倌，若有所思。
“你且下去，若有需要再唤你。”自称老槐头的老叟颜面神情转变之急速，甚是令人叹为观止，前一息尚是冷若寒霜、生人勿进，扭头便已是春风拂面，笑逐颜开“小友，此乃店中薄酒，虽是寒酸了些，倒也勉强可供一咂。”
勉强可供一咂？
丁小磊心中微寒，眼皮微跳。
这灵石酒，便是论杯所卖的“一灵石”酒。
一杯便需一枚灵石，这坛酒怕是不下百杯。
如此厚重之礼，怕是随后所求之事更是需以命搏之。
酒，盈满杯盏却不溢出，是为对待最为尊贵客人的礼节。
少年面前金樽玉盏，酒面弯曲成弧形，恰至满而不溢的地步。桌上干燥如常，不见点滴酒渍。
足见倒酒之人，对细微劲力的把控是何等可怕。
“且饮此杯。”老槐头替少年斟满酒后，随手一甩酒坛，紫砂坛身落于地上，不闻点滴声响，更未见丝毫裂痕。
此等举重若轻的手劲，简直可谓是鬼神皆惊。
见老叟举杯相敬，丁小磊施施然起身，神情客气，可掌中却无杯盏。
“老人家如此客气，晚生怎敢担当。”少年微微侧身，虚让过此敬，朱唇再启，不慌不忙地道：“初次相逢，未有寸功，实在是不敢受此厚遇。”
老叟微愣，随即莞尔一笑，也不收回杯盏，隔空吮吸，那杯中酒液仿若化作细蛟张牙舞爪地奔那老槐头的口中而去。
杯酒落肚，老者平放杯盏，嘿嘿一笑，眼中平添出几分喜意与欣赏，满是褶子的嘴唇刚要开启，却是神色异动，目露凶悍。
“此乃何物，为何在酒肆之中？”
丁小磊听的此话，目光落于旁侧，却瞧见那被遗忘多时的丘子轩。
此刻那曾不可一世的接引房弟子，外门杂役中的佼佼者丘子轩浑然化作个呆若木鸡的泥胎木偶。
“此物，可是你携来的？”老叟目光转向少年，后者微微摇头。
丘子轩周身一激灵，好似从噩梦中挣脱般似的。
“师兄。”话刚出口，他便自觉不妥。
“师叔。”好似仍是欠佳。
“老神仙。”丘子轩斟酌再三，这才拣了自认为恰当的称呼叫了出来“我乃归元峰外门杂役丘子轩，实乃是焱芸师叔之命不敢违，要押这丁小磊回山啊。”
少年冷笑，目露寒星。
这丘子轩着实可恶。
不仅故意抬出焱芸真人，言语中更是将自己说的如背叛师门的贼子一般。若老叟惧了焱芸真人的名头，定会与他一起，将自己捆送至赤雷苑。
此贼，其心当诛。
少年，动了杀心。
“哦？”老叟目露戏谑，瞧了瞧丁小磊面前杯盏，又将目光落回丘子轩身上。
丁小磊神色不变，只是右手中指微曲，敲击桌面，发出笃笃声响。
老头鼻翼翕合，见少年并未碰那酒杯，脸上古怪之色更甚。
“这般说来，你可是拿焱芸那小妮子来吓唬老身，威逼老身放人不成？”
老叟笑意内敛，言语中已是寒意凛冽。
霎那间，整个酒肆内仿若化作数九寒冬，冻得众人瑟瑟发抖。
那是由骨子里向外散发的凉意，冻彻肺腑的冰冷。
丁小磊如何不知，瞧似此话是说与丘子轩所听，却何尝不是给自己立的下马威。
先前敬酒，是为礼；如今威慑，则为兵。
先礼后兵，虽是尚不知这老叟葫芦中所卖何药，却也足以可瞧见对自己的重视。
只是不知这老头到底是何来头，竟开口便称焱芸真人为“小妮子”，要知道，那可是成名已久的筑基修士啊。
未及少年细想，只闻耳畔阵风呼啸，寒风乍起，令人汗毛倒竖。
“滚。”
只闻一声轻叱，厅堂之中竟然凭空出现飓风阵阵，以秋风卷落叶之势，将那丘子轩刮出门外，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知何处而来的臭虫，实在是有扫诸位雅兴。”老叟满杯虚空遥敬，末了好似蜻蜓点水般冲少年稍一点头，尽干杯中美酒。
“客气客气。”
“哪里哪里。”
“不敢不敢。”
店中喧哗声起，众人皆举杯回敬，神色恭顺，皆不敢有半点忤逆。
除却一人。
却是那，正半弓着腰，侧立于桌前的少年，丁小磊。
“怎么，此酒不合口味？”老叟再满杯盏，自顾自地一饮而尽，话语轻柔，好似海上微风“还是觉得我这‘酒中仙’酒肆中有何礼节不到之处？”
少年苦笑。
这老叟共以先礼后兵，加之三杯美酒来劝自己饮下杯中酒。
倘若再加推辞，怕是下道飓风裹挟着的便是自己，而且绝非只是轰出店门那般草草了事。
等待他的，必是绞成碎屑，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