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须老者,面容乍变。
原先鹤发童颜,红润若三岁孩提的脸上胀红发紫,倒好似少年尚在凡尘俗世中时,那村口屠夫新鲜斩杀的猪肝。
丁小磊有些莫名。
先前尚且言谈温雅,举止和善,怎不过数个呼吸功夫便变得如此狂躁。
至于这老者所言的石阶寒潭,少年心有狐疑。
确实,这天梯般的万丈石阶、深邃的万顷寒潭危机四伏,随时有令人毙命的危险,可也不至于如这白发老者所言,这般难以攀登逾越。
着实是危言耸听了。
“不知老神仙为何发怒,这天梯虽高,却也有尽头;这寒潭虽深,也绝非不可泅渡……”
少年话音未尽,那老者便冷然打断。
“天梯万丈,寒潭万顷。”老者稍加停顿,但见须发倒悬,衣袂猎猎,灼灼雷蛇笼罩全身,惊得那些信步散走的接引野鹤四下飞逃,惶惶如惊弓之鸟。
蓝衫少年眉宇轻锁,双眸有凌厉寒意。
空气中传来的丝丝痛意,自是在提醒他那守山道人乃是动了杀机。
他更明了,称呼玉槐、洪元二位真人为道友的守山道人,其修为必是不低于金丹境,且瞧其周身灵气所化的灼灼雷蛇,必然是天赋灵脉。
同等修为实力的修士,拥有后天异变的天赋灵脉的修士真人威能那可是数倍于同等修士。
万丈之上的宗门后-庭寒潭,气体稀薄,鲜有数缕云霞飘至,却是更添出几分肃杀阴寒。
白鹤四飞,草木摇曳。
丁小磊巍然不动,双眸目光坚毅。
他自是明白,以自己这区区炼气三层的修为想要硬撼金丹境真人,简直便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可,少年打小便不懂的何为知难而退,何为畏死。
这或许便是木讷吧。
“阁下究竟是谁,为何擅闯我玄阳宗门,到底有何险恶用心?”
滋滋的电流声中,那守山道人一改先前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若雨般落下的电蛇将其尽数吞没。
双眸化作惨白的老道,毛发皆张,微微悬浮的身体,已然离地有半寸。
他的话语既没有了先前的轻视小觑,更不见丁点的亲近柔和,倒好似个炼制出的傀儡,极为阴鸷地呵斥讯问。
“我只是奉洪元师叔之命,踏天梯、渡寒潭,你若不信,去问下洪元真人便知。”
少年生性谦恭,但却不是怯弱,这白须老头先是目带鄙夷,面有不屑;现如今又不问青红皂白便要痛下杀手,置少年于死地。
泥胎仙人尚且有三分土气,莫说少年了。
且不论丁小磊向来不擅求饶,便是出言解释,这极为自负的守山道人也定然不会听取,反而会认为是少年巧舌如簧的谎言。
既是已然知晓结果,又何必出言解释自取其辱?
“着实是老而不逊,昏聩不智。”
少年一改先前的恭敬,冷冷地唾骂了句,惹得那老者是怒意更盛。
“竖子小儿,竟然辱骂本道,今日定叫你生不如死。”
轰隆。
万道闪电恍若箭矢飞蝗般由天而降,将少年尽数笼罩其中。
剧烈的疼痛,刺激着少年的每寸肌肤。
不过这种疼痛不过是皮肉之苦,与那无名戒尺带来的触及灵魂的刺痛浑然不同。
因此虽是疼痛,倒也能忍受。
“嗯?”
那沐浴在雷蛇电雨中的老者闷哼了声,先是语调中却带上了几分困惑,随机话语中平添出几分厌恶。
“果真如本道所料,你绝非什么参加宗门大考的杂役。”
此言,说的是斩金截铁,无比武断。
蓝泽灼灼,被雷霆洗礼的少年,只是冷哼了声,根本懒得搭腔。
那白须老者面有得意之色,好似对自己的判断极为满意。
“看你面有不甘,本道便给你道明原委,让你死的明白。”
少年心道,还“面有不甘”,我倒要瞧瞧你有何花招,若是真要取我性命,大不了回头扎进那青萝寒谭中便是。
你老头怕那潭水,丁小磊可是不怕。
只是那段仿若被剪断的消失记忆令他有些不安,此外更闹心的则是,若不从此路通过,怕是再也无法回到地面上去。
难不成,要永远被困在这片诡谲的水域中吗?
心念至此,被困于雷电海洋中的少年,脸色更是清冷瞧向老头的目光,则更多出几分厌恶。
可那正沉迷在自我世界中不可自拔的老者,满脸洋洋得意,竟将少年的表情变换误以为是惊慌、恐惧、困惑。
“本道对灵力的掌控,岂是尔等宵小可想象的。”那老道满脸傲然,浑然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你定是疑惑,我为何如此笃定认定你乃是外宗仇敌吧?”
少年不言,清冷的脸庞在碧色电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寒。
原先的痛楚已然渐渐减轻了不少,倒非老道手下留情,着实是丁小磊对于疼痛早已习惯。
“你,绝非外门杂役。”
嗯?
这话倒是令少年诧异不已。
这老头武断,妄下评论不假,可毕竟是金丹境的真人,绝不会看错少年的修为境界。
“嘿嘿。”那老头倒也不急于痛下杀手,反而老神在在地跟丁小磊攀谈了起来“老夫对于灵力的掌控已然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如今倾覆在你身上的雷霆足以将炼气五层之下的杂役烧成灰烬。”
老者此言倒是戳中丁小磊内心,脸上竟真的浮现出些许困惑之意。
见少年面色又改,这老头越发得意,口中更是喋喋不休起来。
“而唯有参加过宗门大考的杂役,才能被赐予入‘化尘池’的资格,才能够洗经伐髓,褪去体内凡夫俗子的污垢土气,最终突破炼气五层的桎梏,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修士。”
少年乍闻此言,眼中震惊之色稍纵即逝。
“这老头估计孤独得守山千余年,变成了个废话连篇的话痨,好不容易逮着个人,话语根本停不下来。”
丁小磊小声嘀咕,似乎想要以这抱怨掩盖内心的翻滚。
“难怪内、外门弟子如此高傲,根本不将杂役当同门师兄弟看。”
“无论凡尘俗世,还是这修仙正道,永远都无公平可言。”
“若那高彦不是机缘巧合,得以结识他,怕是永远都无法突破桎梏,只能是供人驱使,犹若牛马的仆役。”
“那瞧似不食人间烟火,高高在上的‘神仙’修士,享受人间烟火供奉,却这般蒙蔽欺骗。可怜那些无数想要将子女送入宗门修道成仙的父母,一番苦心却成了将子女变作猪狗的恶意。”
悲哀、无力、叹息,在少年心房中肆虐。
天道,从未公平过。
滋滋。
雷霆之力更甚,痛感连升数个等级,如针扎般的痛楚将少年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那化身话痨的老头,哪还有半点先前那老成持重的脱尘之感,浑然便是个孤寡多年的可怜老头,好不容易寻找个可戏耍玩弄的对象,自然是倾其所有,戏耍玩弄。
“现如今,本道将雷霆之力升到炼气六层,可舒服?”
少年微微皱眉,几乎是数个呼吸功夫,便习惯了此等痛感。
“七层。”
“八层。”
“九层。”
那老头原本戏谑的表情越发显得凝重,口中念叨的速度越发飞快。
“十层。”
此时的雷霆,已由灼灼碧色,化作了一片蓝海。
若先前的电流,恍若游蛇的话,那此刻便好似无数小蟒,缠绕在少年全身,要将其勒成渣滓。
丁小磊所穿衣物早已被灼烧殆尽,原本白皙的肌肤也被烧出无数暗褐色灰痕。
此时的疼痛,已然越过肌肤,侵透骨骼,浑然好似无数口喷毒液的噬骨蚊蚁咬破肌肤、钻入肉中,附着在骨骼上,啃噬腐蚀着少年的骨骼。
这番疼痛,离那戒尺带来的灵魂之殇也只有半步之遥。
“竟派出筑基修士,来我宗门打探消息,却也是奢侈的很。”
那老者面露讥讽,而更多的却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若炼气五层是个门槛,那这筑基境便是天堑。
杂役多如牛毛,而弟子则稀少的很,而筑基修士,则几乎是每个宗门的中坚力量。
去其他宗门打探,那是九死一生的任务,鲜有哪个宗门舍得派出筑基修士去做如此高风险的任务。
毕竟,九死一生,十个筑基修士,只能活着回来一个。
这样的损失,任何宗门都极难承受。
老者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略显得干涩的嘴唇,浑然副瞧见猎物的恶兽;而丁小磊更是同为震惊,若是以骷髅之躯出现,抵挡那可将炼气十层弟子灼成齑粉的雷霆轰击,自然不奇怪。
莫说是炼气境弟子了,便是能碾碎筑修士的憾然攻击,也无法将少年的骷髅身躯击垮。
可要知道的是,现在是以肉身出现的。
若是往日,莫说是这般强悍的攻击,便是炼气五层的外门弟子全力暴击,也足以将少年的肉身轰成碎渣。
这,着实过于诡异。
难不成是在青萝寒潭中,那段失去记忆的遭遇中所获得的好处。
也不知是福是祸。
兀然间,少年觉得《幽冥泉谱》莫名出现的“不可言,勿相望;待彼时,必厚报。”十二个玄妙金字,更显神秘莫测。
冥冥中,少年似乎拨开了脑中的迷雾,即将触碰到那辛秘的核心。
仿若,那是超脱三界,无法仰视的圣明的承诺。
“准备好迎接足以湮灭筑基修士的雷霆了嘛?”
老者兴奋的话语在少年耳畔轰鸣,打断了他的思路,将他从那玄而又玄的思绪中给拔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