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自苍穹上落下，遍撒在这座山寨小城上，给他染上了层淡红色光晕，宛若初生的巨大蛋壳。
千余修士几乎是人人身上挂彩，更有甚者，手脚残断。
这般半人半兽的存在，有着与少年迥然的生命，但他们却仍是故乡人。
“他，没事吧？”
关切的声音从那贺老鬼粗犷的嗓门中传来，满脸络腮胡子的他给人种极其霸道不讲理的感觉，只是此刻，那不修边幅、须发横生的脸上竟是有着难得的柔情。
贺老鬼，人如其名。
他不若人形的身体上，一半长着人的模样而另一半则完全是残破的腐烂血肉。
此人，说他是人，不如言他更像鬼。
他作为人的半截，满是血痕，虎口迸裂，残血仍在流淌，而作为兽的半截，则是可瞧见那微微发黑的白骨，好似死去多年、腐烂不堪的尸体。
他方想伸出那只残手想要抚摸下少年那惨白且呼吸急促的脸颊，犹豫再三后却换上了另外只几近腐败的手。
他不想让血渍染红少年的肌肤；宁可以那张被斩去两根手指却不曾有任何浓汁血水流淌的怪手去抚摸。
啪嗒。
一张纤纤玉手拍出，却是那牧溪仙子。
“酒馆的疯婆子，你做甚？”
贺老鬼很是不满的抱怨道，后者极为不耐地白了他眼，扯了扯嘴角肌肉。
“收起你那张鬼手，莫要脏了小丈夫的脸。”
闻听少年乃是李鑫阳的师侄，牧溪仙子心中却是升出几分异样的情绪。
她心中所钟爱的乃是那曾经风流倜傥，好酒却不痴迷的翩翩少年李鑫阳，如今的玉华真人；丁小磊乃是他的师侄，一腔柔情蜜意，满心欢欣喜悦却是尽数化作宠溺，倾注在少年身上。
“倘若我那日未曾离去，同师兄双宿双－飞，双修双伴，自家孩儿怕是也有这么大了。”牧溪真人瞧着少年，浮想联翩，一时间却是痴了。
久违的娇羞，多年不见的飞霞再度攀上这年入中旬的女人脸颊上。
端的是岁月如犁，耙过人生田垄，那颗未曾坠落人间的少女心却是依旧那般年轻充满活力。
众人无言，却是各怀忧愁憧憬，幻想着重归故土时的景象。
这以一己之力，尽诛数千妖兽的少年所说的言语足以令他们心生信任、满怀期待。
这份期待、愁绪与欢喜，弥漫在每个人的心头，悄上各自的脸颊。
“哈哈哈。”
老鬼头不愿气氛这般沉闷，或许那结局令所有人沉迷，但其中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无比的沉重。
绝对会有人死在回家的道路上。
是他，是你，还是自己？
只是所有人都在回避这个事实，每个人都不想成为那死在归途最后一公里上的枯骨。
“你也不照照镜子，瞧瞧你那模样，且不说满脸皱纹，还有那四只蛛爪，可别吓跑你那位‘翩跹少年郎’哦。”贺老鬼打着哈哈，却是以玩笑的话语点出了目下最为重要的现实。
直面残酷的现实，却是最凶悍的勇士，都难以做到。
更不要说这些漂泊异乡千年的迷途游子。
众人大笑，好似听闻了世间上最可笑的故事。
笑的是前俯后仰，笑的是眼角噙泪，笑的是满心悲凉。
“找死。”
牧溪仙子一掌拍出，却落了个空，那贺老鬼早已在掌风起时，便已逃窜老远。
“是……是啊。”虚弱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略带戏谑的“追杀”，却是少年悠悠转醒，睫毛微动，努力地想要立起身来“倘若玉华师叔瞧见仙子，定然会欢喜地连酒坛子都扔掉的。”
丁小磊，醒了。
仙子的嗔怒立马消失的无影无踪，假装无意间捋了捋发梢令自己瞧着是那般的不食人间烟火。
“小师侄端的会说话，同为归元峰弟子，就比某些狗嘴难吐象牙之人强得太多。”
说完还不忘狠狠地瞪了眼那躲在百米之外，双手叉腰，满脸本君子不同妇道人家一般见识模样的贺老鬼。
咳咳咳。
少年方要言语，却又咳嗽连连，极其虚弱的气息变得无比紊乱。
无论是体力，还是灵力抑或是神念，他都透支的太多，此刻乃是以最后的意志力，保持着最后那份灵台清明。
“小师侄，莫要着急，先休息，时间大把的是。”
牧溪仙子好言宽慰。
众人虽是面露焦急，却仍是不约而同的点头。
先前，乃是心怀必死之心，虽是心中有千言万语的问题，却是不曾问出分毫，现如今少年给了他们无限的期望，却仍是强忍着内心的焦虑与问题，想要让丁小磊好生休养。
“时间，不，不多了。”
少年气若游丝，努力平息着紊乱但无虚弱的气息，努力张合着口。
“山下村庄有古怪，近日莫要打交道。”
“尽快找回此次进入秘境且洒落在各地的弟子们。”
“摸清所有村庄的位置，这，这儿有张地图。”
少年每言语句话，都耗费尽吃奶的尽头，好不容易鼓起最后的气力，从怀中掏出那张被汗水浸透的地图，颤颤巍巍地将那古纸绘就的地图递到牧溪仙子的手中。
“我实在支撑不住，劳烦各位前辈尽快把我弄醒……”话语越发轻微，仙子必须要将耳朵贴在少年嘴边方能勉强听见“师姑，我总算知道为何玉华师叔会耗费千辛万苦找来这堪称无价宝的秘境地图，他怕是从未曾忘记过你……”
话语未落，他却是再无无力支撑，昏沉睡意侵袭而至，旋即但觉眼前发黑，已然是昏沉入睡。
再瞧牧溪仙子，仰头时，已然是满脸泪痕。
“痴情郎。”
叹息，刺破天际，好似要传至那置身外边世界的李鑫阳耳中。
日落月升。
山寨中央的圆顶木屋中，数十修为并未大损的修士毫不吝啬体内灵力，将其如潮水般灌入少年灵海中。
懂得休养道法的修士，更是耗尽体内修为，努力恢复着丁小磊的神念。
数十盏油灯闪烁，将乌漆的夜色驱赶出去，带来无尽的光明。
咳咳咳。
轻微的咳嗽声打破夜的静谧，守在侧旁的牧溪仙子强忍着困意，倦容满面地望着面前这位小师侄起伏的胸膛。
“醒了？”
她精神一震，端起手边的陶瓷小碗，搅动内里的清粥，嘟起淡红色的嘴唇，微微吹拂。
不知晓少年何时转醒，她手边的粥碗已然换了数遍，始终保持着清粥温烫且新鲜。
“劳烦师姑，扶我下。”努力了数次，少年皆未能用那手腕撑起自己的身体，只能无奈地向牧溪仙子求助“身体，实在透支的太厉害了。”
他虽说已然清醒，可满眼的血丝彰显着他那已然耗尽体力的身躯。此时的苏醒，却好似游离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缘，以远超旁人的意志力，强撑着曲身起卧。
“可以再休息会的。”
牧溪仙子心疼道。
少年摇头，幅度极小，好似唯恐浪费哪怕丁点的气力。
“时不我待，等此间事了，再休息不迟。”
一勺粥，递至少年嘴边，牧溪仙子却是满面柔情，眼中满是对子女晚辈的亲昵。
丁小磊并未推辞，张开口，将粥喝下。
只是这个极为简单的动作，却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剧烈的头疼，令得他是面部肌肉阵阵缩动，心疼的那仙子又是心中悸动。
“唉。”
叹息声中饱含心酸。
热粥下肚，身体恢复了数分气力，又喝了几口，少年面前可下地行走。
“各位前辈呢？”
推开屋门，外边却是格外的清冷空荡，鲜见人影。
“一部分出去寻找新入山寨的弟子，一部分循着地图标识，去确定其他村庄的位置。”
话语落下，手托着厚毯的仙子行来，与少年同身而立。
“夜寒，林间风大，披点衣物，莫要受凉。”
她心中有着万般思绪与疑惑，最终化作声关心，脱口而出。
谢谢。
少年点点头，他心知牧溪仙子极想问李鑫阳的现状，又极想知晓丁小磊先前所言的可助他们离开此地、重返故土的把握有多大。
可大敌当前，生死攸关，儿女情长却是最为拿不善台面的问题。
又立了数刻，少年吃光仙子递来的清粥，又吃了些许妖兽肉食，体内气力恢复了数分。
“打坐片刻，待有前辈回来，还请师姑叫醒我。”
少年又交代了数句，盘膝而坐，飞速入定。
此刻，他所需要做的最为紧要的事情，乃是恢复实力。
等待着他的，将是场恶战。
又见旭日。
随着轻微的摇晃传来，倦容消散了数分的仙子出现在丁小磊睁开的眼帘中。
“有前辈回来了？”少年疑惑问道。
后者摇了摇头，却是面有困惑。
“孤老村村长叩关求见，却是指名道姓要见你。”
哦？
丁小磊脸上升腾起古怪的笑意，却是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既然来了，见见便是。”
他伸了个懒腰，却是多了几分从容舒适。
这秘境中的灵力比外边充沛数倍，虽只是短短几个时辰的打坐，却也恢复了一成的实力。
只是脑袋，仍然有些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