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了然于胸,谁没年少轻狂时的偏激和情窦初开的茫然,都是这么过来的,他没再劝一句。
慕陨手里拿着一张病情诊断书,反复看了好几遍,“医生,会不会检查错了?”
穿着白大褂的老医生眼一瞪,“既怀疑我那就送别家医院看去。”
慕陨依然不相信,非常希望这是误诊,“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感觉到,也没听我爸爸提过这事。 ”
老医生拿过那张诊断书,“你爸爸要瞒着你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我亲自检查的,错不了。骨癌晚期,还剩三天时间,小伙子,好好安排后事吧。”
老医生交还诊断书给慕陨,摇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慕陨呆呆看着手中的诊断书,房间里似乎还回荡着老医生的话“还剩三天时间。”
慕陨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心爱人抛弃他走了,父亲也要丢下他。一种被所有人丢弃的念头令他恼怒的一拳打在雪白墙壁上,震的架子上的一些文件纷纷落地。
墙壁上留下一个鲜红的血印,慕陨浑然不知拳头血肉模糊,他难受地蹲在地上,双手掩脸,两行泪水缓缓从脸颊流下。
分不清到底是为谁落泪,反正谁都不要他了。
凌晨两点。
慕陨右手裹上厚厚纱布,单手搬来张椅子坐在慕青云床边,平静看着这个叫做爸爸的男人,从不曾好好打量过他,这时候才惊觉他不但苍老许多,还瘦的不成样子,脸颊凹陷,眼窝深陷,一张脸苍白中泛着青紫,他究竟有多久没去养老院看望,眼前这个男人还是他熟悉的爸爸么?
慕陨心里泛酸,眼眶一热,把头偏向一旁,微仰,紧紧咬唇,不让眼泪流出来。
他一门心思投入工作拼命赚钱,就是想让爸爸过上点像样的生活,可这样的结果打的他措手不及,被命运狠狠扇了一巴掌。
慕青云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不久,他靠在软枕上,亦是平静看向慕陨,慕陨赤红的眼眶让他微微动容,这傻孩子,从小倔强的不成样子,怎么教训也不会哭,这会儿,却为了他掉眼泪,不值得啊。
父子俩皆沉默着互相对视,许久,慕陨终是开口,“为什么连我也要瞒着?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慕青云空洞的目光落在天花板上,“一年前在北京医院就查出了,我不想连累你,所以没让医院通知你。还多活了一年,我已经很满足。”
慕陨怒了,“我是你儿子,还说什么连累不连累,你到底有没把我当成你儿子?父子俩还谈连累,真是可笑。”
慕陨的话触动到慕青云脆弱的内心,慕青云的目光从天花板落到激动的慕陨身上,“就是因为你是我儿子,所以我才不想在我走后还给你留下一大笔债款,我出车祸后,为了医治我那一身伤,把家底全掏空。看着你那么辛苦为了赚钱能早日替我接上假肢,而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你不明白我有多么痛苦,内心又是多么的煎熬,我恨不得带着这付残躯早点死去,我解脱了你也能解脱。”
慕陨从没试着去了解慕青云的想法或其他,他以自己的方式去表达对爸爸的爱,而慕青云又是以他自己爱的理解和包容去回馈,父子俩看似没有什么冲突或矛盾,实际两人的内心却是越离越远。
慕青云连解脱那样的话都说了出来,慕陨再说安慰的话就显得矫情,他沉默不语,盯着脚尖发呆,一会儿,他才问,“爸,你还有什么愿望要实现吗?”
慕青云摇头。
慕陨又问,“吃的喝的呢?”
慕青云还是摇头。
慕陨嘴角露出抹自嘲的笑,“我这做儿子的做的到底有多失败,竟无法让你这个做父亲的提半点要求。爸, 你是不是觉的我没有能力满足你的要求,所以你亚根儿就不想提?”
慕青云深深叹气,“爸爸没有欺骗你,是真的没有愿望,吃的喝的也就那些,这辈子还没吃喝够么?真说还有什么,陨儿,你再让我打一次手掌心。”
慕陨小时候,每次惹事生非,慕青云生气就拿戒尺打他手掌心,读小学还好,能接受这个惩罚,上了中学,慢慢长大了就非常讨厌这个戒尺惩罚,认为他不是小孩了,却还拿对付小孩的招术来罚他,觉的这是在污辱他,每回都是反抗到底。
这一次,慕陨乖乖伸出手掌心。
慕青云却是轻轻打了下,不是他不想用力,而是他已虚弱到无力。
这次挨打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温柔的仿佛感觉不到。父亲那只削瘦的手轻轻打上他的掌心,那轻微的力量落在慕陨心中却是无比的沉重。
他再次偏过了头,另一只手慢慢遮住了眼睛。
慕青云递上纸巾。
慕陨没接。
“陨儿,你从小就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生老病死,是人类自然的规律。早走晚走,只是时间问题,看开点,孩子。”
“他们说你还有三天时间。”
慕青云淡笑,“三天?足够了。”
慕陨眼睑低垂,默不作声。
慕青云把纸巾放一旁,问,“夕夕那孩子呢。”
“她回去了。”
“回去了也好,要是看到了我这一幕,指不定哭的有多伤心,她是个心善的孩子,不该让她经历这些生死离别。”
慕陨嗤笑一声,不置褒贬。他站了起来,走向窗户,拉开一点窗帘,仰头望向外面漆黑一片的夜空。
慕青云沉默片刻后向慕陨招手,“陨儿,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慕陨重新在椅子上落坐,“什么事?”
“你妈妈二年前并没有出国,在我向她提出离婚时,她受不了刺激疯了,因为疯的很厉害,我找人把她送去精神病院”
“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这事?”慕陨有些生气,当时害的他以为是母亲抛弃他,独自一人出国潇洒去了。
“我怕她影响到你,你妈妈得了精神障碍的病,传出去影响不好,所以我谁也没说。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她一个人待在那,肯定会很孤独。”
事已至此,慕陨说再多指责的话也无济于事,他想抽烟,可这是病房,只好摸出根烟玩弄几下,“要不要明天我去接妈妈过来,让你俩见最后一面?”
慕青云摇头,“不必了,是我害的她疯了。见了我,只怕她疯的更厉害。再说,她心里恨着我,未必愿意见我。”
其实说到底,他真正想见的是那个人,那个在舞台尽情绽放,又绝情飞走的孔雀。
只怕这一生再没机会相见,只能在梦中梦见了。
慕陨说,“爸爸,你跟妈妈变成如今这种地步,后悔过吗?”
“不后悔,等哪天你遇上一个哪怕让你失去所有也要跟她在一起的女孩,你就能明白爸爸二年前做的决定。娶了你杜阿姨,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开心的事情,虽然婚姻只维持了两年,她最终还是离我而去,我也不曾恨过她。你也别恨她,她一个女人带着夕夕很不容易,她走恰好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慕青云一口气说了太多话,累的有些气喘吁吁,平息片刻后,又说:“陨儿,有些关于你的事情,趁你妈不疯的时候问问。”
慕陨奇道,“关于我还有些什么事?爸爸,难道你不知道?”
慕青云支支吾吾道,“还是问你妈妈吧,她比较清楚。”
这时,值夜班的护士过来例行查房,查到慕青云这间房时,职业病提醒,“夜深了,家属有什么事等天亮后再说,现在是病人睡觉的时候,家属还是出去吧,不要防碍病人休息了。”
“爸,那你休息,我出去了。”慕陨第一次这么乖乖听从别人的话,走出病房,就在走廊塑料椅上坐着,这样的夜晚,无论是他还是爸爸,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慕青云没有多活一天也没有少活一天,正好在三天后凌晨走的,他走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直望着门口的方向,那只骄傲又美丽的孔雀为什么不来看他最后一面?
慕陨守在病床上,冷静为父亲盖上眼睛,没有再掉一滴泪。
天亮后,他办了出院手续,把父亲的遗体送去殡仪馆火化,等待火化完的骨灰时,他给李显威打了个电话,让他帮忙找个环境好点儿的墓园。
李显威这才知道出事了,赶紧把这消息告诉了女朋友童童。 他把慕陨交代的事办好后,马不停蹄找慕陨去了。
慕青云下葬的那天,天空飘起了细雨,李显威带来了百多个愿意效命于慕陨的手下,一众人神情庄重有条不紊候在山脚下,而山上就只有三个人。
童童打着伞站在一旁看着穿着黑衣黑裤的慕陨跪在墓碑处,将装了骨灰的盒子放进墓穴中,他神情淡淡,仿佛不悲不伤,无法从他表情或眼中窥视到别的东西。
细雨很快打湿慕陨全身,雨水顺着他刘海从眼睛鼻梁滑过,他不管不顾,一心一意完成手中未完成的事。
“慕少,节哀顺变。 阿夕她的电话……”
一道低沉却凌厉的声音打断她,“不要在我面前提到她。”
童童还想说什么,被身边的李显威拉了拉袖子,示意她别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