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小枪2018-07-05 20:4419,973

  姚兰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想到晚上回到家时的那一幕,就气不打一处来。她辗转反侧,最后干脆掀了被子坐起来,“啪”的一下,打开了床头灯。床的另一侧,李春秋双眼紧闭,直挺挺地躺着。姚兰瞪了李春秋一会儿,见他半晌纹丝不动,没好气地说道: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着。”

  听见妻子的话,李春秋只好睁开眼睛,冲着姚兰讪讪地笑一下。姚兰白了他一眼,继续没好气地说道:“别怪我跟你吵。你现在是公安局的法医,不是哪个医院的门诊大夫。家毕竟是家,再怎么你也不能把人随随便便地领家里来吧?”

  “我不都跟你道过歉了吗?”李春秋说着,也坐起身来,“这事我确实做得不妥。你也知道,我这人心软、耳根子也软,别人求两句,我就不知道怎么推托了。”

  “我是个护士,冷不丁地看见那么血呼啦的东西都害怕,更别说一个七岁的孩子了。李唐的手当时吓得比冰块儿都凉,进了卧室好久,他的脉搏才降下来。”想到孩子,姚兰还有点儿余怒未消地斥责着。

  李春秋也觉得有点儿后怕,起身说道:“我去看看他。” 姚兰一把拉住他,说道:“你别去,孩子好不容易睡着。”

  “怪我,确实怪我。”

  “不光是这个,陈老师难得来一次家访,闹这么一出,全搅和了。

  “是啊,关键是陈老师。”

  李春秋态度诚恳地说了半天好话,终于慢慢平复了妻子心中的怨火。听着姚兰渐次均匀的呼吸,李春秋依旧忧心忡忡。陈彬带着伤出现在他家里,还被人发现了。姚兰和李唐

  ·089· 还好说,陈立业……李春秋心里没底。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究竟有没有纰漏,他现在也不敢断定。

  不过有一件事,李春秋时刻都不敢忘记——保护妻儿的安全。姚兰的钥匙插进门孔的时候,陈彬一把抓起了桌上的刀。当时,李春秋被他凶狠的眼神吓了一跳。对陈彬来说,目光所及之处,只要危及安全,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除掉。但对李春秋来说,妻儿的安全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他抢在陈彬之前,夺过了那把刚刚剜过子弹的剔骨刀,飞快地划破了陈彬的小臂。

  鲜血喷出来的时候,陈彬咬着牙,瞪了李春秋一眼。李春秋没有退缩,他用眼神质问陈彬——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眼见门锁转动,陈彬自然也没什么办法。他拾起桌上的子弹头装进兜里,迅速披上衣服,挡住了肩膀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李春秋把刀放进茶几的下层,用桌上剩余的纱布堵住陈彬胳膊上鲜血直流的伤口。

  即便如此,突如其来的三个人还是被吓住了。冲在最前面的李唐,看到满眼的鲜血,吓得大声尖叫。陈立业则呆呆地站在门口,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北关大街的小德子,你不认识了?他爹的关节炎就是我给治好的。”李春秋一边包扎伤口,一边临时给陈彬编造了个身份,并谎称他是给人擦窗户不小心捅破玻璃,扎伤了手臂。

  陈彬也在一边附和道:“这不是年关了吗,想打点儿短工,这钱没挣着,还得赔人家玻璃。要不是碰上李大夫,我这——”

  姚兰根本没心思听这个陌生人多解释,捂着李唐的眼睛就进屋了。李春秋一边整理陈彬的伤口,一边招呼陈立业坐在沙发上。陈立业显然没有勇气面对那堆血红的纱布,他小心翼翼地挪进屋里,四下溜达了两步,嘴里喃喃地说道:“是得小心。今年比往常都冷,玻璃都冻住了,劲儿小了擦不亮,劲儿大了就破了。”

  “是啊,一捅就破。”陈彬尴尬地附和着,李春秋也在一旁不停地道歉。陈立业走到酒柜前,看着里面的酒说:“其实有个土办法,擦玻璃最管用。”他用手摸了摸酒柜的玻璃门,“像这种玻璃,擦之前蘸点儿酒,事半功倍。”

  李春秋对这话并未留意,只一心想让陈彬尽快脱身。他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胳膊上的伤口,对陈彬说道:“伤口弄好了。这两天记着别沾水,年前应该能掉痂。”此时,陈立业又说道:“李大夫,手挺快的啊。”李春秋客气地笑了笑,想再招呼陈立业过来坐下,突然发现酒柜旁的陈立业,似乎一直都没回头。又是一个会在玻璃反光里看事儿的人,这个念头在李春秋的心里一闪而过。

  当时,实在是没时间多想这些问题,李春秋必须马上带陈彬脱身。在包扎好伤口的同时,他朝陈彬使了个眼色。陈彬会意地站起身来,客气地说道:“麻烦您,我能去方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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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吗?”

  姚兰恰在此时从房间里走出来,见陈彬匆匆朝卫生间走去,一脸的不情愿。但见陈立业还没有落座,她也顾不得许多,心中唯愿这个不速之客尽快离开。其间,她不断朝李春秋使眼色,意思是让他好好陪陪陈立业。李春秋明白妻子的意思,却不能接茬儿。在听见卫生间传来冲水声之后,他站起来,对姚兰说:“你先陪陪陈老师,我送一下客人就回来。”

  说完这话,李春秋带着刚走出卫生间的陈彬,转身就走了。现在躺在床上,他依然能想象到当时姚兰错愕又愤怒的表情。李春秋不怪她,跟二十多天后她即将面对的痛苦相比,自己承受的这些委屈和抱怨着实算不了什么。况且,现在对他不满的何止是姚兰一个——他两次救助的陈彬,一样对他颇有微词。

  带陈彬离开的时候,李春秋特意选了一条平时不大走的路。没走多远,陈彬便问:

  “这条路对吗?”

  李春秋头也没回地答道:“这是近路。”不多一会儿,在拐进一个行人稀少的胡同时,李春秋突然转身,一把将陈彬顶在墙壁上,右手握着刚才那把锋利的剔骨刀,顶在陈彬的颈动脉上。

  “这是哈尔滨,不是南京。每棵树上都长着眼睛,盯着你,盯着我。你不怕暴露,我怕。你就是死在路上,也别去我家,再没有下次了,懂吗?”

  刀尖就快扎进皮肤,李春秋的语气似乎比刀子还要锋利些。可陈彬完全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他看了一会儿近在咫尺的李春秋,轻松地说道:“你要对我下手吗?动脉血喷出来会溅你一身,回去不好和太太解释吧。我是早就不想这么活着了,可你现在杀了我,国共两边都讨不着好。我无家无业,无牵无挂。你不一样,老婆那么漂亮,孩子那么可爱——”说着,他轻轻推开李春秋持刀的手腕,“算了吧,你豁不出去。”

  李春秋以为动用了心中最高级别的狠毒,不想被陈彬用几句话轻易地就消解了。刀还在手上,但他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举起来了。耳边只有陈彬临走时扔下的几句话:“戴主任在的时候,军统上下都是兄弟。现在他老人家走了,同袍之间别说兄弟之情,见死都不愿意相救了。”

  陈彬孤独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李春秋这才发觉自己出门没穿厚大衣,着实有些冷。

  可是,陈彬依然不是最令李春秋感到不安的人。回到家中,和妻子的一番对话,让他的心弦又紧了几分。

  “那个小德子,你要是不介绍,走在大马路上,我都不认识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这么

  个人,还至于送那么久,大衣也不穿,跑那么远,你倒是个活菩萨。”整整一晚上,姚兰

  ·091· 的话都是从抱怨开始。李春秋自然想尽办法岔开话题,见李唐还没出来,他问道:“李唐是不是又怎么了,那个陈老师,平日可不怎么见他来家访。”

  “今天不就来了吗,第一次就让你搅和了。”

  “你以为他真是为了孩子来的?”

  李春秋不以为然的态度,让姚兰更加生气。她颇有些不满地说道:“你出去问问,谁家过年不给老师送东西?这都是我求的,人家才收。李唐和美兮是怎么坐到第一排的,你不比我清楚?老丁给的不比咱家少。” 听到丁战国的名字,李春秋自然加了份小心,问道:“你见他了?”

  “陈老师从咱家出去,下一个就是美兮。你没回来之前,老丁带着孩子过来串了串闲话。”

  “什么闲话?”

  “还是陈老师。老丁的意思是,等到了小年,再去给人送点儿东西。”

  “没完没了。”

  “老丁一猜就说你舍不得,无非就是几条鱼、几块肉——”

  “他怎么说的?”

  “还能说什么,说你正直,眼里不揉沙子。其实,还不是说你小气。”

  “没问我去哪儿了吗?”对丁战国,李春秋不敢有一丝松懈。

  “问了,我说你去送病号了。他问是谁,我说不认识。他等不到你,就走了。” 这绝不会是邻居间偶然的串门。

  身边的妻子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回想了半天的李春秋,觉得有点儿累,但半点儿困意都没有。他轻轻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摸索着来到客厅,打开一盏台灯。窗外夜色沉郁,不远处有一扇窗户就是丁战国的家。忽然,李春秋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关上台灯,走到窗边。

  李春秋有一种直觉——在那道窗帘的后面,有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在盯着他。距离开哈尔滨的时间只有二十五天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等到那天。他同样不知道,对自己的试探,是丁战国的个人行为,还是来自高阳的安排。此时此刻,他还能守着妻儿,待在这个暖和的家里,全靠命运的眷顾。可是,好运还能眷顾他多久?明天,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李春秋的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对面的窗户依旧黑着灯。屋内,丁战国裹着一床毯子,掀开窗帘一角,朝对面的李春秋家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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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尚未入睡的人,还有很多。

  魏一平正在密室中发电报。嘀嘀嗒嗒的电键起落声中,一封电报飞向长春:李春秋,公开身份是哈尔滨市公安局法医,为人机警,应变能力强,忠诚度较高,基本可以信赖……

  电波的另一端,向庆寿从电讯科女科员的手里接过了这封电报。浏览了一遍后,他吩咐女科员说:“给哈尔滨回电。”

  女科员做好了在本子上速记的准备,只见向庆寿划了根火柴,点燃了那封电报,缓缓说道:“第一,好好利用这颗棋子,非常时期发挥非常作用。第二,类似如此重要的人选,要尽一切办法保护他们的安全。”

  清晨,魏一平的小院。李春秋有节奏地叩响了院门,三重两轻。不一会儿,院门打开一条缝,李春秋一愣,门内站着的人竟是陈彬。见来人是李春秋,陈彬把门打开,侧身站在一边。李春秋跨过门框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他轻声说了一句:“昨天你给我包扎的事,他知道了。” 李春秋什么都没说,直接走了进去。

  魏一平坐在一张桌子边上,安安静静地吃早饭。他的早饭是一碗白粥,看似清淡,其实里面躺着一根长白山老参。

  李春秋走进来,见到这一幕,静静地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半晌,魏一平细细地嚼完硬硬的老参,这才开口说道:“坐吧,春秋。” 李春秋在下首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咬参不声,从老辈儿传下来的讲究。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姑且信之吧。”魏一平说道。

  “我也听过这种说法,想必有用。”

  “看到你平平安安的,我很高兴。老孟的事儿,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提到这件事,李春秋的表情有些凝重,回道:“他的尸体被发现了,已经运到哈尔滨。丁战国已经猜到那辆福特车的后备厢,就是运送老孟的地方。就在昨天,针对我个人,侦查科还搞了一次试探行动,我差一点儿就暴露了。”

  他看了看魏一平,犹豫了一下,终于把琢磨了一宿的话说了出来:“我觉得再待下去,恐怕会出事,我请求立刻调回南京。”

  “我看可以。”魏一平语气平和,看不出喜怒。而李春秋被这四个字点燃了希望,他站起来,正了正身子,说:“魏站长,纪律我很清楚。可今天有句话,请您看在我在关外苦寒之地潜伏十年的份儿上,允许卑职斗胆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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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一平依旧温和地看着他,说道:“你说。”

  “我不求功名利禄,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想把老婆和孩子带上。”见魏一平倒水的手有些犹豫,李春秋赶紧表态道,“到现在为止,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哪怕去了南京,我也有把握瞒住她们,我还能继续滴水不漏地为党国效力。”

  魏一平把倒好的一杯水递到他手里,微笑着说:“完全可以,我看没问题。除了这个,我觉得还有必要给你申请嘉奖。升职加薪、汽车洋房,做饭有厨子、种草有花匠。你觉得玄武湖畔的别墅怎么样?” 李春秋仿佛在兴头上挨了一巴掌,立刻低头不语。

  魏一平见状,接着说:“十年。你在哈尔滨潜伏了十年,不短了。虽说卧薪尝胆,但也寸功未建,对吧?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和你探讨一下,回到南京,你能干什么?坐在办公室里头,能用当年在军统培训班的所学所用报效党国吗?还是去给委员长开车,替他每天打扫后备厢?”

  李春秋无言以对。是啊,也许从走进军统训练班的那天开始,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但魏一平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来感叹人生,他声调一变,阴沉地问道:“我问你,为什么要排除那颗医院里的炸弹?那是那个昨天冒险去找你的同志,拼着一死才放置好的东西。你是李春秋,还是老孟?”

  老孟?李春秋又想起后备厢里饿虎一般朝他扑来的那个身影,还有井台边那个虚弱苍白的年轻女子。他抬起头,直视着魏一平,顿了顿,语气平静地说:“站长,再有不到一个月,我就要离开这儿了。到今天为止,我和我老婆一共生活了三千二百九十五天,和我儿子生活了两千九百一十二天。我老婆到现在也不知道每天和她躺在床上的丈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每天早晨出门,我把这双鞋穿在脚上,我不知道到了夜里,我还能不能把鞋脱到那张床底下。

  “这行干久了,我信命。这辈子遇到的每个人,同袍、长官、父母、妻儿,下辈子都见不着了。我想尽办法去善待他们,孝敬父母、服从长官、爱护妻儿。那天,我老婆也在医院,要是那颗炸弹响了,孩子就会变成孤儿,所以,我把它拆了。卑职不敢隐瞒,愿意受罚。”

  魏一平看了看他,语气已经温和了不少,说道:“你就不该成家——家庭是从事谍报工作者的大忌。”

  “如果不成家,就没办法继续潜伏下去——谁也不愿意用一个孤僻的老光棍。”

  “我现在就是一个孤僻的老光棍。”

  “您误会了。”李春秋自知失言,赶紧解释道。

  魏一平不以为意,摆摆手道:“我不认为我现在不幸福,我比你更自由。我知道我该

  ·094· 做什么,以及怎么去做。和一个自由的独身者相比,我更怕自己变成一个在家庭的旋涡里随波逐流的、卑微的人。”

  “您教训的是。”李春秋又低下了头。

  魏一平看着他,继续说道:“春秋,整个哈尔滨,你是我最看好的人。以中共的手段,你能潜伏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我相信这个奇迹会延续下去。今天早晨,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汇报给了我的上司。别让我自己打自己的脸,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

  “记住,你没有暴露,只是受到了一点儿怀疑。你不是单枪匹马,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消除这些怀疑。”

  李春秋一时间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便听魏一平接着说道:“我们在医院放置炸弹的事情,公安局的人怎么会知道?”

  “不清楚。侦查科现在的保密工作,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魏一平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李春秋:“见过这个人吗?”

  李春秋拿起照片看了看,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二十几岁的样子。他摇摇头说道:“没见过。他是谁?”

  魏一平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幽幽地说道:“他们总是提前一步知道我们的计划。”

  “我得找机会慢慢查。”

  “不,这件事你先别插手。”魏一平摆摆手道,“你当前的处境,没有调查这件事的条件。要是真暴露了——”

  说到“暴露”二字,魏一平突然停顿了一下,随后,他话锋一转:“聊聊那个丁战国吧。虽说中共有三头六臂,脚上都长着眼睛,但是相信我,暴露只是一种小概率事件,我们可以解决它。”

  “我觉得,最好暂时不要动他——他要是出了事,只能使我的身份更加受到怀疑。侦查科里可能还有人知道他在查我。”

  “如果是一场意外呢?”说着,魏一平望向了远处的山。

  高阳办公室的沙发很软,丁战国却如坐针毡。见高阳掀开桌上的一个空茶杯盖,在里面放了一撮儿茶叶,他立刻上前拎起热水壶。

  高阳看出了他的紧张,指了指沙发,说道:“不用跟我客气,坐吧。”

  “不是客气,实在是没脸让您给我沏茶。借调到侦查科这么些天,寸功未立,还把事办砸了。”丁战国的表情有些尴尬。

  ·095· “尹秋萍的自杀,是个意外。干公安这行,总有挫折。我们是这样,敌人也是一样。

  别沮丧。”高阳递给丁战国一杯茶,安慰道。

  “今天到您这儿来,不得不说,线索又断了。”丁战国说完,越发觉得有些丧气。

  “有时候,耐心是一个猎手最好的武器,你说呢?”

  “我还是不甘心——我总是觉得那个敌特就在我身边,既普通又神秘,几次都和他擦肩而过。而这个人,我对他似乎还很熟悉,总让我有一种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感觉。” 高阳语气坚定地说道:“我知道在你的心里已经有一个名字,但是我不想听。” 这话让丁战国颇有些意外。

  “反特这事重要的是证据,像山一样的证据。”高阳看着战国,说道,“市领导和军管会的首长态度很一致——这方面的工作,务必慎重。哈尔滨是我党掌握的第一座大城市,经验不足,干部紧缺,我们必须争取大量旧政权体系的管理和技术人员来为新政权服务。在大是大非的划线问题上,一定要慎之又慎。”

  说着,他抿了口茶:“就像这茶杯,水不够解不了渴,水多了马上会溢出来烫手。怀疑的分寸稍有差池,就会让很多本来就敏感的人失去安全感,我们的工作就被动了。”

  “我明白了。以后遇到事,我随时向您请示。不过这次行动,可能已经打草惊蛇了。”

  “治安科有那么多人,知道我为什么单单找你来侦查科吗?除了侦查方面的东西,你身上有股冲劲儿,这股劲儿的力量很大,一般人不具备。我知道你想为美兮的妈妈报仇。

  我还是那句话,需要什么支持,你就直说。什么时候找到了证据,随时可以来找我。

  “是。”丁战国感受到了背后支持的力量。

  “还有件事,针对内奸的问题,局里已经做好部署,对每个人的历史都要做一个详细的调查。为了公平,调查对象也包括你这样的老抗联。当然,也包括你所怀疑的那个,或者那些人——你不要误会。” 丁战国马上抢着说:“怎么会?我会全力配合组织的调查。”

  “坦白说,有时候,我连自己都会怀疑。”

  “我们会把他找出来的。”

  见丁战国又像打了鸡血一般,高阳笑着说道:“这两天你没日没夜,眼睛都熬红了,下午回家去吧,我给你放半天假。我记得,你爱人的忌日就在这两天吧?”

  “难为您还惦记着。”高阳的话,让丁战国颇为感动。

  小李拿着两份表格匆匆进门,把其中一份递给李春秋。

  “这是什么东西?”李春秋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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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人履历表,每个人都得填。”

  李春秋打开,翻看了几页,忍不住念道:“哪年哪月,在哪儿工作,担任什么职务,证明人是谁……够细的啊。”

  小李没功夫研究,将履历表铺在桌上,边写边说道:“抓紧时间啊,李哥。政治部的人说了,所有人今天都得交上去。”

  每个人都需要填写,看来局里怀疑的并非他一个人。可以肯定,高层已经确认市公安局的内部出了问题。凭着直觉,李春秋感到针对他进行的调查行动,只是丁战国的个人所为。

  李春秋拿起钢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天空蔚蓝,一群鸽子掠过,鸽哨悠长。

  小院内的石桌石凳旁边,有一把躺椅。魏一平靠在躺椅上,看着天空说:“在哈尔滨能晒到这样的太阳,真是难得。”

  陈彬坐在旁边的一张石凳上,剥着松子。他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剥的时候有些费劲。因为怕伤口再冻着,他比别人穿得多一些。听到魏一平的话,他说道:“这种寒冬腊月里,再多一个太阳也不够。”

  “知足才能常乐。现在是中共的天下,能让我们见着阳光就不错了。”魏一平眯着眼睛说道。

  “还是您的心态平和。”陈彬有些笨拙地把松子放进嘴里。

  “李春秋这个人,你怎么看?”

  “我只见过他两次。” “他也救了你两次。”

  陈彬停下手,想了想说:“说心里话,我觉得他不是块干特工的料儿。” 魏一平拿过他手边的松子,边剥边说:“说说。”

  “优点肯定有,聪明、果断,有应变的本事。毛病就一点,心软——这是大忌,心软的人早晚会栽大跟头。”

  “从某种意义上说,有时候心软也是一个特工的保护色。我不觉得这是个要命的问题。”魏一平剥松子的速度明显比陈彬快,“现在最要命的问题是:李春秋的那个好朋友。是时候帮帮咱们这个心软的同志了。”

  陈彬马上会意,他小声说道:“我的人一直在盯着丁战国,如果有李春秋在内部策应,会更有把握。” 魏一平摇摇头说:“不能把李春秋卷进去,那会让他留下更多的把柄。你要知道,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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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国只是公安局里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在他身后,还有更多的能人。”

  “单靠我们外围的人,制造一个完全不留痕迹的意外,需要特别好的机会。”陈彬有些为难地说道。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魏一平递给陈彬一把剥好的松子。

  从高阳的办公室走出来,丁战国的心情轻松了不少。虽然萦绕在他心头的疑团并没有解开,但是高阳的话让他这几天火急火燎的心冷静了下来。“任何事情最终都会水落石出,但也许不是今天。”从前,一见他着急,美兮妈妈总是会这样劝他。要是她还在身边,该有多好啊,丁战国忍不住想。时间已近中午,冬天,天黑得早,丁战国决定先去买点儿祭扫用品,下午早去早回。

  单位附近的寿衣店不大,除了店门,其他三面墙都摆着柜台。丁战国站在柜台外头看着冥纸香烛,掌柜自顾自地在柜台前整理货柜。一个中年男人跟着丁战国前后脚进了店,走到另一侧柜台前,挑选着上边的香炉。

  “掌柜,麻烦一下,给我准备点儿祭品,扫墓用。”

  “您是给老人上坟呢?还是——”

  “太太。”

  “哎,您稍等。”掌柜边应声边麻利地备着东西。

  “给什么人烧,还不一样?”丁战国对掌柜的问题有些不解。

  “当然,啥都有讲究,何况这种生死大事。”

  掌柜的话,打消了丁战国心中的疑问。天天破案、抓坏蛋,自己都要得疑心病了吧。

  丁战国在心里悄悄地自嘲。

  柜台另一侧,跟着丁战国进门的顾客,正举着一个香炉对着太阳光精挑细选。

  “如果是一场意外呢?”,魏一平的这句话在李春秋的脑子里来回翻转。丁战国的确是自己目前最大的威胁,但要除掉他,这是最优选择吗?李春秋不太确定,但他能感觉到魏一平对此事势在必行。眼下,他需要做的只是向魏一平通报丁战国的动向,其他行动一概不用参与。李春秋想尽力配合,想多对这位顶头上司表一表忠心,也许这样,他还有一丝希望保住妻儿。

  “李哥,还不去食堂,一会儿好菜都没了。”小李敲门进来。

  “走,一块儿去。”

  食堂里已经开始排队,李春秋拿着饭盒排在队伍末尾。听说今天有红烧肉,大家都盯着打饭的窗口,排在后面的也都在议论着红烧肉怎么做好吃。李春秋也加入其中,把从姚

  ·098· 兰那儿听来的窍门现学现卖,说道:“红烧肉,用白糖上色不行,得用冰糖。小火,把冰糖熬成酱红色,肉块紧跟着下锅,上色之后还要等肉熬出油来才能加水,你们说的那法子不行。” 旁边的一位大姐打趣道:“说得这么热闹,哪天你给做一顿,我们尝尝。”

  “其实,我也不灵,这都是我媳妇说的。”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李春秋一边随着队伍往前挪,一边继续和同事们嘻嘻哈哈地说笑。然而,他的心思并不在此——在军统训练班,他早已经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刚才,一进食堂的大门,他就注意到丁战国已经坐在圆桌旁吃上了。按照平时的习惯,丁战国都是磨蹭到最后才进食堂,号称节省时间不用排队。今天这么早就吃上了,说明一会儿还有更重要的事。他的身边坐着车队的郝师傅,俩人交头接耳地说个不停,应该下午要用车。

  打饭的队伍慢慢往前挪,李春秋离丁战国的桌子越来越近,渐渐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只见丁战国一边往嘴里扒拉着米饭,一边对郝师傅说:“不急,我下午用,来得及。”

  “行,吃完你就跟我去车库吧,预备个啥样的?”

  “吉普吧,能爬坡就行。”

  “出城啊?”

  “对,暖和吗?”

  “吉普车都那么回事。不过有辆美国的,帆布特别厚。”

  “行。”丁战国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米饭。他端起汤喝了一口,接着,对郝师傅说,“西山。你帮我算算得多少油,来回。”

  “算那干啥?”郝师傅不明白。

  “我这是私事,用多少油,我自己交钱。”

  郝师傅左右看了看,凑到丁战国耳边小声说:“真交?”

  丁战国一本正经地回答:“规矩就是规矩,不能破。”随后,他也左右看了看,小声地对郝师傅说:“治安科的老乔,因为漏点油,当着一帮小年轻劈头盖脸地挨训,这种丢人的事,你干哪?” 郝师傅点点头,说道:“一会儿看看油箱,临走,我给你开个条儿计数。”

  私事,西山,没别的事儿,一定是到了妻子的忌日,丁战国上山去扫墓。上山扫墓,会不会带着美兮?李春秋心里一紧。

  “李大夫,肉已经没了,要不我给您在米饭上浇点儿肉汤?”没留神,李春秋已经走到了打饭窗口,食堂大师傅好心地问道。他点头说了句“好”,再抬眼,圆桌旁已经没

  ·099·

  人了。

  为了甩开一起来吃饭的小李,李春秋吃得比平时快一些。饭后,他绕到车库门口,隔着玻璃窗朝里面看了看。一辆美国产的吉普车就停在最前面,车牌照上写着“2935”。

  走出公安局大门,一阵冷风吹过,李春秋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这感觉有些熟悉,开车拉着老孟进山那天,风也是这么大。就是在那天回来的车上,丁战国第一次跟李春秋说起了妻子和女儿的往事。他还记得有一瞬间,丁战国的眼圈红了,紧接着,又有些不好意思。

  再粗糙的人也有动情的时刻,而这一刻也许就是他致命的弱点。李春秋又想起李唐缠着要坐汽车去上学的那个早上,美兮在车上搂着丁战国的脖子……李春秋摇了摇头,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随后,他穿过马路,一挑帘子进了一家小卖部。

  店里就一个女掌柜,见李春秋穿着制服,殷勤地站了起来。李春秋早已在不经意中扫视了货架,开口说道:“给我瓶酒,前进牌的。”

  女掌柜回头在货架上了找了找,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就前进没了,我得去窖里拿,可能得一会儿。”

  “没事,你要是信我,我帮你看着店。”

  “这是哪儿的话,你们公安局的我都信不过,还能信谁去?”

  女掌柜说着,戴上帽子和手套,从里屋走了。李春秋沉吟了几秒钟,伸手拿起桌上的话筒,拨了几个号。

  电话等待接通时,李春秋有点儿紧张,他不自觉地望向窗外。马路上,有一对父女从不远处走来。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可能是走累了,缠着要爸爸抱。男人劝慰了一会儿,抵不过女儿的撒娇和耍赖,只得抱了起来。小女孩如愿以偿,抱着爸爸的脖子蹭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指向前方。李春秋眼神一恍,突然觉得那女孩就是美兮。

  “喂?”此时,电话的另一边传来魏一平低沉的声音。

  李春秋犹豫了一下,对着电话说:“老魏,是我。你要找的那个亲戚的资料,我查过了,他——”李春秋的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还没有找到,抱歉。”

  挂断了李春秋的电话,魏一平走到桌子旁边。陈彬正在上面摊开一份哈尔滨市区地图,他边整理地图的边边角角,边问道:“他那边有进展吗?” 魏一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反问道:“你的消息准确吗?”

  “查实了。他老婆当年死在日本人手里。光复以后,遗骨被迁到了西山公墓。”说着,陈彬把两颗图钉分别按在公安局和西山公墓两个位置上。

  魏一平俯身看着地图,手指先后顺着几条不同的路线,从公安局移动到西山公墓,最后停在一段公路线上,然后开口说道:“也就是说,无论他走哪条路线,这段路都是他的必经之地?”

  “没错。”

  魏一平点点头,从帽钩上拿下帽子:“走吧。小时候,我父亲常带我去看杀猪。那些屠夫在杀猪前,总是要先看看屠宰场。”

  在进山的路口,一辆轿车停在路边。魏一平从车上下来,举目远眺,一条公路蜿蜒着进入山区。公路的左侧是冰冻的松花江支流,右侧是一道被人工开凿出来的二十米多高的峭壁。峭壁上方,盖着白雪的山坡上垒着一垛垛原木。

  魏一平指着原木,问身边的陈彬:“那些木头垛是怎么回事?”

  “天黑得早,伐木工人来不及运走,就会把木材暂时码在山坡上。”

  “走,上山看看。”

  山坡上,一垛垛还带着树皮的原木被两道粗粗的麻绳捆到一起,绳子的末端汇成一股,系在一块巨石上。

  魏一平绕着原木垛转了两圈,又走到峭壁边缘向下望,峭壁下面的进山公路上,车辆并不多。他扭头对陈彬说:“从下面的路上,应该是看不到上坡的。” 陈彬对周围地形非常熟悉,立刻会意:“对。关键是,怎么能造成意外的假象。”

  “这里是深山啊。”魏一平朝四周望了望,接着开口道,“山里嘛,总会有动物。有些动物可能天生就比较喜欢啃东西……”

  “李哥,晚上请客?”小李吃完饭回来,见李春秋桌上摆着一瓶前进牌白酒,打趣地说道。

  “哪儿啊,天冷,有时候晚上自己想喝点儿。”李春秋摆摆手说。

  “小酌一杯,再有嫂子作陪,嗯,好雅兴。”小李正说着,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听了一会儿,说道:“你打错了,这儿是法医科,不是侦查科。”

  电话刚一挂断,铃声又响了起来。小李拿起来一听,有点儿生气地说:“怎么又是你?我不是说了吗,这是法医科,我怎么会弄错?”

  李春秋在一边听出了端倪,他走过去,拍拍小李的肩膀,说了句“我来”,然后接过电话,说了一句“喂”,果然,电话另一头传来了陈彬的声音:“你们不是市公安局侦查科吗?”

  “你打错了,这儿是法医科。”李春秋冷静地回答道。

  “两次都打错了,不好意思啊。还是法医科的人好,在办公室等着,也不用出门。” “我可以告诉你侦查科的号码,你要报案吗?”李春秋继续不动声色地说道,但另一头的陈彬已经挂断了。李春秋看看电话筒,又看看小李,无奈地摇摇头。小李则没好气地说了句“有毛病”。

  李春秋回到桌子旁边,佯装无事地看报纸,心里却在反复琢磨陈彬的话。“在办公室等着,不用出门”,这是要求李春秋不要离开办公室,从而减少不必要的“在场嫌疑”。最好的掩护,就是不知情。看来魏一平已经通过其他渠道,掌握了丁战国的活动路线,他们准备下手了。

  李春秋放下报纸,走到墙边,目光游移在墙上挂着的高倍哈尔滨市区地图上。那段通往西山的必经之路,一面是峭壁,一边是松花江,蜿蜒曲折。只要消息准确,魏一平一定会在这里动手。李春秋回想着那段山路的周边环境,不知怎的,脑子里总会浮现出美兮的脸。陈立业那么难请假,丁战国未必会带美兮同去。即便如此,丁战国如果真的出事,美兮也成了孤儿。想到这儿,李春秋心里一阵刺痛。当了父亲之后,他已经听不了这两个字。

  一条热闹的大街上,狗吠鸟叫响成一片——这里是哈尔滨著名的花鸟鱼虫一条街。想在家里养点儿活物的,都会来这儿看看,所以一年到头,这里都热闹非常。魏一平的轿车根本开不进去,索性停在街口等着。过了一会儿,陈彬提着一个小小的铁笼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往轿车门边一站,魏一平在里面摇下了车窗玻璃。

  “电话打完了。什么细节都没说漏,他应该明白我们的意思。”

  魏一平点了点头,又看了看陈彬手中的铁笼子,问道:“买着了?”

  陈彬举起笼子:“嗯,没有这条街上找不着的活物。”笼子里,几只老鼠正在互相撕咬。

  魏一平皱了皱眉,说:“居然有人卖这种东西。”

  “只要在前面放一块奶酪,这些老鼠就会拼命往前跑。那些赌徒会在老鼠身上下注。

  只要想得到,没有什么是哈尔滨人不敢玩的。”

  “那奶酪呢?”

  “准备好了。”

  “人手通知得怎么样了?” “已经到了预定的位置。”

  魏一平又朝笼子里看了一眼,老鼠在笼子里惊恐地看着外面的世界。他对陈彬说了句

  “行动”,然后迅速摇上了车窗。美式吉普果然名不虚传,丁战国拍了拍厚厚的帆布,说了句“够扛风”,就拉开车门钻了进去。钥匙一拧动,“2935”的汽车牌照就随着发动机颤抖起来。郝师傅站在车边,嘱咐道:“慢点儿开,路上有冰。”

  “放心吧。”吉普车慢慢地驶离了车库。

  颠簸的路上,吉普车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后座上放着一架冰车。扫完墓之后,丁战国想带美兮去滑雪,最近他太忙、太紧张,孩子也跟着受连累,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放松一下。

  操场上,美兮正跟一群女孩跳皮筋。老远看见丁战国冲她招手,美兮兴冲冲地跑了过去。

  “爸爸,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呗。哎,你下午什么课?”

  “一节音乐,一节自习。”

  “跟老师请个假,给你妈扫墓去。”

  “亏你有记性,早上出门的时候,我以为你又忘了呢。去年你就没去。”

  “是是,今年补上。去了那儿,我给你妈道歉——高兴点儿,扫完墓,爸爸带你滑雪去。”

  “真的?”

  “冰车我都带着呢,就在车上。”

  美兮高兴地蹦了起来,一把搂住丁战国的脖子,差点儿把他带倒了。

  “美兮,你小心点儿。”李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丁战国的身边,和丁战国打招呼:“丁叔叔好。”

  “李唐,我爸要带我滑雪去!你去不去?”

  “滑雪?去啊!”李唐一听滑雪,也来了兴头,转身对丁战国说:“行吗,丁叔叔?求你了!”

  丁战国有点儿犹豫,架不住两个孩子软磨硬泡,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好吧,你们俩先悄悄上车,我去想想办法。”

  从窗户里看见那辆美式吉普开出去之后,李春秋总有些心神不宁。小李在屋里的时候,他还举着报纸,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小李去外面出现场,他干脆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电话铃骤然响起,李春秋觉得格外刺耳。看了看表,丁战国这会儿应该还到不了山上。他犹豫了一下,便接起电话,没想到那边是怒气冲冲的姚兰。 “李春秋,你跟丁战国俩人到底安的什么心?又送礼又请客的,好不容易把老师哄高兴了,现在倒好,居然不上课,带着俩孩子进山滑雪!有你们这样当爹的吗?我……”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丁战国带着他俩进山滑雪,什么时候?”

  “你不知道吗?就刚才啊。丁战国去学校把俩孩子都接走了,还跟老师说什么家里有急事。结果李唐去教室拿书包的时候,跟同学显摆,他们前脚刚走,陈老师转头就知道了。刚才在电话里,陈老师数落了半天。什么不重视音乐课啊,家访都白做了……”

  姚兰在电话里气愤地唠叨个不停,李春秋渐渐听不清她的话了。中午,丁战国和郝师傅的对话,还有刚刚陈彬在电话里的暗语,所有这些在李春秋的脑子中来回闪现。不好!李春秋对姚兰说:“你别着急,我马上去找他们。”不等姚兰回答,就匆匆地挂了电话。

  虽然嘴上告诉姚兰不要着急,但此时的李春秋已经心急如焚。因为他知道,李唐跟丁战国一起进山,不是逃课滑雪这么简单,这很有可能是一条不归路。当务之急,是必须赶到魏一平他们动手之前进山,用一场意外阻止另一场意外。

  所以要快,必须快。李春秋冲到大街上,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刚好叫到一辆出租车。他顾不得礼貌,扑上前去粗暴地把这个人甩了个趔趄,然后钻进出租车,大声地对出租车司机说:“西山,快!”司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有点儿回不过神,愣在了那里。李春秋已经急得青筋暴出,他冷不丁地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拍在了挡把旁边……

  不一会儿,一辆飞速行驶的出租车,穿过城区朝西山方向开去。驾驶员座位上坐着的并不是出租车司机,而是李春秋——司机已经被身边乌黑冰凉的手枪吓得手脚发软,开不了车了。

  丁战国的吉普车已经开到了人烟稀少的郊区。后座上,刚才还在打打闹闹的两个孩子已经玩累了,这会儿正安安静静地在座位上昏昏欲睡。丁战国回头看了看,心想,休息一会儿也好,过会儿一滑雪,这俩活宝又有得疯了。

  吉普车在山路上颠簸着前行。丁战国看不到的是,前方不远处,一个戴着狗皮帽子的男子正朝他的方向张望。一见他的吉普车出现,男子扭头冲到路口的另一侧点了点头。路口,一辆货车载满了沙子,货车司机见狗皮帽子男子冲他点头,随即转动车钥匙,发动了卡车。

  没有了两个孩子的嬉闹,丁战国也有点儿昏昏沉沉。前方是两条路的交会点,再往前,便只有一条通往进山的路了。丁战国打了个哈欠,冷不防,一辆货车突然从岔路口的另一侧快速插了过来,他一下醒神了,猛踩了一脚刹车。后座打盹儿的两个孩子,被惯性甩到前座的靠背上。

  “摔着没有?”丁战国停下车紧张地看着孩子们。所幸,俩人爬起来揉了揉脑袋,都说没事。待俩人重新坐好,丁战国才透过前挡风玻璃发现,前面是一辆拉沙子的货车。进山的路越来越窄,丁战国几次想超车都失败了,他愤怒地按了按喇叭,但丝毫不起作用。

  拉沙子的货车司机开得不紧不慢,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看看后面跟着的吉普车。路况不好,他却专捡坑坑洼洼的地方轧。不一会儿,货车后车厢的卸车把手就被颠得越来越松。

  远远地,公路上又出现了一个人,货车司机用大灯闪了两下。路上的人朝这边看了一眼,缩着脖子跑到了路边。就在他刚刚站着的地方,一块大石头滚了下来。货车司机调整了方向,一踩油门朝着石头轧了过去。这一轧,货车狠狠地颠了一下,尾部本已经松动的把手一下跳出了卡槽,后挡板啪地倒下去,满满一车斗沙子倾泻而出。惯性让这辆货车一晃,险些失控,但还是努力地斜着停在了路边,但前进的道路已经被沙子彻底封死。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吉普车陡然停住。驾驶室内,丁战国被惯性带着也往前扑了一下。他先看了看后排的孩子,见二人没什么大碍之后,气愤地把头探出车外,大声喊道:“怎么开车的?!”

  货车司机从车上下来,连声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把手磕松了,我这就去找把铁锹,把沙子清走。” 说着,他四处张望着,往车后面走去。

  后视镜里,丁战国看见后面接连有三四辆车都被迫停了下来。货车司机挨个儿问过去,看样子想借一把铁锹,看情势似乎是一无所获。丁战国一肚子闷气,还想冲着窗外嚷嚷两句,可后座的两个孩子吵着说“冷”,他只得关上窗户,坐在车上干等。

  后面被堵住的车辆越来越多,货车司机一辆辆地走过去,并没有再敲谁的窗户。他朝最前面的吉普看了看,感觉已经脱离了丁战国的视线后,似乎漫无目的地朝山上挥了挥手。

  北风呼啸的山坡上,陈彬看见了山下人的手势,反身朝坡上的原木垛爬去。他绕到一堆木头垛的后面,在固定木头和巨石的麻绳上,涂了厚厚一层奶酪。不远处的雪地上,铁笼子里的老鼠们闻到了奶酪味,兴奋地“吱吱”乱叫,拼命冲撞着笼子。陈彬看了看山下,冷笑一声,转身打开了笼子的门。

  山下的公路上,李春秋驾驶的出租车排在了队伍的末尾。他着急地按着喇叭,见前面的车辆丝毫未动,他等不及便抄起手枪,跳下了出租车。往前赶了三四辆车之后,一辆吉普车赫然出现。李春秋赶忙上前,一把拉开车门,车里几个穿军装的战士瞪着眼睛问道:

  “你干什么?”

  “对不起,看错车了。”李春秋连忙关上车门。一阵风吹过,让他快要爆炸的大脑暂时冷静了一下。他想起刚刚前面有个人,边走边朝山坡上挥手。李春秋朝他挥手的方向看过去,山坡上堆着一大垛原木。忽然,一个人影在原木垛旁闪了一下,黑上衣、浅色裤子,这身装扮让李春秋回想起了陈彬的样子。虽然还不能确定此人的身份,但山坡上的原木垛必有蹊跷。

  李春秋看了看前面,距离峭壁下方还有一段距离。他又看了看山坡上的原木垛,开始奋力向覆盖着冰雪的山坡上跑去。

  山坡上的积雪很深,李春秋手脚并用,才来到原木垛的跟前。右手的手套不知道什么时候磨掉了,可他根本顾不了那么多,气喘吁吁地抓起一块石头,小心地转过原木垛。

  原木垛后面并没有人。李春秋站在那儿四下张望着,感觉有点儿奇怪。突然他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低头一看,固定木头的巨石旁边爬满了老鼠,它们正在疯狂啃噬着捆木头垛的麻绳。

  李春秋把手中石头砸了过去,老鼠们忽地一下四散逃开。可是,麻绳已经被严重损坏了,一半已经断裂,另一半也只连着一丝丝,随时可能崩断。

  李春秋焦急地四下寻找,见一大截断木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上。他扑过去抱起断木跑向木头垛正前方,将断木塞进木头垛右侧下面,想当楔子。可是麻绳已经岌岌可危,随时都会断裂,指望这一根断木阻挡这一堆,李春秋想了想觉得不妥。他观察了一下山坡和山下公路的方位,又抱起一块石头把断木的另一端也垫高。

  啪,麻绳的最后一股也崩断了。木头垛轰然崩塌,因为右侧被垫高的断木阻碍,成垛的原木改变向下的方向横扫向右侧。位于右侧的李春秋拔腿就跑,原木在他身后向下滚动。

  眼看他就要被原木吞噬,一大块岩石出现在眼前。李春秋纵身跳到岩石后面。原木受到岩石的反弹,不是从他上方飞过,就是改变方向滚向了一边。

  李春秋在惊险中躲过一劫。

  货车司机仍然不见踪影。丁战国看了看手表,气恼地按了几声喇叭。后排的李唐和丁美兮都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车前方。

  “丁叔叔,路什么时候能通啊?”李唐的语气无聊又无奈。

  “别急,很快就好。”

  “爸爸,这是什么声音啊?”美兮支棱着耳朵,问道。丁战国也听到了异响,他侧目朝外面看去,见一堆原木从山坡上轰然滚了下来。所幸滚落的方向,不是朝着汽车这边,否则在这悬崖峭壁之间,他们这些车根本无处躲藏。

  “李唐,你快看,大木头在山坡上跳舞呢!”

  “我看更向跳远,你看那块大石头,木头碰上它,一下弹出去老远。”

  两个孩子对擦肩而过的险情浑然不知,反倒被蹦蹦跳跳的木头逗得哈哈大笑。丁战国笑不出来,他看了看前面堆在路上的沙子,又看了看山坡上的木头,眉头微蹙,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货车司机远远地扛着一把铁锹走了过来,木头滚下山的轰响似乎并没有惊扰他。但是,见司机们张望的方向,他的脸上莫名地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

  丁战国见他愣在那儿不动,远远地招呼道:“还愣着干啥,赶紧清道啊!”

  货车司机点点头,朝这边跑过来,与丁战国擦肩而过的时候,用余光瞟了他一眼。

  “赶紧的吧。”后面的司机也都催促着。货车司机应声开始清理,时间不长,进山的公路便恢复了畅通。

  看着远去的吉普车,山坡上的李春秋终于长出一口气,无力地坐倒在雪地上。片刻后,待路上的车辆都散去之后,他想扶着石头站起来,突然感觉右手一阵痛麻。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背青里泛红,已经冻伤了。

  小院里,魏一平也接到了消息。他手里揉着一块剩下的奶酪,平静地对着电话说: “既然事情有变,让丁科长能平安归家——也别让他闲着,今天晚上,你去送给他一个特别的礼物。人就是这样,一旦忙碌起来,就会把盯在我们的朋友身上的精力收走的。”

  带着两个孩子从山上回来,丁战国被李春秋拉着在家里吃饭。姚兰端着一壶温好的酒走进来:“两个冻死鬼!”

  丁战国朝李春秋挤了挤眼睛,让他看看姚兰的脸色。李春秋摇摇头,示意他别吱声。丁战国会意,待姚兰再次走进厨房,才端起酒杯闻了闻,说:“前进牌?”

  李春秋点点头道:“狗鼻子,中午刚买的。”俩人相视一笑,举杯轻轻碰了一下。李春秋小口抿了两下,丁战国则是一口干掉,一点儿底都不留。

  “酒管够,你慢点儿喝。”李春秋劝道。

  丁战国抹抹嘴,说道:“那时候在抗联,成天窝在山上,北风吹得耳朵都快冻掉了,就靠这个顶着。” 李春秋又给他满上,附和道:“山上的日子确实苦。”

  “苦不怕,怕的是下山。每次下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一起出发的兄弟,走的时候都是齐全的,回来的时候没准儿就少条腿。每次回去,只要第二天没任务,人人都大醉。”丁战国又干了一口,说道:“口口干,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喝酒习惯。” 李春秋跟着他抿了一口,说:“好在现在太平了。”

  “天天爆炸。”

  姚兰从厨房里端着一碗菜出来,对他俩说:“少喝点儿酒,多吃菜。” 丁战国连忙说道:“够了,别忙了,你也赶紧吃。” 姚兰拿碗盛了点儿菜,指了指屋里,说:“我得先去喂那两个小狗。你们吃。” 丁战国笑了笑,见李春秋正在倒酒的右手上抹着一层细细的油。

  “手怎么了?冻着了?”

  “冻疮。喝杯热酒就好了。”

  “天天待在办公室,又不往郊外跑,怎么冻的啊?”

  “两年前落下的老毛病,一直好不了。每到冬天就复发,治冻疮的蛇油,我家里常年都备着,离不了了。”

  “那就少往外跑吧。眼看着就要过年,天更冷了。今天西郊的风,能把人吹透。”

  “别提了。”李春秋朝里屋瞟了一眼,“你们没回来的时候,姚兰把我一通数落。你把俩孩子带走,陈立业生气了。” 丁战国笑着举起杯,调侃道:“那就是说,又得陪他喝顿酒了。”

  李春秋穿着睡衣,靠在床边看书。姚兰端着一杯热水进来,递给李春秋,问道:“老丁没喝多吧?我看他走的时候,脚都有点儿软。”

  “再多他也醉不了。他心里什么都清楚。”

  “我是担心美兮。一个没妈的小姑娘,跟着一个这么不着调的爹,太可怜了。”姚兰钻进了被窝。

  李春秋眼睛还是没离开书,说道:“各有各的命。”

  “他也不打算再找一个?”

  “我问过,他好像没这个想法。”

  姚兰好奇地说:“他还是忘不了美兮的妈妈?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连美兮都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了,他倒是挺痴情。”

  “是啊,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说出这句话,李春秋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姚兰看出了李春秋细微的表情变化,问道:“怎么,你有心事?”

  “心事?”李春秋不知道妻子看出了什么。

  “那天在医院,你给我去送肘子,说话那么怪,说‘换个城市过日子,不在哈尔滨了’,为什么?”

  “我——”李春秋在姚兰的追问下,一时语塞。姚兰继续追问:“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瞒着什么?”

  “还装傻。”姚兰拉过李春秋的胳膊,问道,“你的手到底是怎么弄的?你是靠手吃饭的,一点儿也不想着保护好它。好好的,怎么会冻成这样?你知道吗,这种疮一旦有了,每年都会犯,还不好治,以后也是个大麻烦。以前,你从来没有过冻疮,到底是什么事,连老丁都不能知道?”

  望着妻子满是关切和疑问的双眼,李春秋有些犹豫地说道:“你要是爱听,我就跟你说。”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听。”

  李春秋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道:“公安局那个地方,和你们医院不一样。有时候,你做再多的努力也只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猜忌。户外验尸这种活儿,没人愿意去。我如果去,就会有人说我是为了升职,为了往上爬。我要是不去,上面就会觉得我是个懒鬼。所以——”

  “所以,你就偷偷地去,手都冻伤了,也不能说?至于吗?”姚兰还是不解。

  李春秋苦笑着回答:“有男人的地方,你永远想不到有多复杂。撒谎是这个世界上成本最高的东西。你撒了一个谎,就得编更多的谎言,去弥补、去包装、去维护。有时候,你又不得不这么做。我越来越厌恶这份工作了。”

  “怎么了?”

  “生死之间,见得越多,我越害怕。每个尸体都有自己的故事,那些人,他们活着的时候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死了也不得安生。” 见丈夫一脸愁苦,姚兰轻轻地抱住他的胳膊:“实在不行,就请几天假,歇歇。” 李春秋依旧苦笑着说:“人命关天,怎么歇呀。”

  姚兰没再继续,相似的工作,她明白丈夫的难处。见丈夫如此疲惫、憔悴,她忍不住有些心疼。

  黑夜里,一个手电筒骤然亮起。这是一间存放食品的仓库。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可以看到每一个货架的顶端,都标注着食品的种类:大米、面粉、玉米……架子上,整齐地码放着一袋袋粮食。

  陈彬关了手电。他肩上背着一个电工挎包,扫视着空无一人的仓库。随后,他慢慢地走到仓库中央的一个货架上,重新打开手电筒,然后用嘴叼着,右手伸进电工挎包,从里面抽出来一颗炸弹,插进两袋面粉之间。

  然后,陈彬又从挎包中取出两根带着插头的电线,他小心翼翼地把插头的那端插进炸弹,然后将手里用以引爆的电线轻轻地铺在地上,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

  最后,电线被延伸到了仓库的窗口。陈彬从里面打开窗户,跳了出去。他蹲在窗外,从挎包里取出起爆器,连上电线。引爆之前,他没忘记把帽子上的护耳拉下来,护住耳朵,以防听力受损——身体的每一个零件都是武器,这是特训班时教官的话。起爆器的把手是个小小的T形,陈彬稳了稳心神,用力往上一拔……

  仓库里一片宁静。陈彬有点儿疑惑,他看了看引爆器和电线的接口,顿了顿,再次往起一拔…… 仍然毫无动静。

  难道另一头的电线没接好?陈彬又从窗户跳了进来。他打着手电筒,狐疑地向炸弹走过去。正当他走到放置炸弹的地方,背后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陈彬立刻关掉手电筒,闪身躲到一个货架后面。一束强光在货架上来回扫射,是仓库保管员在巡视。陈彬屏住呼吸,眼睛追随着保管员的手电筒的强光。眼见光圈逐渐接近炸弹,陈彬的右手掀起衣服后摆,抽出了一把匕首,无声地向保管员的身后移动着。

  光圈在即将照到炸弹的时候,停止前移。保管员并没有发现货架上的异物,转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他忽然停了下来。手电筒的光束向下移动,一根电线正被踩在他的脚下。保管员举起手电,循着电线的方向找过去,只见陈彬正手持着匕首,向他直刺过来。

  “啪”的一下,保管员下意识地用手中的手电筒挡了一下,转过身去,边跑边喊:

  “有特务、有特务——”

  两排货架中间,陈彬在黑暗中追击着保管员,几次都堪堪刺中。仓库外面,远远地传来脚步声,保管员也渐渐接近大门。就在他的手即将推开大门的瞬间,突然感觉脖子上一阵冰凉。保管员停住脚步,手慢慢摸向脖子,有血。顷刻,一道极细的伤口瞬间裂开,鲜血哗地喷溅出来。只见他捂着脖子往前一扑,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呼救声也戛然而止。

  陈彬收起匕首,转身又跑向放置炸弹的地方。

  不一会儿,仓库的几个门都被打开了,月光洒了进来。几个手电筒发出的光束在黑暗中扫来扫去,终于其中的一道光束照在了放置炸弹的地方。但是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一颗孤零零的炸弹。

  半夜,姚兰被身边的丈夫吵醒。她轻轻地打开床头灯,只见李春秋满头大汗,双眼紧闭,在床上翻来覆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喊道:“李唐,快跑,快跑!” 姚兰慌忙拍拍他的脸,边摇边喊:“春秋,醒醒,快醒醒。”

  李春秋忽地一下坐了起来,看了看床头昏黄的小灯,又看看身边的妻子。

  “怎么,做噩梦了?”姚兰关切地问道。李春秋木然地点点头,依旧说不出话来。是梦,幸好是梦。否则,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山坡上滚落的原木砸中,而他完全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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