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遁世不成返开封,痴情过盛遭嫉恨
文安初心忆故人2018-07-04 15:1220,501

  赵匡义依旧每天到村东戴家去教私塾,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他本就是行伍出身,勘察敌情听风吹草动是他的本能,这几天,他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但仔细查看,却又发现不了任何蛛丝马迹,这样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赵匡义吩咐小桃这几天没事别出去乱走,他自己也尽量晚出早归。赵普这次带的都是禁军里一等一的精兵,动作迅敏,赵匡义难以发现端倪,但本能又让他感觉到什么,心里极为不踏实。

  小桃却没有任何知觉,赵匡义既然吩咐她别乱走,她便每天在家里练练舞,写写字,做点茶饭。但几天过去了,家里的柴米油盐也不多了。

  这天赵匡义又去了戴家,小桃才看到家里的米已经用光了。小桃忙跑到村头的铺子去买,可巧了,村头铺子的米也刚卖完。小桃无法,只好搭着筏子到了弦高镇,打算在米铺里买点米,再让伙计帮忙搬到筏子上便好。

  天高云淡,江南的初秋清明得分外美丽,小桃在弦高镇上走着,心情也随着渗入指缝的阳光而格外愉悦起来。不由在路上左停停,右逛逛,一会看看卖的香囊,一会看看胭脂水粉。新上的胭脂不错,小桃以前不乐于在这些事上动心思,可如今,却体会到了女为悦己者容的滋味。拿着胭脂把玩了片刻,便忍不住拿出银子买了。这个颜色涂了,公子会不会喜欢?

  路过一家茶馆,小桃有些口渴,走了进去,在窗户边捡了个偏僻安静的位子坐下,要了碗茶,给了伙计两个铜板,无意扭头看了看旁边,从楼上正徐徐踱步走下来一位公子,白衣白衫,像谪仙一般,那狭长的眉眼,熟悉的脸庞,一瞬间,小桃听到了自己的心“咯噔”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心忽然就像要蹦出来一样,却屏气凝神,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小桃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他是谁?为什么看到他头脑里就像所有前尘往事都翻滚了来?

  眼看着那公子已经走到了门口,小桃才像缓过神来追了出去,可是只一个眨眼,那公子已经无影无踪,不知去了哪里。就像一个幻境,小桃揉了揉眼睛,看着空落落的门口,和四周稀稀拉拉的人,刚才真的有位白衣公子吗?还是只是自己的错觉?

  半晌,小桃才想起胭脂还放在茶馆的桌上,赶忙跑回茶馆去,却差点和门口的人撞上。小桃定睛一看,惊喜地叫道:“霍郎中?”

  霍仲看着小桃拱手笑道:“看来姑娘的病全好了。”

  小桃赶紧对霍仲行了个礼:“多谢霍郎中的本领,药服了后已经清爽多了。”

  霍仲仔细打量了番小桃道:“相请不如偶遇,再见到你也是缘分。”对小桃压了压手:“你坐下,我给你把把脉。好不好,要看脉象。”

  小桃坐回到了刚才的位子,边坐下伸出手,边问道:“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霍仲切着脉道:“那些人总不能在我那里守一辈子,等了几天没人,便只嘱咐越州知府留意你们的动静就撤了,我是个游医,四处游荡,怎么不能到弦高镇?”霍仲说着,点点头道,“疯癫之症已经好了。以后如果不受大的刺激,不会发作。以前的事情能都记起来吗?”

  小桃摇了摇头:“许多还是想不起来。”顿了顿有些失神,刚才那个白衣公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认识不认识,忍不住道,“你刚才有没有见到一位白衣公子?我是不是眼花了?”

  霍仲怔了怔,看了看四周无人,又细细看了看小桃道:“我不知道你刚才看到了谁。但我曾经给一位白衣公子诊治过,先是治了他见血封喉的后遗症,那病一遇热就奇痒无比,听说有个姑娘曾经为了缓解他的痒痛,把自己的手腕割了放血给他服用。那个法子,还是我教那姑娘的。”

  “轰”的一声,小桃的头几乎炸了开来,无数的片段瞬间崩塌在了她脑海里。难怪她对霍仲一见便有熟悉之感。霍仲接着道:“还有一个病便是见血封喉毒发导致的失明。如今,他看得见了。”

  看小桃坐着发呆,霍仲又道:“我还治了他的摔伤,刀伤,剑伤……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身上能有那么多伤……”霍仲的声音有些沉,作为郎中,他见过的病人太多了,本不该有多么惊讶。但他见到那个人,依旧是被震撼了。那么丰神俊朗的一个男人,却除了那张脸,身上的伤痛一处连着一处,他不知道他靠什么忍着剧痛还能活下来,遍身的烂伤,他动手清理伤口的时候,手第一次在颤抖。可那人竟纹丝不动。他第一次对一个人有了崇敬的感觉。

  只是,从他第一次给他治见血封喉的毒时,他已经知道了他是谁,这天下中了见血封喉的毒还能活着的没几个,脉象里看出曾有人用处子之血做药引又偏偏少了狼毒做辅剂而导致后遗症的更是绝无仅有。所以他在万春堂见到小桃的时候便想说,但当时小桃糊里糊涂都不记得自己,多说也无益。何况她身边的那个人,也曾打听过祁正修的下落。唐人再三叮嘱,不许他泄露祁正修的病情。他也做到了。但是面对小桃,这个曾经割腕救过祁正修的女子,霍仲忍不住多嘴了。

  小桃的声音在微微颤着:“你说的,是不是祁公子?”

  霍仲从袖中摸出两颗丸药递给小桃让她服下,小桃机械地把药吞了下去,没有一丝感觉,又紧紧扯着霍仲的手道:“告诉我,是不是祁正修祁公子?”

  小桃的目光满是凄迷,困惑,和哀伤。霍仲被她摇得无法,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你自己琢磨吧。我只知道他是唐人。方才我便是给他再把脉补开药剂,如今也好得差不多了。他要去洪都府路过这里,便与我书信约在了这里见面。他也向我打听了一个人,便是那个曾经给他割腕放血的女子,因为是她向他介绍的我。可惜我不知道从万春堂出去,那女子去了哪里。时机不巧。”

  霍仲的话没有说完,小桃已经向茶馆外跑了出去。霍仲的话绕来绕去,刻意没有明说,但小桃已经听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自己会满眼的泪?为什么,自己的心像针刺一样疼?小桃到处跑着,看着,找着,刚才那个白衣公子,祁公子,他哪去了?

  霍仲看着跑出去的小桃,叹了口气,这个丫头,和第一见时,模样出挑了不少,性子却少了第一次见的欢快。方才给她把脉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她的脉象沉滑。之前由于小桃的疯癫之症还没有好,遮掩了大部分的脉象。现在疯癫的毛病好了,霍仲细细切着小桃的脉,发现她的脉象里有轻微的沉滞现象,又看了看她的面相气色,倒十有八九像是麝香过剩滞留的症状。有了这个症状,受孕怀胎都是不易。

  霍仲便将随身带着的丸药给了小桃两颗,可以把体内麝香的残留排出去。只是还没等他和小桃细说,小桃已经冲了出去。也罢,能医一个毛病算一个。再治了她这个毛病,也算功德一件。

  小桃把弦高镇的每一寸都细细寻了一遍,那一天,她的脑子里没有别的思绪,只有那个一身白衣的公子。他是祁正修吗?他的白衣,他的眉眼,她见到他的感觉,霍仲的话,似乎都在向她证明,他就是祁正修。往事翻腾到心头,小桃的全身都麻木了。

  直到傍晚,小桃也再没有找到那个白色衣衫的身影,只好搭着最后一支筏子回到了云湾村。

  刚回到木屋,一脸焦急的赵匡义便迎了出来:“你去哪了?”他从戴家回来不见小桃,心里急坏了。这几天一直有人在暗中窥探,他生怕出什么意外,眼看着太阳落山还不见人,赵匡义简直百爪挠心。看到小桃便紧紧钳住了她的手。

  小桃下意识地挣了一下,抬眸看了看赵匡义,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她终于第一次很肯定地确定了,他不是祁公子。小桃很乱,麻木地答着:“我去弦高镇买米了。”

  “米呢?”赵匡义看着她空空的两手,眉头皱了皱。

  “哦,米——”小桃这才从神游里回过味儿来,还没到米铺就已经全乱了。小桃无力地抬了抬手,向床上栽过去:“我好累,想睡一会儿。”她的头好痛,有好多事情她需要慢慢地理一理。

  小桃在床上很快地睡着了。梦里的云湾村满地鲜艳的桃花,七里溪渡头清浅的溪水,远处翩然而来的两个公子,都在小桃的梦里第一次这么清晰。祁公子伸手把她从“一线天”拽过来,祁公子的银子,祁公子送的香囊玉桃,祁公子在水里的度气,祁公子下的两份聘礼,祁公子看不见,祁公子战死了……

  白色衣衫的祁公子,眉目如画,温和清雅,在小桃的脑海里越来越近,直到那温热的气息似乎就在身边萦绕。小桃伸手出去抓,却是手一伸出去,就变得虚无,什么也抓不到。小桃急了,不由喊了起来:“祁公子!”

  赵匡义手里捧着书,心却有些不安宁。屋外很静,静得让他有些心慌,这些天隐隐暗中窥探的目光,让他想着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并一一想着对应的办法。正思考着,冷不丁床上的小桃喃喃地低声喊着“祁公子”,一连喊了三四声,又眉头紧紧皱着睡了过去。

  赵匡义的心随着那一生“祁公子”跳突了一下。自从他在万春堂外看到祁正修的一刻,心再也无法踏实。祁正修没死,他便不知道自己能做多久的祁正修。赵匡义走过去把小桃掀开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给她盖严实,转身坐回到桌旁,眉头也紧锁了起来。

  小桃不知道自己梦了多久的祁公子,只感觉一晚上都在用力想靠近祁公子,却始终近在咫尺,触碰不到。直到早晨的阳光晒到了她的脸上,小桃才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醒来,似乎是件沉重的事。醒来后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接踵而来的就是沉甸甸的现实。

  现实是祁公子的确另有其人,而且还活着!小桃不是没有怀疑过赵匡义不是祁正修,甚至有些刹那,她能明显地察觉出赵匡义的脸上并不是祁公子那双狭长的眸子。可是她说不上为什么,始终不肯说服自己笃定身边的这个人不是祁公子。

  一则,如果笃定了身边的人不是祁公子,就要接受梦境中祁公子战死的消息,她不愿意,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二则,身边的人为自己做了那么多事,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如果他不是祁公子,还有谁会对自己这么好?而且万一他不是祁公子,自己又怎么去还这份深情?

  所以小桃在逃避,她不断地说服自己这就是祁公子,可以共度余生,可以生死相依。可是自欺欺人却偏偏被血淋淋地撕开,祁公子另有其人,而且还活着!小桃忍不住地高兴,祁公子还活着,这比什么都强。但随之而来的纠结,也让她不堪重负。

  小桃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愣愣地想着心事。赵匡义一早去了戴家,下午回来,却看到小桃仍然坐在桌旁发呆,不由问着:“想什么呢?”

  小桃一个激灵,随即笑得有些不自然:“刚才看雀儿在树上打架,看呆了。”说着向厨房走去,“我去端饭。”

  不多时,饭菜上来了,赵匡义坐下,和小桃闲聊了几句夹了一筷子,却咸得差点吐了出来,强忍着咽下,抬眸看着目光又在游离发呆的小桃,不由竭力压着心里的疑问,淡淡问道:“怎么了?”

  小桃没有吭声,又问了一遍,才像猛地回神似的忙说道:“没,没什么。”

  赵匡义的眉头更紧了,这样的出神让他的心有些疼痛,过了片刻,又问道:“你昨天去弦高镇没遇到什么人或事?”

  小桃像辩解似的急匆匆道:“没有,我什么都没碰到。”说完忙快速地扒拉着饭。赵匡义顿了顿,还是什么都没说。

  赵匡胤收到赵普的急报,知道赵匡义在云湾村。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停,赵匡胤激动地猛一拍桌子,还等什么?立即整装亲自带了十几人马过去。

  赵匡胤趁着夜色入了南唐的地界,赵普在信中已和赵匡胤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少带人,以免惊动了赵匡义,又详细告知了自己的地址。赵匡胤便顺着方向连打听带问找到了赵普的住处。一进门便难掩脸上的兴奋之色:“太好了,这回终于找到这小子了。赶快前去把他们带回去啊!”

  赵普轻轻摇头:“大人,万万不可。”

  “为什么?”赵匡胤不解。

  “您想,之前您追了他们两次,两次都逃。这次如果就直接这么过去,和前两次有什么区别呢?结果不一样也是他们要逃吗?”赵普缓缓说着,“而且,您得想想少将军的心思,他们为什么要逃?一则要寻医问药,二则少将军府上有符小姐,必然是容不下那个南唐女人,而符小姐背后有魏王这个硬靠山,少将军惹不得动不得碰不得,便只能带着南唐女人躲到这小村里过生活。如果这些问题不解决,依然摆在那儿,那么少将军也依旧不愿意回去。大人即便硬把他们抓回去,又怎么能让少将军效力大业?”

  赵匡胤点点头,赵普说得对,这些他也明白,只不过他每次都急着想把赵匡义带回去,赵普说的这问题他都觉得不是个事儿。一个女人而已,又不是兵权,有什么必要搞这么大动静。但如今听赵普这么细细分析,倒是在理。而且这次和之前不同,之前抓赵匡义回去,是兄弟情分,不忍心看着他在歪路上越走越远,放下大好前程不要却沉醉在温柔乡里,真是天下第一号没出息。可现在,他必须要请赵匡义回去,这是形势所迫,只有赵匡义,才有能力,也有威望帮他协领军队,更重要的是,只有赵匡义才是他唯一毫无芥蒂可信任的人。这是一场豪赌,必须要赵匡义愿意帮他完成这大业才行。

  赵匡胤问着:“那依你之见,该怎么办?”

  赵普喝了口茶说道:“这些天我也一直在琢磨,也派人在暗处观察许久。少将与那叶小桃情义极深,生生拆开断然不行。可若是苦言相劝,他们如今的日子平淡惬意,也未必肯为了大人的大业舍掉这份安平乐道的日子。”顿了顿说道,“我也曾暗暗观察过那叶小桃,如今眉目清明,疯癫之症应该好得差不多了。那么看病就不再是理由。少将军对叶小桃情深义重,如果先把叶小桃带回去,少将军不用说也自然会跟回开封。等到了开封,再从长计议,我们就多了时间也多了筹码。”

  “让那个女人到开封?”赵匡胤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行不行,魏王现在本来就作壁上观,符雪婵的事情弄砸了。本来和魏王联姻,是多了一个盟友,现在倒好,弄成敌人了。再公然把那女人带回去,岂不是承认了她的身份,那符雪婵能痛快?魏王更是不痛快,就等着撕破脸了。”

  赵普摇头道:“那个女人的底细,我也派人细细查问过。她原先是何府的丫头,准备聘给祁正修府上的一个下人,但后来那下人身亡这事便不了了之。后来何家获罪,这女人在唐做了一年多的官妓,先侍奉过祁正修,后来又侍奉过吴越的钱弘仪。”

  赵普的话还没说完,赵匡胤的脸上已经满是青黑,他知道的并没有这么详细,如今只觉得羞愤难当。这个匡义,脑子里到底长了什么东西:“这样的女人,怎么能进赵家的门,不是奇耻大辱吗?别说符雪婵不同意,就是她同意了,我也不能同意,赵家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赵普的声音淡淡的:“大人少安勿躁。属下打听这些事,也只为了解眼下的困局。知己知彼,才能胸有成竹。那女人的身份倒是其次,属下担心的是,她曾经与祁正修有过那一段瓜葛,又是官妓,整日在南唐的朝堂官员中周旋,万一……”

  “万一什么?”赵匡胤不解。

  赵普接着道:“大周和唐的关系微妙,虽说先皇伐唐收了他们的城池,但唐人狡诈,表面臣服,暗地里却又有动作。尤其太子李弘冀更是蠢蠢欲动,加强了水师操练。李璟还不停上书让李弘冀继位,李弘冀如果真的继位,那大周又得耗费兵力和唐周旋。”

  “李弘冀这个硬骨头早晚得除。”赵匡胤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只怕南唐暗地里出阴招,那个南唐女人就在少将军枕边,可她毕竟是唐人啊,到时万一成了南唐的一枚棋子,那我们就后患无穷了。”赵普补充道。

  赵匡胤的心无端跳突了一下,赵普说得这层在理,南唐女人万一做了探子内应,又在赵匡义身边,什么消息她拿不到。这么说来,难道那个女人是唐人故意安排在匡义身边的?如今这出计只是欲迎还拒?不由用力捶了捶桌子:“唐人至贱!”

  “而且,”赵普蹙眉补了一句,“这几日我派人暗暗跟着那南唐女人,她去弦高镇见过祁正修。这事就有意思了。”

  “祁正修?”赵匡胤的眉梢挑起,“他不是死了吗?”

  赵普淡淡笑道:“有意思的就是,他真的没死。盯着那女人的属下亲眼所见,祁正修不但没死,原先的眼疾也好了,和常人无异。”顿了顿道,“弦高镇云湾村这种偏僻的地方他都来,想来不是来看风景吧?”

  赵匡胤的心有些不安起来,南唐对大周而言,像一艘风雨迷雾中看不见的船,虽说现在收了唐人十几个州县,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南唐的国势捉摸不透,尤其是水师,这是北方的大周更揣摩不出的。所以先皇才打到长江便不再继续,而是见好就收。而南唐的李弘冀祁正修,更是啃不动的硬骨头,有了他们,南唐便不能像吴越那么踏实,永远是块哽在喉咙的鱼刺。本以为祁正修死了,南唐便折了一只翅膀,现在居然这只翅膀又接上了。

  赵匡胤的手用力扣着桌子,一下一下,声音低沉:“这么说,那女人和祁正修还有密切的联系?”

  赵普回着:“祁正修花了三千两银子买过她的春月,情丝未断也不足为奇。”

  “那她为何又霸着匡义?”赵匡胤没等赵普回答便已得出了答案,“兴许,祁正修就是利用她接近匡义,刺入我大周内部。这女人,必须得除了。”说罢没等赵普回话又笃定说道,“这样,明天就找几个机敏的士兵,索性把那女人灭掉。省得她亘在匡义前头碍手碍脚。”

  赵匡胤最后几句话说得狠戾。之前他看着赵匡义沉溺在对小桃的情感里,他对小桃有厌恶,有不耐,但还不至于要杀了她。一来他不认为一个女人能让赵匡义沉迷多久,新鲜劲过去赵匡义一定会迷途知返。二来虽然他在战场上杀人如麻,但他堂堂一个节度使大人,还不至于对一个女人下手,尤其还是个卑贱的官妓。

  可自从赵匡义为了她不辞而别后,赵匡胤的恨意便一日深似一日,尤其现在,当他判定那女人只是南唐的一个细作的时候,更加恼怒灌顶,恨不得立即将她除掉而后快。

  “不可不可,”赵普忙摆手,“大人万万不可。”

  “怎么?”赵匡胤浓眉竖起,“我还奈何不了她怎的?”

  “那官妓自然是随大人处置。可是,处置了她,少将怎么办?”赵普满脸忧患的神色,“刚处置了她,我们便去找少将军回开封,以少将军的谋算,怎么会不知道是谁干的?而且这个时候,别说我们做掉那个官妓,即便那个官妓是自己出的意外,只怕少将也会怀疑到我们头上。这么一来,少将会对大人心生恨意,还怎么会效力于大业?”

  赵匡胤心有几分不甘:“难道兄弟之情还比不上一个妓女?”他理解不了,不就是一个女人,即便自己最珍爱的京娘,又如何能比得上兄弟之义,如何比得上功业?

  赵普叹了口气:“少将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功名利禄都可以为了那个女人放弃。更何况,他带着她在这个地方隐姓埋名生活,不已经说明一切都比不上她重要吗?”

  赵匡胤仔细琢磨了一番赵普的话,不得不重重叹了口气。人和人,的确是不同的。过了半晌,问赵普:“那你说怎么办?”

  赵普沉吟了片刻道:“以我之见,还是先以杜老夫人的身体为由,请他们回去。可以先允诺在开封的府邸外另外置宅,让那南唐女人住进去。这样他们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待到回了开封,有的是时间慢慢消磨。还怕弄不掉那个女人吗?”

  “符雪婵和魏王那里怎么应付?”赵匡胤有些同意赵普的主意了,先把匡义带回去是要紧。

  “可以先和魏王讲是暂时安顿,过阵子必然处理。魏王那里一直在观望,给个理由不难稳住。只要不去硬碰硬地激化,魏王不会反目成仇的。”赵普说得很有底气。赵匡胤想了想,重重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赵匡义又和往常一样,去了戴家。小桃起床后把屋子打扫收拾了一遍,又开始坐在院子里发呆。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的思绪中。最信任最依赖的人完全被颠覆,她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舍掉赵公子回南唐,找祁公子?可她已经和赵公子有了夫妻之实,又有何脸面回去?何况回去还要做官妓,想起那暗夜像鬼魅般的紫色,小桃便是一身战栗。

  可是想到白衣翩翩的祁公子,她的心也扯痛不已。她是先许了祁公子的啊。而且如果不是把赵公子当做祁公子,她怎么会一直黏着赵公子?可是真的是这样吗?小桃想得头都痛,却始终想不通。眼前的小雀儿都开始筑巢了,小桃的眼看得有些迷离,不知何时,眼泪已经悄然滑了下来。

  忽然耳边传来“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小桃忙回过神,看着进来的人,一身黑色长袍,虽然没什么花纹,布料却很顺垂,价格应该不菲。三四十岁,长须阔面,看着倒是慈眉善目,小桃问道:“你找谁?”

  那人微微笑了一下,拱手道:“姑娘可是叶小桃?”看小桃点头后,便补充道,“在下赵普,是赵匡胤大人的属下。”

  “哦。”小桃听到赵匡胤的名字,神色有些紧张,忙向赵普身后看了看,还好,只有他一个人。小桃对赵匡胤的印象,似乎只有她和赵匡义在逃,而赵匡胤在追。

  赵普看小桃惊慌的神色,已经明了,淡淡笑着:“姑娘不必紧张。只有我一个人。我来找姑娘,只是想和姑娘聊一聊。决然没有别的意思。”

  小桃看赵普说得诚恳,又没有带什么人,便将赵普请到了屋里,去倒了两盏茶过来放在赵普面前的桌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这里太简陋了,只有些乡间野茶,还请您将就着喝。”

  赵普将茶啜了一口,眉头紧皱,看着小桃问道:“少将军,哦不,匡义平日也喝这些?”

  小桃点点头,赵普叹了口气道:“真没想到。匡义平日虽然不是纨绔子弟的作风,不讲究奢华,但是唯独对茶是情有独钟,必须得是名品新茶,阳羡贡茶才对他的味,以前三天喝不到好茶简直是要了他的命,所以在军营里不论条件多苦,好茶是总要给他备着的,没想到,现在竟然每天喝这种茶。真是……”

  赵普的话让小桃的脸突然红了。为什么红,她也说不清,但看眼前这人的意思,好像是自己连累了赵公子。但事实上,又何尝不是呢。如果不是为了她,他是不必在这乡间野居,去给乡绅的儿子做私塾先生养家糊口,过这种粗茶淡饭的日子吧。她是天生卑贱,可赵公子不是啊。

  赵普看小桃失神,心里又有了些把握,缓缓说道:“这次我来,主要是奉了赵匡胤大人的命令,带匡义回开封。杜老夫人,哦,杜老夫人是两位赵大人的母亲,重病在床,眼睁睁等着大人回去探望,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唉。”

  小桃的心一惊,不由问道:“怎么会这样?”

  “杜老夫人年迈,对匡义的感情又极深,如今匡义不在身边,思念成疾,找了许多大夫诊治,都不见效,就成了这样。”赵普看着小桃的神色说道,“为人之子,是无论如何也该在母亲身边尽孝啊。”

  小桃的手搓着衣襟,有些不安,过了半晌咬着唇说道:“你可以对公子说这些,为何要找我呢?”

  赵普怔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小桃会找出这个症结所在,看来这个南唐女人不好对付。果然官妓都是训练有素的。赵普深深叹道:“问题就在这里了。赵匡胤大人其实已经找了匡义多次,但无奈匡义的心里,姑娘是最重要的。任何人和事,都比不上给姑娘看病。只是如今,我看姑娘的病情也好利索了,再者,有名医也可以请到开封诊治。还请姑娘看着杜老夫人病重的份上,劝说匡义,一同回开封。”顿了顿又道,“姑娘和匡义感情深厚,在哪里不是一样的呢?与其在这穷乡僻壤过活,不如回开封也是一样,另置处宅院,只有姑娘一人,和这里没有区别。”

  小桃这才总算明白赵普这一出的来意。原来是怕赵匡义不肯听劝回开封,才走的这一遭。小桃想了想道:“我听公子的。”

  真是够狡猾。赵普心下腹诽,面上却依然带着笑意:“那便好。”说着看着屋外,“小雀儿都有孺慕之思,何况是人呢。希望姑娘能帮着匡义尽好人伦孝道。”说完又和小桃随意聊了两句,便起身离去。

  赵普的到来,在小桃的心里又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株寄生草,盘在赵匡义这棵大树上,只因为自己的生命需要一丝养分。她需要人照顾,她需要人带着看病,她需要有人陪着生活。可她似乎从没想过,赵匡义,或者她误以为的祁公子,他需要什么?他的母亲家人,他的功名前途,难道都抛下尽毁,只在这小村落和她一起,是不是对他太不公平?

  他是该回去的。可自己呢?要跟回去吗?自己又算什么?小桃很想找个地方逃开,却发现没有地方可去。金陵不能回,云湾村没了赵匡义,还能待踏实吗?这几天听人说叶广回来了,虽然叶广没有找上门,小桃却已经不安稳。到底哪里是她的安身之所?

  小桃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觉得肩上一沉,猛地回头,赵匡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轻轻拍了拍正在出神的小桃:“想什么呢?”

  小桃不自觉地缩了一下:“没,没什么。”

  赵匡义也有些沉默,拉了把椅子坐在小桃旁边,似乎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今天就在赵普找小桃的同时,赵匡胤也找了赵匡义。这次他听了赵普的建议,没有再大发雷霆恨铁不成钢,而是细细和赵匡义说着杜老夫人的病重。赵匡义的心难以平静了。无论如何,该回去看看的。

  过了许久,赵匡义终于开了口:“我想回开封一趟,有些事情要处理。”说完定定看着小桃的表情。

  小桃的眸子垂了下去,早有心理准备的事情,便轻轻点了点头。

  “你随我一同回去好吗?”赵匡义握上了小桃的手。

  小桃下意识地问着:“还回来吗?”

  “回来。”赵匡义答得笃定。回去侍奉母亲的病,只要病情好转,就可以再回来了。

  小桃沉沉地点了点头。这一去,她不知道前方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但她,没有别的选择。

  小桃连夜把东西收拾好,第二天一早,便随着赵匡义坐着马车,和赵匡胤等人一起向开封行去。小桃不舍地回头看了几次那小木屋,那里有桃花轻舞,那里有莺歌啼鸣,那里有绕水浮堤,那里有她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小桃不住回头看着,直到那木屋化成了一片山水中的一个黑点,再也看不见。

  赵匡义紧紧攥着小桃的手,沉声说着:“放心。开封和这里是一样的。”

  会一样吗?小桃往马车后面缩了缩,心里一片茫然。

  马车行驶了几天终于到了开封。赵匡胤依从赵普的计策,在开封城郊另置了一处宅子,把赵匡义和小桃安顿在这里,四处也派了亲兵把守,赵匡胤拍了拍赵匡义的肩:“放心在这里住吧,有人守着,符彦卿也不会乱来。他和符雪婵那里,有时间再去处理。”

  赵匡胤的转变让赵匡义有几分诧异,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让自己顾全大局和符家示好,还找了处院子安顿小桃。虽然赵匡义不明白赵匡胤为什么态度这么大转弯。但这份细致的心意,还是让他很动容,对赵匡胤的抵触心理也随之减少了许多。

  赵匡义回到开封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即快马赶到杜老夫人的府上探望。赵匡胤提前和母亲通了气,当赵匡义风尘仆仆冲进府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杜老夫人抚着额头斜靠在床榻有气无力的神色。

  赵匡义跪拜在杜老夫人的床前,一时惭愧。杜老夫人抚摩着赵匡义的肩,声音有些哽咽:“匡义,你怎么忍心弃了为娘而去?”

  杜老夫人这句话说得肺腑,一旁的赵匡胤心里都有些发颤。赵匡义深深磕了一头,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杜老夫人拉着赵匡义的手仔细把这近一年时间的事情都打问了一遍,吃喝冷暖都一一详尽,生怕赵匡义在外面受了委屈。赵匡义便也只拣些山山水水的景致说与杜老夫人,至于那些被追兵逼到陷阱差点冻死的情节,赵匡义都隐了去。

  说完这些事,赵匡义开始谈到小桃:“儿子这次在外,一年光景,想必母亲也知道,是和叶氏在一起的。如今有了夫妻之实,总要给个名分。”

  “那依你,是想给个什么名分?”杜老夫人细细看着赵匡义问道。

  赵匡义顿了顿,道:“妾室的名分,有些委屈了她,平妻即可。”

  赵匡义的话让杜老夫人倒抽了一口凉气,赵匡胤在一旁已经按捺不住,但想起赵普的吩咐,拼尽全力才抑制住脱口而骂的冲动,只是紧紧攥上了拳头。

  杜老夫人抬头看了看赵匡胤微微摇的头,对着赵匡义竭力扯了个淡淡的笑:“你觉得好,便是好。”为了稳住赵匡义,杜老夫人也不得不平心静气。顿了顿说道:“你同那叶氏的情感,你自己知晓。你已成家立业,这些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就好。不过……”杜老夫人转而道,“平妻一事,倒不急在一时。你们刚回来,先把家里安顿安顿。再者,大周已经改了新主,你的功业也该有个说法。待这些都定了,大请宾客,才算不辜负你们的一番深情。”赵普这次的计策只有一个“拖”字,故而从杜老夫人到赵匡胤,既不否定小桃的身份,却也不肯立即给她身份。

  赵匡义听了杜老夫人的话,觉得也有理。他要给小桃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越隆重越好。赵匡义点头:“母亲言之有理。”

  不过朝堂的事,赵匡义还需要再想想。这次在回开封的路上,赵匡胤已经同他讲了柴荣驾崩后如今朝堂的局势。对于赵匡胤想取而代之的主意,赵匡义知道这是一着险棋,等于押了全部身家性命在上头。如果成了,自然光宗耀祖,改朝换代。如果不成,那全家便再没有一条活路了。对于二哥的这番野心,赵匡义本是不赞同的。风险太大,而且谋权篡位,这种事太背离他一直信奉的忠君爱国的观念。但是篡位的这个人是他的二哥啊,他的至亲,如果连他都躲在后面不支持,还能指望谁?赵匡义心里很是摇摆。

  不过赵匡胤并没有给他摇摆太久的机会。就在赵匡义回来的第三天,已经由小皇帝柴宗训下旨,任命赵匡义恢复了义成军节度使的官职,并同时晋封殿前校尉。赵匡义没有拒绝的机会,便只好领旨谢恩。身上压了官职,赵匡义便立即走马上任,开始了像以前一样每天点兵操练的日子。

  小桃在看到赵匡义领旨谢恩的一刹,已经明白,云湾村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只是小桃依然什么也没有说。

  小桃的沉默和恍惚,赵匡义看在眼里,却没有时间仔细询问她原委。只当是在府里太闷。恰好过几日赵匡胤要在府里宴请宾客,赵匡义便要带着小桃前去。

  小桃有些瑟缩:“我还是不去了吧。”她本就不擅应酬,再加上赵匡胤那里必定都是些达官显贵,她更加手足无措。

  “不妨事的。”赵匡义道,“都是些家眷,你整天在府里也闷得慌,宴席上有戏文,歌舞,你去看看也解闷。而且各家都有屏风隔着的,不用你去招呼应酬。”

  “可……”小桃还在犹豫,自己身份卑微,跟着又算什么呢。

  “不要可是了。”赵匡义攥了攥小桃的手,“这次也是为了我恢复官职特意摆的宴席,你去才是正经。”赵匡义知道他和小桃当初远走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如今回来,他更希望所有人都知道,她在他的身边,在他的心里。包括魏王符彦卿和符雪婵,他更希望他们知道。小桃看赵匡义坚决,只好点了点头。

  赵匡胤的府上,赵匡胤看了看赵普拟的宴请宾客的名单,问道:“南唐来的那两个官员,也要请吗?”此时恰逢进贡的时节,南唐派了两个使臣带一支队伍,送了几十车的贡品前来,已经拜见过小皇帝,在驿馆歇息着。只等着小皇帝的回信便要启程回南唐。

  赵普笑笑:“那是自然。不请那两个人,怎么看清那叶氏的面目?叶小桃如果是细作,必然会和那两人私下见面。我们不妨来一招引蛇出洞,看看他们怎么接头。”说罢,赵普重重在拜帖上写下了那两人的名字,陈述、李进。

  写完后,赵普对赵匡胤说道:“不能让少将军知道我们请了唐人。否则只怕他不会让叶氏露面。”

  赵匡胤点头:“那是自然。唐人的帖子最后再送。”顿了顿说道,“你怎么确定匡义一定会带着叶氏?”

  赵普拿捏人心向来是最有把握的,赵匡义对叶小桃的心思他更是看得明白:“少将军重情重义,既然带着叶氏回来,必然想处处彰显她的地位。带她出来也是自然。”赵普笑道,“对付这叶氏,不能急,要慢慢来,才能既除了她,又能通过她摆唐人的道儿,还能不让少将军介怀。”

  赵匡胤听得发愣,赵普这一步步是什么算计,他想不出来。但他佩服的就是赵普这个脑袋瓜子,谋算人心最没偏差。以前他堵了匡义两次都被他跑了,如今有了赵普,就这么顺当当地带回来了。因此他对赵普的信任更是没得说。虽说他理解不了,但他绝对放心赵普的做法。

  两天后,赵匡胤正式在府上设宴,大周朝廷上有头有脸的几乎都被邀请在列。只有魏王符彦卿虽接到了拜帖,却并没有出席。

  赵匡义在宴席的前两天已经请了开封有名的裁缝到府里,给小桃量了身形,做了好几套新衣服。各式襦裙披帛,都选了上好的面料,精工缝制而成。宴席这天,小桃一早起来,已经有侍婢给她换了桃红绲边绣花的襦裙,浅色的披帛,将发髻梳成了高耸的朝天髻,鬓上簪的嵌玉金钗,攒珠花钿,小桃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装扮,有几分不安。太华贵了,她这辈子到现在,都从来没有这么奢华地装扮过。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坐着才好了,生怕把头上的钗钿甩了下去,怪心疼的。

  赵匡义倒是十分满意小桃的装扮,能给他的女人这份奢华,是他的欣慰。

  小桃跟着赵匡义坐着马车到了赵匡胤的府上,有些怯怯地迈出步子在连廊上走着。遇到朝廷的其他官员携带妻女,便随着赵匡义一起做个礼,开口寒暄一两句。只是小桃软软的江南口音,一张口便和直爽的开封话截然不同,更引得别人不由多问几句。当听闻小桃是唐人,便浮现出一缕心照不宣的笑。那笑,小桃总觉得有几分胜利者的姿态。到后来,小桃便只做礼,微笑,而不开口说话了。

  为了避免和赵匡胤的称呼混淆,其他官员同赵匡义打招呼还习惯用之前的称呼“少将军”,赵匡义也怕有人称呼他“赵大人”让小桃起疑,便也匆匆带着小桃向后行走。

  穿过长长的连廊,到了后院,宴席在不同的房间。官员们在正厅,女眷们在西侧厅,坐了两三桌,各自带着使唤的婢女在一旁侍奉,赵匡义命人将小桃安顿在一个单独的屏风后面,派了赵匡胤府上的丫头服侍。

  小桃在里面吃着饭,屏风很薄,能清楚地听到外面女子相互寒暄问候。这家夫人,那家小姐,小桃虽判别不出她们都是谁,但也听得心中记下了一些。只是小桃生怕会有人问及自己,不知道她们会怎么议论。

  正想着,却是怕什么来什么。有人低低问着:“屏风里的那位是谁家的夫人小姐?怎么还单独坐着,身份如此尊贵?”

  还有人揣测笑道:“不会患有什么恶疾,才缩在里面不敢出来吧?”

  这时一个人声音很笃定地说道:“里面那位可别小瞧,那可是赵匡义大人的家眷。”

  赵匡义的名字一出口,已经有好几个女眷都侧目看着小桃这边。小桃隔着屏风也仍然能感觉到齐刷刷的目光。

  有的还窃窃私语:“这是赵大人的正室符小姐吗?”“怎么会,符小姐不得宠的。”“是赵大人带着私奔的那个官妓?”“可不就是她。”“难怪呢,长得就是一副轻薄招人的模样,啧啧,真是个官妓……”“赵大人也不嫌她人尽可夫?”

  那些女眷的声音很小,但还是传到了小桃的耳朵里,小桃像坐在了针毡上似的。官妓的过去,她并不情愿,可如今却抹不去,成了贻笑的耻辱。小桃腾地站起身,她需要出去透透气。

  走出西侧厅,旁边是一处绕水小桥,小桃快步走过小桥,再往前走便是一处亭子,小桃几乎是小跑进了亭子,坐在那里直喘。终究她是个唐人,在开封,永远是个被嘲笑的对象。小桃不觉有些眼圈红红。忽然耳边传来两声熟悉的语调,那清软的吴音,小桃听得那么熟悉,这是唐人的口音。

  小桃的心猛地欢快起来,刚才压抑的情绪仿佛找到了一丝出口,忙顺着声音看过去,两个长衫的公子正说着话向前厅走去,小桃站起身来,快着走了几步过去,张口便问:“公子,打扰问一下,你们是——”

  话没说完,那两位公子抬起头来,看到小桃,其中一个还不怎样,另一个已经僵在了那里,仿佛被施了定海神针般愣着。小桃看着眼前的人,也是一怔。

  过了半晌,那愣着的公子不顾一切地抓上了小桃的手腕,声音都有几分微颤:“桃姑娘?真的是你?”

  小桃看着眼前的人,好眼熟,看着想了半晌,才吐出一丝不确定:“陈述?”

  陈述激动地一拍腿:“瞧你,才不见了多久,都快忘了我了。”太多的话要说,陈述不由一连串问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儿?这些日子你都在哪儿?”

  小桃看着陈述眼圈泛潮,却咬着唇不知从何说起。远处有侍卫走了过来,陈述对小桃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住在驿馆,你出来方便吗?明天我们找个地方聊聊?”

  小桃很快答着:“方便。明天下午未时,我去驿馆找你。”

  “好。一言为定。”陈述的眼中泛着光,话中带着深意,“还有个人,一直在找你。”

  小桃听到这句话,心猛地跳了起来。那个人,会是祁公子吗?小桃的脸色绯红,心情慌乱,却始终没有勇气去问那个人是谁。陈述看着身边走过的侍卫,对小桃定定说道:“明天未时,我在驿馆等你。”说完快速离去。

  小桃看着陈述和李进远去的背影,心情久久无法平息。木然回到了西侧厅,再吃什么都食不甘味。饭后在厢房听着戏文,看着歌舞,小桃都心不在焉。厢房和方才不同,各家都用屏风隔着。赵匡义随口问着小桃:“方才有没有和其他女眷聊聊?”多结交些人,也是好的。

  小桃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看着中间的戏台直愣神。赵匡义没有再问,看着小桃的神色若有所思。小桃还在看着戏文出神,赵匡义被赵匡胤喊了去。

  陈述和李进吃过饭,看了几眼歌舞,顾不得继续欣赏,便匆匆告辞了。祁正修还在驿馆旁的客栈等着他们的消息。

  的确如他们所言,祁正修伤好了后便一直在找小桃。他知道小桃被花月坊送到了大营,但那队人马在路上都被周军劫走了。再之后便音讯全无,直到传得沸沸扬扬的赵匡义带着一个南唐的官妓私奔。祁正修自然知道那官妓,不会是别人,只会是小桃。

  可是他们会逃到哪里,祁正修却并不知道。也曾暗暗派人打听,却都无功而返。这次给大周送贡品,他特意让陈述找太子毛遂自荐来大周,起码到了开封,打听赵匡义的消息应该是最准确的。陈述出面是最好的,除了陈述徐锴,别人就是和小桃擦肩而过,也认不出来。而徐锴有些书呆子的木讷,来打探消息,陈述最为合适。

  祁正修自己不敢明着在大周露面,他是大周恨得牙痒痒又日夜忌惮的人,如果知道他在开封,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灭了他。可祁正修还是忍不住跟着陈述来大周了,明知他隐着也是危险,却还是来了。死里逃生的命,按理不该这么不珍惜的。祁正修对自己的内心也有几分疑惑。

  门外有了响动,祁正修警觉地把身边的剑握紧了,却忽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快开门,找到她了。”

  陈述的声音?!祁正修忙把门打开,看着陈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祁正修的心竟有些忐忑:“找到了?她在哪儿?”

  陈述喘息着:“今天赵匡胤的家宴上看到的。”缓了缓气息道。“当时时间紧来不及多聊,约了明天见面。”

  祁正修的心像被什么敲击似的,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只问了一句:“她还好吗?”

  陈述听着祁正修的语气,说不出的滋味,顿了顿回答着:“我只听说她是跟了赵匡义来的,至于好不好,还没问。”

  祁正修的心被“赵匡义”三个字刺了一下,随即别过了身子。

  赵匡义从赵匡胤那里出来,也有些失魂落魄。又回到厢房和小桃看了一会歌舞,两个人却都是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把歌舞看进去。

  到了下午,小桃实在难受,看不进去的戏文不停在耳边咿咿呀呀,小桃腾地站了起来,对赵匡义抱歉地笑笑:“我有些头疼,想先回去。”

  赵匡义没有吭声,只是点头允诺。二人坐着马车回去,各自沉默。赵匡义不禁回味着刚才赵匡胤和赵普同他说的话。赵普的高明之处,没有直接和赵匡义说小桃是细作,因为赵匡义绝不会相信。赵普只是微微暗示着:“方才有侍卫看到叶小桃在后院同南唐使臣聊了一会儿。”那么短的时间,想来他们也聊不出什么,定是约了其他的时间。

  赵匡义的眉头皱了一下,小桃和南唐的人聊,难道她想起了什么?赵匡义没有想到宴席会请了南唐的人,但即便请了南唐的人,自己已经把小桃安排在了单独的位置,为什么还是会和南唐人碰面,而且会聊起来?

  赵匡胤拍拍赵匡义的肩:“叶氏是唐人,身份本就敏感。如果再和南唐使臣来往密切,难免会引起朝廷其他官员的口舌。你还是把她管好,免得惹出麻烦。”赵匡胤这番话是赵普提前叮嘱的,要是依着赵匡胤的性子,一定会大剌剌地告诉赵匡义,小桃和南唐使臣在一起,绝对是个细作。可赵普千万叮嘱他,万不可在赵匡义面前说那个叶氏的半分不是,只能暗示,再暗示。赵匡胤只好憋着一肚子话,婉转地说着提醒赵匡义的话。这话,反而赵匡义听进去了。

  回到赵匡义的府上,小桃扶着额头回到了卧房。赵匡义跟了进去。小桃坐在妆镜台前把珠钗玉钿卸下,看赵匡义一直在她身后站着,有些不好意思:“看我做什么?怎么不去书房了?”

  赵匡义向前走了几步,轻轻抚上了小桃的肩,声音有些动情:“你这样打扮,很美。”

  小桃的脸一红,赵匡义的意思,她明白。可她今天刚见过陈述,内心一片烦乱,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心情顺承他。便竭力撑出个笑,小声道:“我头疼。”

  赵匡义顿了顿,沉声道:“你我的事,我已经和娘讲过了。她并不反对。过阵子将公务理顺,我便用正式的礼节,迎你做我的平妻。”

  小桃的心猛地用力跳了两下,平妻?!小桃忽然有些不安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安,好像凳子上有什么似的坐不住,忽然站起身来,看着赵匡义有些语无伦次:“不必这么着急。我,我还没准备好。这……”

  赵匡义抬手抚上了小桃鬓角的发丝,轻轻勾起唇:“还要准备什么呢?你已经是我的了。”说着目光细细在小桃的脸上逡巡着,捕捉着她表情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小桃笑得有些不自然,没有抬眸:“我……还是过阵子再说吧。”

  赵匡义俯身下去,离小桃更近了些,声音很平:“桃宜,你是不是又想起什么了?”顿了顿说道,“还是你见到什么了?”

  小桃猛地摇头:“没有。”她不知道该怎么和赵匡义说。

  赵匡义深深看着她,小桃的表情已经太过复杂,再不是云湾村之前简单而纯粹的,一脸笑意的女子。她心里是有变化的,但她不愿意和自己说这个变化。赵匡义问不出来,最终鼓起勇气,用力,却很轻声地问了一句:“在你心里,我是谁?”这是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他扮演了一年的祁正修,现在在她心里,他到底是谁?

  小桃抽抽嘴角笑笑:“怎么尽说傻话。你就是你啊。”看赵匡义沉静的脸,小桃怯怯补了一句,“你不是祁公子嘛。”他在她眼里,做了那么久的祁公子。如果她说她见过祁公子,而她也想起来,他是赵廷宜赵公子,那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小桃心里烦乱,对赵匡义说道:“公子,太累了。我先休息了。”说着把外袍解下钻进了被子里。不再管一切,闭上了眼睛。赵匡义看着缩成一团的小桃,心情也同样沉重。

  第二天一早,赵匡义去了军营。小桃随口扒拉了半碗饭,午时一过,便赶忙换了身轻便的衣服,跑出了赵匡义的府邸。唐人的驿馆在哪里,她并不知道,只好一边走一边打听着。还不到未时,便已经站在了驿馆的门口。小桃整了整衣襟,手心全是汗,和门口守卫的士兵说自己要去找陈述陈大人,士兵一早已经得到陈述的通知,如果有一个江南口音的女子来找,放行进来就是,所以小桃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

  陈述的房间在驿馆后院二楼,一处清静的地方。士兵带着小桃到了陈述房间外,向里面说着:“陈大人,来了。”说完士兵转身向驿馆门口走去。

  门开了,小桃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屋里只有陈述一个人,小桃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小桃有些释然,也有些失落,转看向陈述:“只有陈大人吗?”

  陈述点头,给小桃倒了盏茶,问道:“快说说这些日子你都去哪儿了?当日知道你被送去大营里,太子那边动了大力气找,却始终没有你的音讯。据回来的人报告,只说两次都差点带你回来,却被赵匡义都劫走了。到底怎么回事?”

  小桃看着陈述,定了定神,把到了赵匡义营里的事缓缓一件件地说了出来。包括她的疯癫,把赵匡义认作祁正修,到秦中、乾州去治病,险些冻死,又逃到越州去治病,遇到狼,最后躲到云湾村,却被赵匡胤追了回来到开封的事。

  陈述听得目瞪口呆,如果不是听小桃说,他简直不敢相信还会有这么传奇的人生。祁正修没有战死捡回一条命,还因祸得福治好了眼疾,已经够让他震惊的了。谁知道小桃这里的故事,更是一出百转千回,戏文都唱不出的跌宕起伏。

  待小桃讲完,陈述呆呆坐了很久,才看着小桃问道:“那就是说,如今你做了赵匡义的妾室?以后便要在开封生活?”

  小桃不知怎么回答,算是吧。但是做妾室,还是做平妻,赵匡义的家里还没有给一个名分。小桃咬咬唇:“不知道,还得赵家的老夫人认定,走了礼数,才算。”

  陈述腾地站了起来,皱眉道:“既然还没走过礼数,那就不算。再说你是把赵匡义认成子介,才被他占了便宜。这要说起来,是他乘人之危,明知道你有病,为什么总要换件白袍子?哼,小人!”陈述越说越生气,不住地摇头,“不能算数,你得跟着我们回大唐。”

  小桃咬唇,怎么能叫乘人之危呢?只是现在不是辩清这些的时候,小桃忙扯着陈述问道:“祁公子呢?他怎么死里逃生的?”

  陈述叹气道:“你和他,总是差点缘分。子介在楚州一战中,被赵匡义带着人马逼得坠崖。本来已经没有生路,但是却不知被什么人救了,还找了个神医治好了伤。这些我都不清楚,等到我看到子介,已经是今年的正月,伤势都好了。只是如今子介没有死的消息还并未公开。只亲近的人知道。”说罢看着小桃,“这次,他也来了。”

  “啊?”小桃的心猛地又揪了起来,急切地问着,“他在哪儿?”

  陈述答着:“他也是处处打听你的消息,却没有一丝风声。这次来开封给大周进贡,特意命我请命过来,也好探访你的去处。谁知道还真是不枉一番心血,找到了你。”说罢压低了声音对小桃道,“他担心周人狡诈跟着你,所以没有在驿馆。”

  依祁正修的谋略,如果赵匡胤他们对小桃起了疑心,看小桃到驿馆,必然会追进来,驿馆四处是墙,不便逃遁。所以祁正修把地点选在了开封城郊,这样赵匡胤他们没追来最好,即便追了来,城郊荒山密林,也便于逃走。这次相见,实在是在刀尖上行走,风险极大。可纵然这么险峻,祁正修还是来了。

  陈述对小桃道:“待会你先出去。一炷香后,我们在朱雀街门口会面,我带你过去找他。”

  小桃有些发愣,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见面需要这么复杂的过程,但她知道大周容不得祁公子,这么做总有道理。小桃点点头,又与陈述聊了几句,出了驿馆。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什么古怪的人。小桃整了整衣襟,向朱雀街走去。

  守在唐人驿馆对面巷子的赵匡胤和赵普看着小桃出来,赵匡胤有些着急地抱怨道:“你看,都出来了。我就说刚才应该进去抓个现行,如今倒好,又错过了。”

  赵普摇摇头:“大人,不急。”说着嘿嘿笑了两声,“大鱼在后头呢。”

  “大鱼?”赵匡胤不解。

  “如果叶氏进去许久才出来,那么想必她只是同南唐使臣交涉。我们过一个时辰进去,便可以抓她个现行。可是大人你看到没有,她待的时间并不久。”赵普说得自信,“那必然还有人在别处等着她,这个人,只怕比那陈述重要百倍。”而且这个人还很有谋略,知道驿馆地势狭窄不利于遁逃。要是能抓到这个人,那可是意外之喜了。顿了顿,赵普说道,“大人可以请少将军过来了。”

  赵匡胤等着这刻可等久了。他倒不知道赵普这条大鱼有多大。但是此行让赵匡义明白他豢养了个细作才是他最要紧的事情。把这南唐女人除了,和魏王联手,是他最大的目的。

  小桃先到了朱雀街,向四周仔细看了看。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陈述坐着马车过来,小桃上了陈述的马车,一起向城郊赶去。

  赵普在巷口看了看马车的去向,转身对赵匡胤道:“估计是去西门外的紫云台了,那里地处偏僻隐蔽,脱身容易。大人可带着兵马从另外的道路抄过去,免得被发现,坏了事。”

  赵匡胤点头,刚要上马,方才赶过来的赵匡义拽住了赵匡胤,眉头皱得很紧:“二哥,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看看,你的女人是怎么和敌国通气的。”赵匡胤拍了拍赵匡义的肩,“走吧。”

  赵匡义心中纠结,跟着小桃,总让他心里有些沉重的难受。赵匡义说得有些艰难:“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她本来就是唐人,见到使臣乡音亲切,出去叙叙旧也不能说她通敌国。”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赵匡胤的急脾气刚要爆发,赵普及时接上了话:“少将军,其实桃姑娘去见唐人的使臣,的确也算不得什么。正如少将军所言,乡音亲切,叙叙旧无可厚非。但是只怕桃姑娘见的,不仅仅是使臣。否则在驿馆见不就好了,何必大费周章要出了城见?既然到了人烟罕至的地方,那要见的人,一定是不方便在开封光明正大出现的。”

  赵普的话让赵匡义心里咯噔一声,小桃见的不仅仅是使臣,那难道是……?不由心里沉了下去。

  赵普接着说道:“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赶紧跟着看看,到底是何方人物,需要专程出城去见,如果是我大周的宿敌,还可以来个瓮中捉鳖,这是要紧。想必少将军虽然重情重义,但在这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必然分辨得清明。”赵普很会戴高帽子。

  赵匡义不相信小桃会通敌国,也不关心他们要抓谁,他只是在乎小桃是不是要去见祁正修。想到这里,赵匡义再也无法沉住气,飞身上马,向着紫云台的方向策马而去。赵匡胤对着赵普不由想竖个大拇指,这个赵普,真是揣摩人心到绝了,怎么就能把话说得那么服帖,让匡义听得进去。这真是个人才。

  在离紫云台还有一段路的时候,赵匡胤吩咐所有的士兵下马,改徒步而行,而且动作脚步一定要轻,连旁边的草都不许惊动飘舞。这些士兵都是训练有素,偷袭夜行都在行,自然这样的要求对他们来说算不得什么。一行百人,就这么向着紫云台安静而急速地前进着。

  小桃坐在陈述的马车上,心早已跳突成了一片。上次在弦高镇对祁公子那惊鸿一瞥,却没等完全回忆起来,祁公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多少个夜里,小桃不停地逼迫自己想起所有的过往,想起所有的细节,她迫切地想让自己记起。

  可是想得越多,她的心越疼。当年她的心的萌动,情的付出,与祁公子的种种过往,每回忆一点,心就扯痛一分。可是,为什么命运会让她的路走到如今的地步?甚至无法挽回?

  小桃的手紧紧攥着衣襟,她想见祁公子,迫切地想见,可她又有些恨自己,如今的自己,还怎么面对祁公子?就这么一路矛盾着,马车很快到了城西,停了下来。

  陈述把小桃扶下马车,面前是一处矮坡,坡上遍布着密林。陈述说道:“再往里走走就到了。你能行吗?”

  小桃没有犹豫地点点头,只要能见到祁公子,别说是翻这样的坡,又有什么路她走不下去呢?

  两人沿着密林中的道路向坡顶走去,翻过坡,又穿过一条溪流,到了一座小山下面,陈述扶着小桃攀上了半山腰,是一片开阔的平台。平台上是一处四角的小亭子。亭子里立着的,正是一袭白衣的祁正修。

  山风吹着祁正修,衣袂飘飘,恍然出尘。墨发在玉冠里束着,只立在那里,就已经是一种逸然的气质。小桃看着祁正修的侧影,心已经跳得没了章法。陈述直接喊了过去:“子介。”

  祁正修缓缓回过头,看着和陈述一起爬上来的小桃,心先是缓了缓,几乎停滞了跳动,转而是猛烈而用力地怦怦跳了起来。祁正修向小桃走了过去,小桃也大步向祁正修连跑带走奔了过来,却是到了两人相距一步的时候,都停了下来。陈述见状转身向山腰下走去。

  祁正修看着面前的女子,她没有变,脸上因为刚爬了半截山的缘故红扑扑的。还是那么娇俏,还是那么清丽。只是这一年多来的风霜,似乎目光更沉稳了些,不像以前那么没头没脑,身姿也更袅娜了些。

  小桃也贪婪地看着祁正修,曾经空洞的眸子,如今又有神了。依旧飘逸,不沾染一丝纤尘。小桃的眼圈有些泛红。

  两个人就这么彼此盯着看了许久,祁正修先扬起唇角,看着小桃笑得温和:“你还好吗?”

  小桃轻轻点点头,眼泪已经滚落了下来:“你呢?”

  “我很好。”祁正修笑得有丝宠溺的柔和,“多亏了你以前提的越州游医,终于找到了他,不仅治好了我的新伤,还医好了旧疾。如今眼睛也没有事了。”顿了顿,问道,“你呢?”他去过花月坊,知道她的遭遇。如今看她眉目清明,想来应该是好了。

  “我也找到了那个游医。”小桃和着眼泪笑道,“都好了。”小桃觉得自己好奇怪,明明有一肚子话,可是看到祁公子,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祁正修却淡淡开了口:“可以和我回大唐吗?”

  “啊?”小桃愣在了那里。祁公子的这一句好突然。可偏偏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他不是问一句关于小桃今后何去何从的大问题,而只是问“今天天气好吗”一样随意。小桃的脑子一空,有些张口结舌,过了许久才说了句,“我……还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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