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以为十二卫可欺,都是被人收买摆着瞧的贡品?
与其让那群乱臣贼子得逞,还不如让谢家王爷坐上那摄政之位,姚正宁的想法很简单,至少在他眼中的是非对错,心底里有着自己的界线。
“小将知道,陛下不是死在凤骨手中,”姚正宁虽然语出惊人,但他的口吻并不是要拿捏或者威胁,甚至带着一些喟叹,刻意将声音都放低了些,他看到同样站在一旁的陈文斌和刘公公的神色有变,就知道自己说对了,“当然,也绝不是王爷您下的手。”
小都统都不用去看谢非予的神色,姚正宁是带剑近侍向来负责九五之尊的安危,什么样的刀枪剑戟伤口他能分辨不清,皇帝陛下的伤口是硬剑所刺,而凤骨用的是善于藏匿的软剑,轻薄又细小,不该会造成如今伤口所渗透的血色痕迹,他看到皇帝尸体的第一眼就知道是什么兵器造成的——
那把天子自己的三尺青锋宝剑。
那柄剑,姚正宁认得,是先帝的,先帝在病榻之上赐给了如今的天子,而现在呢,你要说是谢家王爷拿着这把剑杀了九五之尊,姚正宁是万万不相信的,眼前这个男人声色未改,静时如雨后墨竹,动时如濯火凤羽,的确,他猖狂放肆,但是却正大光明,姚正宁一遍一遍在心底里告知自己,谢家王爷绝不是那等弑君夺位的奸佞;可你要说陛下是拿着自己的剑自戕的,姚正宁却又想不出任何的理由。
九五之尊何等心高气傲,就算得知自己的臣子与儿子谋划要夺取江山社稷,他也断然不会因此自戕,相反,姚正宁认识的九五之尊,恐怕只会冷笑一声,凛凛掷盏,然后将那些乱臣贼子统统都诛杀在营内!
可偏偏,一切都出了所有人意料。
为什么?
姚正宁知道这个缘由的背后自己不能去深究,九五之尊驾崩是事实,那么,就让真相随着今夜的大火一同燃尽然后掩埋。
因为,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谢非予。
就如同小都统所言——一切,就有劳王爷了。
姚正宁抱拳朝着谢非予和陈文斌大人拱手示意,他不多言就步出了营帐,外头的烽烟刚熄,与其在里头伤春悲秋,不如处理一片狼藉。
谢非予却看着他的背影反而勾勒两分唇角,姚正宁这个小都统要不是在校武场上面对面过一次,倒着实不知这人心性铮骨还是有一番该有作为,他拂去红衣艳裳上沾染的尘灰,落了最后一眼在九五之尊的身上。
曾经何等荣耀何等尊贵,曾经他是天下之主、北魏之王,四海朝内都以他为尊,可是呢,现在白幡一盖便就是人间黄土,入了帝陵就只剩下寿皇宫中一尊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木头排位罢了。
至于背后所有的故事,也就只能留待后人评说。
烛火的跳动让所有人的眼神心神都微微晃动,夜风不断从帘帐外吹拂而进,月光疏落间,那些嘈杂竟远远离去反衬的这个营帐内没由来的苍凉,谁也想象不到就在这个王帐的内外,就在方才,上演了一场什么闹剧,连月色都好似惨白了两分在嘲讽着人世间的因果轮回。
“王爷,我等也先退下处理后事。”陈文斌扯了扯刘浩刘公公,九五之尊已经归了天,现在该是大家绞尽脑汁好好考虑怎么给全天下的百姓一个交代,给朝廷里的文武大臣一个交代,否则你说好端端的天子出去狩猎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发生了反贼发生了策反,然后葬身火海。
是所有人救驾不力才导致了九五之尊命丧反贼之手?
这可就不是小事了。
所以如何交代是个大问题。
谢非予颔首。
陈文斌连忙拉起那看起来还站不稳的刘公公出了帐去,外头的月色淋到身上时才会觉得自己的背后一身汗水,早已经湿透的冰冷,刘公公的裤腿还没干,夜风一吹就瑟瑟发抖,他伸手下意识的摸了摸子的裤腿才大大喘了口气,好似终于能释怀的安心了下来。
刘公公看向陈文斌的眼神还有着一些敬佩,但是敬佩之中也难免要不寒而栗。
老小子,有点能耐啊!
陈文斌这个平日里话都不多说的文臣,在谢非予和刘浩面前说着:微臣还有最后一计,还需,王爷首肯。
不错,这是一个计。
伪造遗诏。
九五之尊已经死了,既然死了,就是死无对证,陈文斌落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谢非予的神色都变了两分,伪造圣旨可是大逆不道!
欺君罔上,欺君罔上啊!
刘浩得知皇帝陛下尸体都凉了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落地了,没救了,这辈子也没指望了,现在这个陈文斌还在出馊主意,说要伪造假传圣旨——
只要谢非予点头同意,陈文斌就能一马当先!
刘浩可还记得清清楚楚自个儿的脸上挨了陈文斌一耳光,那老头的一字一句都能印刻在脑中,他们的君王已经死了,为什么?
因为顾太傅,因为聿王,因为他们连同这人间帝王设计了一出好戏,这一次,要的不光是谢非予的命也同样是九五至尊的,还有,这被谋夺的江山中,谁人无辜?
没有!
别人救不了他们,他们只能自救。
第一步,要顾太傅承认遗诏,第二步,要顾太傅无法辩驳,第三步——只要老太傅还有一点对君王的敬畏之心,他就不得不遵旨。
所以,聿王入住东宫,再继而加封谢非予。
刘浩看着陈文斌将君王案上的毛笔握在手中奋笔疾书,他的字迹与那姬氏皇族中的天人笔记竟无法分辨,刘浩当时心里头一个咯噔,差一点就从嗓子眼里逸出什么惊呼。
“陈大人……你、你——”他这句话还没说出口,陈文斌落笔毫不犹豫,这道“圣旨遗诏”已赫然完成。
“老臣虽未曾近身侍奉陛下,然多年来一直负责整理文书库部,别说陛下的字迹,就是朝中文武七七八八,老夫都能临个九分像。”陈文斌的话好似信口而来,谁人也不知这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人物竟还有这等本事,“如今在吏部司,更是能参阅陛下批审奏折的口吻和六部拟制的文风,学个一二都不成问题。”
刘浩一边听一边使劲的点头,他突然也觉得这个深藏不露的陈大人喜欢剑走偏锋,说不定——说不定真的还能为所有人谋求一条出路。
“啪嗒——”陛下的玺印一盖,以假乱真。
哦,对了,忘记说了,九五之尊的宝玺一共三十七方,用于各种行文例书的检阅,出了宫门便由这为近身侍臣刘浩刘公公掌管,所以,刘浩也成了其中的一步棋。
结果呢——
结果,顾太傅还的确是被唬住了,尤其在刘浩也一口咬定九五之尊的确下了圣旨册封了聿王和谢非予以后,顾太傅实在没有借口和理由反驳,只是那老东西不甘心,这才宁可一错再错的选择将一干人等杀之灭口,也所幸,姚正宁小都统的出现将一切又扭转了战局。
顾太傅当然不能在姚正宁面前还摆出那副嘴脸,骑虎难下只得承认了遗诏的存在和真实性。
刘浩现在走出了营帐还忍不住要不停的去摸自个儿的脖子,极好极好,脑袋还在脖子上,安安稳稳的,但是一瞧身边这陈文斌的身影又要去咽口水。
嗯,是个狠人。
“刘公公,怎么着,现在瞧见我这老家伙是不是还有点心虚啊?”陈文斌呢,终于斗赢了顾老太傅心情也没有之前那么压抑了,倒是能揶揄两句。
刘浩那眼角一抽,连忙暗暗摇头:“不敢不敢……”他垂头想了想,“陈大人,您为何要帮谢家王爷?”他也只是下意识的出自真心的想要问一问这位大人,九五之尊的死和顾太傅还有聿王之间,陈文斌却选择了帮助谢非予,“您可不光是为了救自己这条命啊。”
虽然他们的命和谢非予是捆绑在一起的,但是刘浩更清楚,如果顾太傅冲了进来要拿捏谢非予的把柄,那么他们这两个所谓的“目击证人”只要反口咬定谢非予的确就是那个逼死了九五之尊的杀人凶手,那么不光他们不会死,说不定还能升官发财,而顾太傅才不会管什么真假是非——只要有人能帮他置谢非予于死地,那么谁就是他一条船上的同党。
但是陈文斌这个人,好似从头至尾都没有想过如何去脱罪,或者从来没有想过要借谢非予来让自己飞黄腾达,他不想污蔑谢家王爷,更甚至,要想尽一切办法救他。
这是刘浩现在才猛然意识到的。
陈文斌的脚步顿了顿,夜风里还有着枯木被烧焦的碳灰味,营火已经重新被点燃,周围的兵士们都在有条不紊的清理着场地,但还可见血迹狼藉,帐篷倾倒,这里不久之前还是一片火海混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与谁称帝无关,”陈文斌的声音也不免有了几分凉薄和苍老,他挺了挺背脊抬头看皎皎月色,“老太傅变了。”他喟叹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