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何时也会看人脸色行事。
谢非予已经搁下了手中的茶盏，他的指尖掂量着在桌案摆放的水果上，晶莹剔透，是一早上州府衙门里追着谢大王爷的宝车，快马加鞭送来的，慕沉川这句话从舌尖上抖落出来的时候，谢非予那尖锐的指甲就已然滑破了手底的苹果儿。
这小姑娘，有时候偏是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
“胆大妄言，”谢非予没看着慕沉川，他的目光打量着这不大不小的屋子，似乎前一天，州府里的人匆匆忙忙打点好了一切，他的话不愠不怒的，隐约还有些无可奈何的烦躁在里头，慕沉川，开杠了，嗯，这才像他记忆中认识的丫头，“本王只是要你明白，今日——”
“罪女明白，”慕沉川打断了谢大佛爷的话：“王爷您方才已经说了，不为我北魏与西夜百年之和，莫非，还是为了替先皇讨回个公道？”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话里的揣测和意图昭然若揭，瞧瞧你谢大王爷，这不明摆着是要去膈应人家西夜，指不定就为了当年先皇没能夺回的白川和汾临之地。
这等妄语就是满朝文武都没人敢说，不，心知肚明，也绝不会有人敢置喙半个字眼。
“慕沉川，不要胡言放肆！”蓝衫背后起了毛也起了不少的冷汗，慕沉川离开的这几个月他可未曾见过有人还敢死怼着这佛爷上的，也就当初，慕四小姐能保全了性命。
如今非比往日。
慕沉川被蓝衫那么一喝，却没有没吓回去，她看着跟前谢非予颀长的背影，就仿佛早已笃定了那佛爷的心思，她胸有成竹，才会如此狂妄放肆。
谢非予不声不响的，手中掂了掂红的如火如荼的苹果，指骨分明、白皙好看，他口中微微落下了一声哼笑，紧接着变成了大笑。
“赏！”
佛爷言简意赅，旋身一掠，人早已重落了主位，金翅凤羽的长衫在氤氲的恍惚光线中灼灼耀人，仿是轻身落地的凤凰，他带着难以琢磨的两分笑意，是蓝衫都未曾见过的明朗，款款红衫在一片北国雪景之中仿佛烧透人心的火焰。
此声令下外头已经进来了个小婢女，手中端着的一盘糕点。
蓝衫一愣，这两个人仿佛都是早已猜透了对方的心思，心照不宣又有着难见的默契一般，一个敢捋着虎须，一个却也不见恼怒。
慕沉川见那小婢女放下了糕点就福身出了门去，这显然是谢非予要赏给她的小食，她踏上去两步，眉目之间微微舒缓，紧接着是某种雀跃上了眼角。
芸曲莲叶糕。
她摘了一块就往嘴里塞，一边咽一遍忙不迭的去瞅那大佛爷：“王爷……您怎么会知道……”这是她在王都，在叶朴轩，最喜爱吃的糕点——甜中带酥，却又不腻不膈，入口就能化成绵粒慢慢在舌尖消散时还有些许清池白露的气息。
一路行来北国，这味道都快消散在了记忆之中。
谢非予就看着慕沉川这没个大家闺秀的狼吞虎咽的样子，仿佛这流放确实是委屈到了她：“四意那个小丫鬟，对你倒是忠心耿耿。”这话里还带着不少的欣慰和感慨，当初将四意送给了慕沉川，许是谁也没有料想过，她是如此忠贞不二的人。
认定了主就偏了心。
慕沉川穷困潦倒，慕沉川高楼坍塌，哪怕慕沉川生死渺茫，四意也从未卑躬屈膝的去讨好过任何人。
慕沉川的手僵了僵，那个小丫头是不是还守着空荡荡的叶朴轩，等着她这个前路未知的慕四小姐，重新回到王城旧都呢。
慕沉川的唇微微颤着，下一口却更大劲的咬了下去，仿佛要将四意的关心关怀和心性铮骨都一股脑儿的藏进胸怀。
“咳、咳……咳！”这一口囫囵吞下反把自己给噎的够呛，慕沉川掐着脖子一张脸都涨的通红通红，背后就传来了温和轻轻拍打的触动。
谢非予可没笑，他现在满脸的嫌弃是任谁都看得出的，吃个糕点都能噎死了自己，四意要是知道了，怕是要万死难辞其咎。
男人的手掌仿佛带着古怪的热度直透过重重衣衫和冰冷空气直达血脉四肢百骸，慕沉川甚至觉得这股热度已经直冲上了脸颊，她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脸，连忙将嘴里那半口没咽下的莲叶糕吞了下去，手中就突的沉甸甸。
谢非予的茶盏搁在了慕沉川手中，谢大佛爷有些不耐烦的斜睨她：“没用。”确实够没用的，一个婢女的关心就叫她如此感动，感动的险些能噎死自己，大佛爷抿着唇都不愿多说半个话语，怎么他谢非予千里迢迢来这北国，第一个见的就是慕沉川，这小姑娘除了流两滴眼泪外，就不知感激为何物不成。
慕沉川呢，“咕噜咕噜”的泯着茶盏冒着水泡，这一屋子也不知何时气氛变的温和但又叫人觉得燥热难耐，火盆子似也没有搁置的那么多，慕沉川的眼珠子打了两个转：“王爷……”她悄声的还没将茶盏从嘴边挪开，“您看外头还跪着这么多人呢……”不说都快忘了，外头的人膝盖怕是都已经跪麻了。
谢非予一个眼神，蓝衫便出了门去，那些个长工小斯杂役，今儿个都好生回屋休憩便是。
慕沉川偷偷瞅上他，就看到那男人毫不避讳的瞧着自个儿，慕沉川“咚”的心跳就撞了下，“咳咳咳”——夭寿简直，慕沉川心虚的很，仿佛谢非予此次前来的缘由不需要开口已经昭彰。
“风寒了？”谢非予眉头蹙着，有些莫名。
“不不不。”慕沉川连忙摆手。
谢非予就嫌弃的白眼：“真不知这几个月下来，连好端端的话都不会说了。”谢非予膈应起人来，比慕沉川当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慕沉川眼角一抽，她就觉得这佛爷三句话不怼怼自己一定是浑身上下不舒服，大老爷们的——说点儿好听话就那么难吗？
明明人都已经来了北国，现在就好生生的站在自己的跟前，怎么，大佛爷您这份心意还要我慕沉川来替你揭开不成。
得，你不说，那就我来开场呗。
慕沉川清了清嗓子：“王爷您既然来了，就当好生欣赏一下这函厔雪原的景象，俗话说得好，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她想了想，等等，这沁园春雪后面是啥来着，“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少借花献佛。”谢非予听她念念叨叨，词句不赖，就是怎么看都不像是这小东西自个儿写的，他收回手，坐的是端正方圆。
“嘿嘿，”慕沉川戳戳手，搁下茶盏嬉皮笑脸的，“王爷您特地跑来北国和谈，既不像是您的行事作风，又不是陛下顾命授意，”这些可都是谢非予亲口承认的，所以慕沉川这回可就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了，“该不会是，舍不得我吧？”慕沉川脸皮厚啊，不就是追个金凤凰嘛，有什么难的——
不不，难——
难在怎么叫这个凤凰老老实实的承认对自己上了心——
瞧这佛爷看女人一双眼都到头顶上去了，大男人啊要不得，一定会心高气傲就是要贬你怼你拆穿你，偏偏不肯承认喜欢你——
明白明白，慕沉川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对付这样的男人嘛，她就特别特别的有个优点。
脸皮厚如墙。
反正在谢非予的面前，她豁出去的时候还少吗。
谢非予的眼神有点奇怪，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慕沉川这笑的一脸促狭的凑上来，就替这大爷开了腔？
谢非予不说话，只是一双眼就盯着慕沉川，慕沉川脸上一僵，嘿嘿，不好，好像说错话了。
慕沉川识相极了，王意不可揣，她这话说的未免有一点自负拿乔，于是陪着笑这就点头哈腰的反身一退背过身去，想要灰溜溜的溜出门儿去。
所以她听到那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的时候，脚步都好似被停驻在了那里。
慵慵懒懒的，却带着不容置疑。
他说。
“本王是为了你。”
喝，慕沉川觉得自个儿的口水要把自己给呛死了，她把脸蛋转回来了个小角度，那人就这么瞧着自己，没有一点说了天地间最难得听到的话的样子——
他他他就不觉得，刚才表明了某种心意吗？
他他他就没有一点自觉。
谢非予就是这么正大光明大咧咧的承认。
“……”慕沉川只觉得自己的思绪都突然混成了一团，她回身还抱着一脸的震惊：“王爷……您刚才说什么……？”
对，她就是想再听一次。
“本王是为了你。”谢非予不疑有他，他说的干脆，仿佛谢非予认定的事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哪怕是昭告天下，也无所畏惧。
慕沉川咬咬唇就嘿嘿笑了起来，掏了掏耳朵准备美滋滋的拿乔了：“王爷，风太大，我听不清楚……”您再说一遍呗。
这听这男人真真实实将心意之话传达，言简意赅，真是，爽到心坎里。
谢非予面无表情“叩”的打了个响指：“蓝衫，给本王把她耳朵剁下来。”既然聋了，要耳朵何用！
“吓？”慕沉川一个跳脚，“别别别，臣女听清楚了，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慕沉川心头暖暖的顿时觉得这北国倒是一点也不冷了，相反她觉得热气直冒心头，这就蹦蹦跳跳的上前来一把搂住了谢非予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