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衫对于谢非予的胸有成竹，从来没有半分的质疑：“王爷可要……”
“不急，”谢非予摆手，“她和陛下还有母子的体己话没有说。”位高权重的吕太后在太医营歇斯底里以后，面对将她关押在深宫的九五之尊，必然会有另一番感想。
蓝衫心知谢非予已经有了后路打算，他看到男人拉开了床榻旁的长椅缓缓落座，并没有任何要离开这客房的行为，他终是想了想：“王爷，属下有一句话，不知是否当问。”支支吾吾了两声，蓝衫在谢非予的面前总是很恭敬，欲言又止的时候也不算得多，更从未有半分的不敬，“您是否早就知道……夏月酒有问题。”胭脂妒与五品阁的酿果引发的剧毒，谢非予是否早就在得知五品阁的时候有所猜测。
谢非予正取过一旁书卷的手微有停顿，他闻言没回答，只是那目光瞥到了慕沉川的身上。
他不否认便是默认，所以他将酒交给了慕沉川，甚至没有半分的提醒和犹豫，他看着她饮下，看着她谈笑风生，似乎那个小姑娘从来没将谢非予的所作所为或者言行举止视为应当提防和警惕的存在。
这宫里，多少人对这佛爷的举止观察细微，揣测无端。
可慕沉川偏没这自觉，就好像她大咧咧的当着墙头草说：臣女的脑袋都是王爷您的。
如果——如果——慕沉川知道谢非予的心有城府，这不过是他的几分猜测并且千方百计将吕太后和九五之尊逼如某种互相撕咬的引蛇出洞之计，她会不会……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失落呢。
谢非予回过头，看着窗外明月高悬，宫灯百花千结都映照在眼瞳中，好似星河潋滟收纳其上，他偶尔会想起这姑娘追着他的马车跑了市集大半个圈，然后拍着胸脯一脸谄媚的样子说，王爷，臣女就是想看看，自个儿有没有机会以身相许来报答王爷您呢。
报答？
谢非予其实并不明白，报答之于慕沉川有何种含义，他谢非予又究竟做了什么值得她要报答的事。
不过是将她弃于街边，不闻不问，刻意刁难，还胡作非为。
或许——
那些替她打抱不平和牢狱平反？
亦或是，予她栖身，赐她亲友。
谢非予有些混乱，他不明就里却又难得心浮气躁的揉了揉额角，而床榻上的慕沉川安安稳稳如同梦香之眠。
“真是冷清。”他的口中莫名的蹦出了这四个字，好像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蓝衫愣了愣，谢非予这样的人从来不会伤春悲秋，就连风花雪月都和他沾不上边，他适合什么？
雷厉风行，嚣张跋扈，我行我素，目中无人。
可这样一个人居然面对慕沉川说了这样四个字。
仿佛那个跳的半天高似乎总能出人意料的小姑娘如今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不再出声的时候，就连谢非予都觉得，不适应。
冷冷清清。
如果慕沉川知道大概还会跳起来咋呼着笑这王爷——您看您看，咱俩可真是心灵相通。
上一次谢非予去冬猎离王城不过几日，这小姑娘经过贤王府门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就是一句，王城真是越发冷清。
可惜无人知。
谢非予将手中的珠子转进掌心，目光顺着她的额头到鼻梁，唇角走到下颔，慕沉川这模样性子又有几分能真正落进谢家佛爷心里呢，谢非予收思绪，轻轻背身倚靠：“你我……今日才算，互不相欠吧。”他曾将慕沉川置于死地，慕沉川也曾救他于灯花街市，他曾为其出言相助平反冤狱救人水火，这一次换慕沉川替他陷落阴谋。
谢非予突地就笑了起来，轻轻浅浅，没有半分的嘲讽和讥诮，反而有些对自己想法可笑的兴叹。
蓝衫看出了谢非予心中某些不明挣扎的心绪，男人不是很理解，又或者对这种感情产生了依赖，他有时候很想问一问自家这位高高在上的人上人，您有没有那么一分察觉到那小姑娘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或者您何时才能体会到那种……悯恤之情呢？
“时至今日，属下依旧未对这慕四小姐有所改观。”蓝衫换了个方式，没有探究和过多的复杂感情，慕沉川这个小姑娘大半年来的所作所为以及人生经历，可谓平地风波九死一生——时至今日，蓝衫自觉，都不可将慕沉川与所谓的大家闺秀又或者是贵族小姐之流的，相提并论。
他很早就说过，慕小姐，真是个最不像小姐的小姐。
“本王只是不知道，”谢非予听到了蓝衫的感慨，他顿了下声抚着额头，长袖衣衫红衣宛然，南烟香一缕缕袅袅而起，给予一世静谧，“她会这么……”他想了想，抿着唇角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口吻都动荡了两分，“蠢。”拍着胸脯要去和清和公主比试，两个人在山里发生了什么当真以为他猜不到，就这么骄傲倔强还不肯撒口半分，以为自己有这本事能翻了天强作着一腔的热血。
热血。
难能可贵又愚蠢至极！
慕沉川在谢非予看来，还真是个一无是处的蠢女人。
上一次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何时？
是慕沉川喝醉了酒，嘟囔着嘴说自己凉凉了，大佛爷她可要不起。
然后呢，一转身，跟着念了一路没羞没耻的情诗，惹得谢非予都听不下去了，大约是真没见过如此不要脸面的官家小姐吧。
蓝衫有些尴尬的轻咳了声，许是不约而同的想到了那天晚上的情形，连珍馐馆的郦娘都朝着蓝衫扭腰挥了挥手绢，啧啧啧的嘟囔着。
你家王爷，真是了不得。
了不得呢，惹的那些个官家小姐都没了任何的矜持，偏还得耐着性子不敢招惹。
这主仆两人各有所思仿一夜无眠，易先生自从跟随回到王府照顾慕沉川劳心劳力也没敢落下，原本就对这慕小姐有所感激和好意，从阴司门口亲手拽回来的人命儿，他老头子能不宝贝么。
所以用不着谢非予几经吩咐，赶着这两天恨不得让慕沉川一醒来就能活蹦乱跳，蓝衫还会愁眉不展地问他，慕沉川究竟什么时候能醒。
快了、快了。老头子心平气和的打发人，哎你贤王府忠心耿耿的护士这会不关心我们家打佛爷，怎么一天到晚追着人家小姑娘的病况？
易先生一打趣，蓝衫就撇着嘴，还是那副忠犬老师的样子拱手连忙退了下去。
所以，慕沉川感觉到天光终于有了明亮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沉睡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连眼皮子都千金重的拉扯不开。
清雅的帐嫚在头顶铺张开，她才能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思绪和力气都回到了身体里，而且这里，不是叶朴轩，是贤王府。
她曾经留宿过一夜，从未忘记。
她扭过头，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自己跳上跳下的忙碌，像一只春色丛中的小蝴蝶。
“……四意……”慕沉川下意识的想要唤，出口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惹得嗓子里腥腥痒痒的就要咳出声来。
那边的身形一个停顿“啪”的就冲到了床榻前握住了慕沉川的手：“沉川？沉川！”四意小丫头好像还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死死捏着自家小姐的手看到她的眼睛确实睁了开来，这才咧开嘴，一笑就好像要哭了起来，“你、你可总算是醒过来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她不肯说下去。
慕沉川中了毒，事发突然太医院无人能救，多亏得易晟老先生江湖救急，才留下她一条苟延残喘的小命。
四意从蓝衫口中听到的时候几乎三魂没了七魄，怎么活蹦乱跳的慕沉川出去，回来就死气沉沉，那些七窍流血都好像不是真的，一定都是别人的道听途说。
她的眼睛突然一红，但是眼泪没有掉下来，现在全身全心都充斥着惊喜：“你醒过来就好，这就好！”
“你……”慕沉川昏迷几日没有进食，身体极为虚弱，说两个字眼都要喘息上半日，“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贤王府，谢非予那家伙可绝对不会让不相干的人轻而易举的走进这府邸，就连慕沉川都不过算是个“客”。
四意已经招呼了小丫鬟将热粥端进来，她吹着汤勺一口一口小心翼翼的喂慕沉川食用，慢慢的将一切都说给这位大梦初醒般的小姐听。
东崖的险案，吕太后的落网，简直就是一场后宫的劫难，太医院叫苦连天，易晟出手相助——在四意的口中，活灵活现的好似现场亲眼所见。
慕沉川有那么几分佩服这个小丫头，她还真是有说书人的潜质。
这么一来，慕四小姐大致上也知道自己的身上究竟是发生了何等血案，也许是千算万算中的一步，注定她慕沉川九死一生，谢非予因为她的受罪，破例将自己接回贤王府由易晟亲自照看，也算是“恩宠有佳”了。
“呼……”她如释重负的喘息，心口郁结了许久的气息才缓缓通畅，外头的丁香浓香正盛，巨大的花树好像结下了藤蔓，一缕缕挂在窗前随风摇曳，慕沉川吃了点热粥，心情和精神都好了不少，她盯着外头的阳光落满地，好似自己长眠一觉，醒来却已过数个年头。
恍若隔世。
慕沉川眨着眼直盯着花树绿叶，四意连忙伸手在她面前晃悠：“沉川，你别中了一回毒，脑袋瓜也傻了……”
慕沉川没好气的拍掉那小姑娘的手：“照你说的，夏月都过去了七八天，我这一觉确实睡的够‘安稳’的。”她轻轻揉按了下心口，手臂上隐隐作痛提醒自己果真久病初愈。
四意笑嘻嘻的将碗筷搁下就招呼着外头的小婢女们赶紧打水洗漱再备点儿点心热茶。
“扑棱棱，”紫藤丁香上有着鸟雀展翅的响动，绿豆一般的小眼睛在花丛中一眨一眨。
慕沉川正伸着懒腰尝试活动活动筋骨，白色的身影已经窜进了木窗，她下意识伸手，那白鸢雀鸟已经乖巧的落在了她的指尖上。
“咕咕——”小雀鸟歪着脖子眨眼瞪着慕沉川，小姑娘一愣就好像不可思议的低声轻呼起来：“祁哥哥莫不是神仙？”她这话也带着几分玩笑，说给谁听？
自然是那只小白鸢。
慕沉川刚醒，雀鸟就来报信，亦或是它早就陪侍在外多日，桑苎庄的“鸿雁”从来守时守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