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继续喝……”老侯爷咂咂嘴,半醉半醒。
“踏踏踏”,两个小厮的脚步断断续续,其中一人还兴叹着贤王府从未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可不是,我刚瞧着御卫军都到了。”另一人言辞间都是兴奋,御卫军是皇家禁军,今日九五之尊和各宫妃子都到了,加上那么多皇亲国戚在场,自然要打着十二万分的心保护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消失在长廊尽头。
哗啦,床上的被子掀了开来,黑暗中坐起的人影似在屏息听着所有的动静,安国侯慕冠逸。
他的眼神不似方才酒醉时的迷离,如今倒是黑白分明如同一双鹰眸直直盯着落地的月光,不远处是还在走动担礼的小厮,他轻手拉开房门往顾回盼后顺着客房的拐角隐匿。
小厮们赶着出了花廊,慕冠逸背靠着木门,许是送来的礼太多已经占用了不少客房,他背身就将未上锁的房门推开,“嘎吱”,偌大的房中堆着不少红绸礼,月光零零散散也叫人看不太真切,他屏息凝神,目光一点点走过痕迹。
窗口的花架案上正摆着他送来的一十八尊罗汉像,慕冠逸没上眉梢,想也没想就上前点着手指一一过目,佛身玉构玲珑剔透,正是降龙尊者,他下意识地听了听屋外地动静。
没有人,前院喧闹的热烈只让所有人都深思恍惚。
“哐啷”,就在那瞬间他抬手砸碎了那尊降龙佛像,碎片落在窗底以南的角落中,慕冠逸蹲下身,手就在那支离破碎中摸索来去,细小的触碰声在房间里倒是格外清晰。
转而他眉头一蹙,手中捏到了绵软之物。
那是一封信。
被塞在罗汉像中。
慕冠逸全身一怔,竟在此刻有些动弹不得,好像这封信的徒然出现是令他没有意料也猝不及防的!
老侯爷的腿脚有些趔趄,他连忙站起身想要趁着窗外洒进的月光看清楚一点——再看清楚一点,那信封上究竟写了什么。
可是目光这么一扫,他脸色顿然就变了两分,额头细密的汗珠也频频冒出,仿佛看到了什么修罗地狱的场景,老侯爷嘴唇半泯,他紧紧一捏那封信,突地回身抓起剩下的罗汉,几乎是带着恶狠又疯狂的力道向地上砸去。
一个、两个、三个。
“哐啷”——
碎屑崩裂满地都是,他粗重的喘息带着焦灼和不可思议。
“父亲大人,在找什么呢?”微微泛凉的声音还恰似带着不经意的天真,可如今听在老侯爷耳中,满是明知故问的嘲弄。
慕冠逸倒抽一口凉气,惊得后腰“哐当”撞在了桌案上。
半明半暗的室内,光影缓缓落在那从帷幕后走出的小姑娘的鞋履上,仿佛有着流水痕迹。
慕沉川。
安国侯看不到她的表情,更为诧异的是她竟会在这房内守株待兔,明是一早就知他有所行动。
安国侯的嗓子里哽咽着气息和话却没敢多流露出一个字眼,他在防备在揣测,慕沉川究竟要坐什么。
慕沉川看到老侯爷那如临大敌一般战战兢兢的样子只觉得有些可笑,安国侯向来对自己的仕途地位千算万算可还没有在自己的女儿面前显得如此惊慌失措过,她缓缓步出帐幔,看似柔若娇小的身影淋就月光剔透,眼神已经落在地上那些被打烂的罗汉佛像身上。
“顾夫人善喜礼佛,若是让她知道父亲您这么大不敬,怕是又要伤心好一阵子了。”慕沉川见老侯爷不开口,她也好心情和他多兜两个圈子,你瞧,这贤王府的后院,只有你我二人,何不把话敞亮了明说。
“你怎么会在这里。”安国侯压低着声掩饰此刻的心惊。
“这话该问您,既已送出的礼,怎又要毁的一干二净。”慕沉川踢了踢脚边的罗汉碎片。
“你把东西放哪了!”安国侯再次问出口的话音中已经压抑着几分怒火和不耐烦,这故意打哈哈的小丫头简直就像在羞辱自己。
慕沉川眼珠子装腔作势的转了转,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小如章印的物什,那物什上雕镂着翠峦流水仿佛千里江山尽在眼睫,栩栩如生偏又玲珑机巧,说一声巧夺天工也不为过。
安国侯一瞧见立马上前就要抓,慕沉川微微半退将手藏到了身后,安国侯抓了个空,那小妮子压根就没打算把东西送还他手。
“你知道那是什么?!”安国侯的脸色已经紧绷的发白,可见慕沉川手中之物的重要性。
“不知道,”慕沉川耸了耸肩,她点着脑袋又恍然大悟,“女儿原本是不知道的。”
安国侯的五指紧绷的几乎要将手中拿封信给捏的粉碎,他的眼神在慕沉川和信笺上来来回回:“你想陷害我不成。”
“父亲言重了,”慕沉川眉头舒展没有任何生气的意味,反而看着安国侯如此焦灼是赏心悦事,“这个世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只有你有心谋害他人,才会叫他人有机可趁,如此说来,也多亏父亲你将族谱拓本转交予我,今日之果,他日之因罢了。”
安国侯愣了下,他没有听明白慕沉川在说什么。
慕沉川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不知该说那老头儿是聪明还是愚笨:“钟离。”她只是这么短短的说了两个字。
安国侯脸色大变:“你住口!”仿佛这两个字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慕沉川唇角一勾,安国侯这么勃然大怒那就是自己猜对了:“钟离这个姓氏即便放眼整个北魏也只有一家独坐,远在岐山十四州之首的麓州,开国时由太宗武皇帝封地嘉御,改忠姓为‘钟离’,自此坐镇麓州永不言去,如今的当家之主应是钟离赐,此人年岁五十有三,手握大权执掌重兵,任是十四州内也无人胆敢撼动,”慕沉川抛了抛手中那江山雕饰的物什,显的漫不经心,“您猜怎么着,我在慕家的族谱上竟然见到了这个姓氏。”慕沉川当初觉得有异这才询问了蓝衫,蓝衫送来的地图上备注明确,自太祖开国以来十四州的变动以及钟离氏的出现和变迁都一清二楚。
慕沉川便已能将这些人的想法猜出个七七八八。
她偷偷瞧了眼安国侯的神色,可没打算就此住口:“原来在太祖奶奶时我慕家与钟离氏便有儿女嫁娶,这钟离赐与父亲您怕也常暗中有系吧。”
“你休要满口谎言胡说!钟离氏一族确实与安国侯府有着不浅的姻亲关系,钟离赐的身上有我慕家的血脉,可那又如何!”安国侯怒目一瞪,钟离家就算和安国侯慕家有着不小的关系又能说明什么,慕家多年在王都安分守己,钟离氏远离中土在十四州戍边,谁会没事把这两个家族联系在一起。
慕沉川打了个响指:“您看了手中的信就会明白。”
安国侯却没有着急翻看,他的眼神黯然直盯着慕沉川半晌才缓缓打开了信笺,逐字逐句却一笔一划都叫他觉得心生可怖,冷汗直冒:“慕沉川,你是要将我安国侯府置于死地吗!”那信上笔迹与安国侯分毫不差,如同出自老侯爷手笔,每一句都在与那钟离氏密谋着不能见人的诡计,明明是不曾存在的东西却仿佛正大光明的将他和钟离大将军的对话描绘的淋漓精致——好像写下这封信的人,就曾经站在他们之中,听着、看着所有的安排。
所以老侯爷背后的白毛汗叫他心底里越加的发虚。
慕沉川无动于衷颤了下肩膀:“与父亲想要将贤王府连根拔起坐拥朝堂这份心相比,究竟谁更有野心呢,”她将手中的印章捏紧,指腹间都能轻易描摹出那江山万千,“钟离一族的调兵虎符,他钟离赐愿意将之交给父亲看来对您也是忠诚非凡,不知道父亲您许了钟离将军什么好处?”慕沉川的指尖支着下颔,思来想去的样子叫安国侯恨得牙痒痒,“对了,几个月前十四州相合,吕太后的亲信被以文替武,后来史大人前往想必也没给钟离将军好脸色看,您应该告诉过钟离将军,他这个位子是众矢之的,就算陛下不要他的脑袋,谢家王爷也会千方百计夺他的权。”
十四州地处边关要道,兵权越是集中越不在九五之尊掌握,他心中自然越不甘,那些当年的功臣旧主拥有的资历和军心都会成为新帝的威胁。
安国侯当然会利用这份心好好作文章,看看吧钟离将军,你身边那些同僚一个个都被各种借口和理由削去了官职,很快就会轮到你这天高皇帝远的大将军了,一旦老虎被拔了牙,会怎么样,那可就惨了,虎落平阳被犬欺。
不如,搏一搏。
“借我慕沉川之手将虎符送进贤王府,钟离氏的虎符若是被皇帝陛下发现了,您猜,他们会说什么?”
他们会说,谢非予狼子野心。
他们会说,钟离氏意图造反。
他们大可以说,天下兵权取其三,若在谢非予的手中便能将姬家一网打尽。
随便一条罪都可以让九五之尊名正言顺的将任何位高权重之人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想要做天下大不讳的人,这是最简单不过,叫你百口莫辩,哪管是非曲直。
十八罗汉包藏着那千里江山万世延绵的军符,一旦誓不掌兵的贤王府与它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这朝廷里任谁都可以反咬谢非予一口。
尤其今夜,可是整个北魏最有权力地位的人都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