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旁边的车站等车的同学很多,虽然各个院系的新生并没有全部聚在一个操场军训,但仅仅一个文学院,五百多新生就足够把几个车站全部挤满了。
所以常国宝他们先到了名为“修业”的寝室楼下,等常国宝把他和罗玉颖的手机拿了下来,才在寝室这边的车站上车。
这才有了互相加好友的机会。
鲁广浩把自己正步姿势不标准的原因搪塞过去,赶快转移话题:“这半个月除了军训,学校里的社团都在招新,你们有什么想去的吗?”
提到这个,常国宝想起之前罗玉颖说的什么诗社了,可惜他对这些都没兴趣,什么诗词歌赋终归不过是些小游戏,与事务所的虚拟世界相比,可谓毫无吸引力。
常国宝摇头表示没有。
寇怡文则睁大眼睛,似乎在示意继续这个话题。
鲁广浩很隐蔽地一瞥罗玉颖,咽口吐沫道:“我之前看到白屋诗社也在招新,你们有兴趣吗?”
罗玉颖浑然不觉,点头道:“你也看到了吗?我昨天专门去了解了一下的。”
鲁广浩心说,要不是见到你去了,还真是不知道……
“我转了转,感觉没什么意思,也就借了前人文采。”罗玉颖稍稍点评:“你要是感兴趣的话,也是挺好的,我看他们好像每周都有聚会活动,教室里张贴了好多活动的诗词。”
鲁广浩有点傻了,这又是说没意思,又是说也挺好,到底是个啥意思啊?
“那你要不要参加呀?”鲁广浩追问。
“我就算了吧。”罗玉颖摇摇头。
正在这时,旁边座位上的一个女生突然插话:“看不上我们白屋诗社?”
四个人一起回头,却见这位扎着马尾辫,穿了淡绿色的长裙,坐在位置上极其端正,一只胳膊抱着书袋,另一只手抓着把手。
五官容貌其实很漂亮,可惜态度过于严肃,令人不敢欣赏。
罗玉颖笑笑回答:“没什么看上看不上,爱好不同而已。”
常国宝点点头,以他对罗玉颖的了解,这回答够谦虚了,虽说自己跟弓瑾聊天的时候总是随口指摘罗玉颖的作品,但那些诗的水准到底如何,他心里还是有数的,贬低也是因为大家关系足够好。
或许有些人必要严守格律、平仄韵部,一定得守着故纸堆里的老朽韵书去对照才行,凡是破格一点,就统统要打进打油诗的行列里。
但这些人是绝不敢告诉旁人,李白作诗不按律,写出来的比谁谁谁差得远,若是哪天真的破例,那个谁谁谁也只能是杜甫。
其实这个时候你完全可以问问他,《茅庐为秋风所破歌》寻的是哪一条,破格了没有?
不知道“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句是几言,又或者是古体、乐府?
那人大约是不敢说话的。
原因很简单,这些人狐假虎威而已,离了那些拿给初学者入门的工具,是绝对不敢自己多走一步路的,因为肚子里没东西。
常国宝看不上这样的人,无论诗歌、绘画、雕塑、音乐,各种各样的艺术门类,究其根本是以传神为上、象形为次。
一首诗是否有精神,它所蕴涵的精神是否令人振奋、令人感到美,作为它的表现形式的字、词组合,是否能够令读者感同身受,这才是真正足以作为评价标准的核心。
至于其它的什么押韵、格律,各种各样的规则,不过是些细枝末节而已。
常国宝自己或许不足以成为艺术家,不足以成为诗人,但鉴赏水平还是绝对够高的。
所以当罗玉颖说出“没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就很清楚了,那个什么诗社的成员们的水平,应该是差得远。
可惜那位白屋诗社的女生不这么想,她看着罗玉颖,表情越发严肃了:“我是文院30级316班的沈晓星,认识一下吧,我很有兴趣了解一下你爱好的是哪一方面。”
常国宝脸色有点古怪,这位学姐的家长,起名不讲究呀!
小星,这词要搁那些刻薄的家伙嘴里,指的就是小三儿。
本身出自《诗经》,后被历代经学家多有引申:“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这诗被解读为周王的众多侍妾,虽然没有留下名字,但是各守本分,被颂扬德行。
再后来……
恶劣的文人越来越多,反正是越来越没啥好意思,至于诗的本意,更是没什么人在乎了。
常国宝都知道的,罗玉颖没道理不知道。
她颇有些无奈地看看沈晓星,见她毫无退缩之意,也不知是心中坦荡还是根本不知道,要是前者那也值得交个朋友,毕竟刚刚是自己说话的时候先有些贬低对方的嫌疑的,要是后者……
说心里话,都是这个水平的成员,那个诗社真的没必要考虑什么。
“你好,我是32级的,也是文学院学生,叫罗玉颖。”
沈晓星点头:“那么冒昧问一下,爱好不同,是指不喜欢古诗词,喜欢现代诗吗?”
“并不是的,两者都喜欢。”罗玉颖对此没有什么偏见。
“哦,那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写古诗的现代人了?”沈晓星越发咄咄逼人。
罗玉颖苦笑:“哪里,现代诗写作难度大精品少,古诗规则完备易于学习,这有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
常国宝连连点头,这个观点俩人基本相同。
古诗以近体诗与古体诗为分野,近体诗即律诗,包括五律七律、绝句,其它的诸如乐府、诗经以及没有严格格律的魏晋南北朝五言、七言诗,都属于古体诗。
近体诗在隋末唐初渐渐成熟,以唐初四杰为代表,标志着近体诗的崛起。
在律诗成熟之前,从夏商周直至南北朝的数千年间,得以流传并且脍炙人口的古体诗数量,远比从唐初至近日的近体诗数量少得多。
原因何在?
其实很简单,格律成熟之前,作诗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如何排列组合字词,从而表达自己的思想,极其考验功底。
是全篇押韵还是跳韵?是单押还是兼押?是全篇每句的字数相等,还是一句四个字一句五个字,下一句又变成九个字?
所有一切都没有一定之规。
唯一的标准就是写得好!
譬如乐府中的《上邪》,六个字、五个字、三个字、四个字,一句一变,颇有现代自由体诗歌的风范。
似这种情况,对于作者的要求是极高的,想要凭空塑造一首传世精品,便如不用尺规,建起一座沙滩城堡一般,看着别人建得极美,但真能自己建起来的,并没有几个人。
而格律成熟之后,哪一句几个字,哪个字必须是平,哪个字必须是仄,哪个可平可仄,哪个必须押韵,哪个不必押韵,又有哪个必须不押韵,全部都是十分明确的。
发展到数百年后,甚至连哪个韵部都有哪些字都是规定好了的,这就成了画好了边框的空白图纸,作者只需要沿着边,把颜色上满就可以,难度自然大为降低。
可惜,当人们大多只敢沿边儿描线,而再也不敢肆意而为的时候,律诗也就被唐人写尽了。
事实上,新生两三百年的自由体诗与此类似,当下想要作出精品,就必须自建规则、于一片空白之间,自行涂抹,这样的情况下,传世之作自然极少,而那看似没有门槛的大门,又放进来了许多丝毫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之辈,什么东西拿来断断句,都敢自称作诗。
于是古诗、现代诗,各有簇拥,互相敌视贬低,也就不足为奇了。
若要自由体如古诗一般精品辈出,那么建起一套供人填充的规则骨架,显然会是一条捷径。
不过这个事情,远远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做到的,常国宝自己对此也不怎么用心,说到底,这些诗词不过是个精美的玩具而已,有可、无亦可。
所以对于什么自由体、古体之间的争端,他是向来不曾用心的,毫无意义的事情,有什么可争的?
很显然,罗玉颖也是相同的态度,她没有继续退让,这个沈晓星既然一心一意要打嘴官司,那陪她聊两句就是了。
“现代诗和古诗之间没什么争端,有争端的只是人而已,能把两种一脉相承的艺术形式搞得尖锐相对的人,在我看来都很无聊。”
罗玉颖这番话掷地有声,沈晓星或许是没想到自己得到的是这样一个答案,一时语塞。
这时,坐在沈晓星邻座的男生开口了:“艺术是人的艺术,争端当然也因人而起,但谁高谁低总要论个清楚,站在中间和稀泥没有任何用处。”
这人要是不开口,还真是没人注意他,看来和沈晓星是一起的。
常国宝忍不住插话了:“你站在这个位置,只能看到站在中间的是在和稀泥,而我们根本没必要和什么,这些谁高谁低,有何意义?”
这话常国宝憋了好几天,自从报到了,接触了这些大学生之后,他就觉得自己所着眼的角度,与他们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已经快要失去和他们沟通的欲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