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安话一出口,自己也知道不妥当。
她是有错就认的人,只是在坦率的人,在亲密如父母跟前,都会变一个样儿。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
郑子遇也不依不饶:“道歉沈安安。”
沈父反而有点儿看不过去。起身要息事宁人。
郑子遇看过来,一本正经道:“她做错,就该为自己的错事负责。”
沈父登觉得自己不是父亲,郑子遇更像是担了父亲的责任。
沈安安抬眼扫了她老爸一眼,还是不说话。
郑子遇也不说话,两个人隔着桌子,各自僵持着。
沈父清了清嗓子:“肚子都饿了!赶紧动筷子!”
沈安安就要去拿筷子,郑子遇不说话,也不动,还是以虽不严厉,却能令沈安安感到压力的目光看着她。
沈父就觉得他这不是小题大做,这是不给自己面子了。
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沈父道:“吃饭!”
两个字俱用了力。
郑子遇沉了沉,转首,看向沈父:“对不起爸。吃饭。”
便拿了筷子,像是没事一般,端起碗来吃饭。
沈安安看他眉目微垂,没事人一般的夹菜。心中却大大的不安。
他虽不说什么,也没有再坚持,这件事像是过去了,可沈安安知道,这事儿,没过去。
吃完饭,沈安安格外主动的站起来收拾,说要洗碗。
郑子遇却淡淡说了一声“不用”,将碗筷都收进了厨房。
安安站在餐桌边上,踟蹰着要不要跟进去跟他道歉。
沈父看着女儿这没出息的样子,要说吧,又不怎么好说。女婿这也是为了替他在女儿面前立威。这说起来,他好像成了祸头子。
沈父摸了摸鼻子,决定出门找老刘头研究棋局去。
沈安安待她老爸出了门,在客厅里溜达了两圈,还是忍不住往厨房间来了。
厨房间里的水池“哗啦啦”放满了水,都要漫出来,郑子遇却不见人影。碗筷都已经收拾好了,却还没有放进筷架里去。
沈安安把水喉关了,奇怪在厨房间转了个圈,又往外边来。
心道郑子遇可能是半路上厕所去了。
她一只手按在厕所门上听了听……莫名有种厕所变态大佬的诡异感。
她摸了一下脸,忙要往后退两步,忽然听到里边有什么被撞倒的声音。
几乎是下意识的,沈安安惊了一跳。脑海中浮现那天郑子遇头戴透明塑料袋,衣服上都是血的模样。
沈安安立即侧身去撞门,颤声喊郑子遇的名字。
在她第二次准备去撞门的时候,厕所间的门被人从里边打开,她往前一冲,跳到了门后人的怀里。
郑子遇将她抱了个满怀,目带微诧的低眉看着她。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沈安安见他出来,着急的起身,拉着郑子遇,上上下下瞧了个遍,满是担忧:“你在厕所里干什么?怎么这么长时间?是不是……”
话到了舌尖上,又绕了回来。
郑子遇扶正她的身体:“肚子疼。”
沈安安将信将疑:“真的?”
郑子遇让开身:“你可以选择进去检查一下。”
沈安安那突然蹿上来的一口气又突然掉了下去,她想笑,肌肉却在急促抽动之下反应不过来。
两手揉了揉抽筋的脸颊,她横了他一眼:“我没有闻香识男人的癖好。”
“你怎么开着水龙头就跑了?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吓死我了!”
郑子遇出来,往厨房间走:“是我疏忽。”
“当然是你疏忽!”
沈安安装大尾巴狼装得很快。
不过舔了舔嘴唇,她还是有错就认的:“吃饭的时候,是我不对。我不该跟我老爸说那些。”
郑子遇没看她,拿了抹布慢慢擦着厨房间的流理台:“你该道歉的人是你爸,不是我。”
沈安安踟蹰的抬了右脚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柜子边沿:“我也知道我该跟我老爸道歉,可是见了鬼的,话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有时候亲人之间,尤其是父母与子女,大约是觉得父母永远都会包容我们的脾气、任性,所以很多话该说,却说不出口。不该说,却脱口而出。”
沈安安点头。
郑子遇道:“成长,正是要把错的纠正为对,克制任性,竭力体谅。”
沈安安看着他:“道理我都懂,要改正过来真难。”
郑子遇微弯腰,以他的眼看向她的眸心:“安安。”
他唤她的名字。
“虽你的家庭并不完整,但爸给你的感情是他所能给的一切。所以,你才会这样真实。”
“但是,我们总要学着长大一些,至少,不再一味的由你的父母来承受,而是,我们也要学会谅解。”
沈安安很敏感:“你是要替谁说好话?”
郑子遇看着她,眸光不动。
放开按在她肩上的手。
郑子遇转过去,再度将水龙头打开。
碧清的水流出,他修长而干净的指节,不厌其烦的在水下一遍又一遍,一根一根的清洗。
沈安安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她藏不住心事,藏不住脾气。
“我没法儿原谅一个抛弃妻夫的女人。不论她当年有怎样的难言之隐,她抛下我是事实,她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一走了之,是事实。你说我有遗憾,我的确有。我遗憾我没有一个好的母亲,我遗憾我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可不代表我就要找一个残次品来马马虎虎的圆我这个梦。梦就是梦,闹钟响了,就该醒。”
说她糊里糊涂,她有时候是很糊涂,在跟郑子遇的相处中,她一直都秉持糊涂。他的隐私、过去、秘密,她想知道,他不愿说,她小打小闹,他一给台阶就下,不追逼。可她又不糊涂,她很清醒,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时候选择什么,又放弃什么。
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为此坚持。
看起来,她很好说话,但郑子遇知道,她很固执。
“你父母的恩怨,应该由当事人来解决。”
“我不逼着我爸在她跟我之间选,已经是最大的让步。她想让我认她,再喊她一声妈,这不可能。”
她说完,开了厨房的门,就走出去。
郑子遇头陡然疼起来。
他在凉水下冲着的手猛然抽回,带起水花淋淋漓漓,洒得刚擦干净的流理台上又是一片狼藉。
沈安安负气坐在客厅沙发上。郑子遇为她家里的事操心,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可这种好就像是无心插柳却插了一根银针,扎得她心肝儿都疼。
良久没听到郑子遇过来,她打算再跟他低头说什么。她的错,她认,别人的错,与她无关,连一根头发丝儿都别来碰她的。
等了等,他还是不出来。沈安安以为郑子遇是为了她爸妈跟她置气,也恼起来。也不再等他,起身就往卧室里去。
郑子遇在厨房间待了好一会儿,先是针扎般的头痛,蔓延开来,四肢百骸似爬进长着尖锐锋芒的蝎子,扎进他的血管、骨髓,令他疼得直不起身,伏在开着水的水池边,也不知是水池里漫出来的冷水,还是疼出的冷汗,把他一件羊毛衫连着里边的内衣都浸得湿透。
半弓着腰从厨房里出来,他的脊骨像是被人一棒子打断了,拼尽全力也直不起来。
硬是撑着门框站起,唯恐沈安安人还在客厅里。
然而,客厅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在。
郑子遇牵线木偶般提在后背的那根线倏然松懈下来,他身体往前一冲,抓住一旁柜子站住。人中处有湿黏微热的感觉。
他抬手一摸,竟摸了一手的血。
躲在卫生间,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出去。他该吃药的,那白色药丸抓在手心,四五月的天气,郑子遇满脸的汗。
咬牙掀开抽水马桶的盖子,将白色药瓶里的药丸都倒进了水中,按下开关,“轰”一声,漩涡将白色药丸都卷进了无边黑暗。
郑子遇无力的半坐在马桶边,等那抽筋拔骨的痛慢慢的过去。
手机在不停的震动。
他连抬起手指都觉艰难万分。
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
郑子遇划下了接听。
林美凤在电话那端焦急的喊他:“子遇?儿子啊!你能听到妈妈的声音?”
郑子遇那阵抽筋剥骨的痛已缓过去,他沉了沉,尽量令声音恢复如初:“我在。”
林美凤急道:“说好的二十号过来,怎么又改日期了呀?你陈伯伯跟我说,你不肯过来,是为什么?又是那个臭丫头?”
郑子遇落满汗的脸上过分的白,他蹙眉:“妈!”
林美凤声音尖利起来:“太不像话了!她这是在耽误你!在害你的命!你爸怎么也不管管!不行!我得回来一趟!”
郑子遇待她嚷嚷完,才说话。
“别把什么事都推到安安身上。她是什么个性,你现在还不清楚?我不走,她说什么都没用。”
“那你是为什么呀?”
林美凤急得不行:“你陈伯伯说那个药很有问题!再这样下去,子遇,你要急死妈妈的呀!”
郑子遇停了一下,才说:“我已经停药。”
“不吃的话,你犯病,怎么受得了!”
林美凤念叨:“吃也不好!不吃也不好!要害死人了!那个小王八蛋已经出狱,我得去找他!”
郑子遇一听,登喝:“妈!你别乱来!”
林美凤声音带了哭腔:“我不能让我儿子成废人!”
陡然挂断了电话。
郑子遇登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