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真人刚刚究竟看到了什么?”师爷盯紧了楚折梅的眼睛。
楚折梅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先生相信世上有鬼么?”
相信……么?师爷将这个问题重新在心中过了一遍。
这世上玄之又玄的东西实在太多,道观,佛寺,泥塑的金身,许愿,还愿,祭坛,法事……大家总是相信一些冥冥之中不知是否存在的神灵,会咒骂一些恶人说他们要下地狱;民间传说里不止一次会提到地府,提到判官、秦广王、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也羡慕仙人,观星象,称赞别人的时候要么是文昌星下凡,要么是文曲星转世,偶尔跟着道观内的道士们炼丹,点几把香,供奉上一张老君像……
但那毕竟不是真实的,看不到,摸不着,就只是一个希望——
“信。”师爷这样答。
“我也信。”楚折梅慢慢坐下来,重新回答起师爷刚刚问的那个问题,“尹府君一直没有去投胎。”
师爷的呼吸一紧,“那么……”
“他现在是一缕孤魂,只有心愿完成才能散去执念。”楚折梅以指尖沾了一点酒,在桌案上写了一个“查”字。
“你是要……查案?”
“如今只有这一个法子。”楚折梅在写完那个“查”字以后又抬手将之抹去,“尹府君执念太深,神智并不清醒,他满口只说要找人报仇,却丝毫不提那人名字,也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和人所为,也因此才会将怨气越聚越深。”他抬眼看了师爷一眼,师爷这时候紧锁着眉头,看着空地上的火盆不语,他于是接着说,“怨气若不尽快除去,恐怕会波及无辜,如今府衙上空黑气越来越浓,长此以往,恐怕……”
“恐怕什么?”师爷问。
“恐怕这府衙众人会接连遭遇不测。”楚折梅看了桌案上的那盘江鱼夹儿一眼,拿起筷子夹了一个,“刚刚园中无故起风,便是预兆了。”
“尹府君的案子我们一直在查,只是一直没有头绪,前些日子京中旨意发下来说不日会有专员从京中赶来,配合继任县令一起调查尹府君之事,但是……”师爷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们从接到指示之日算起,两位使君在前几日便应该到了,可到如今仍然音讯全无,府衙派到驿馆的县丞着人送了信回来,说沿途驿馆也没有两位使君的行迹,想来他们二位都是掩了行迹悄悄过来的,这便有些奇怪——”师爷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这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调遣,为什么他们一个两个的都像是在避讳着什么?”
这倒是有些奇怪。楚折梅又夹了一个江鱼夹儿,刚要送入口中,眼角余光扫到桌上的两碗豆腐脑,忽然问道:“先生方才是想等尹府君现身之时试探真伪吧?”
“为什么这么说?”师爷问。
楚折梅看着那两碗豆腐脑,“有一种术法叫做障眼法,能将假的变成真的,意在迷惑对方,先生担心在下以障眼法蒙混过关,所以便打算等尹府君现身之时将两碗豆腐脑置于尹府君面前请他挑选吧?”
师爷咳了一声,没说话。
楚折梅看着那两碗豆腐脑笑了笑,说:“先生能谨慎些也好。”
“那么……”师爷有些不确定的问,“如果楚真人要查的话,会如何进行查探?”
“如果先生信得过在下的话,就请先生什么都不要问,一切照旧便是。”
“楚真人若能查获凶手,在下定当代表府衙表以感谢。”
“感谢倒是不必,只是这些日子若有什么需要,还请先生帮忙一二。”
“那是自然。”师爷点头应道。
楚折梅回房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天,夜幕浓黑,没什么星星,只有一轮明月挂在天边,云层被月色装点出各种奇怪的样貌,月色又透过云层洒下来,树影斑驳在地面还有墙上,在风的吹送下微微摇曳。
今夜月色不错,明天应该也是个好天。
客房不远处,两个衙役仍然在站岗,楚折梅走过去的时候仍是往他们那个方向扫了一眼,两个衙役听到脚步声齐齐回头,在看清楚折梅的时候不约而同的清了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抬头看天,又动作整齐的将腰间佩刀拔出,借着月色反复端详。
楚折梅感到有些奇怪,他推开门走进去,在回身关门的时候他注意到那边的两个衙役正在悄悄的朝这个方向走过来 ——
洛阳这时候却是在下雨,韶安站在书房内,看着父亲坐在对面写一幅字。
过了很久,她悄悄活动了一下双腿,冷不丁听见父亲轻咳一声,又赶忙站好,等着父亲发话。
“听说你去白马寺那天亲自驾了一辆车?”
“是……”韶安的声音有些低。
“还差一点送了命?”
“没有……”韶安偷眼去打量父亲,“阿爷应该知道女儿的身手,没把握的事,女儿从来是不做的。”
谢司空冷哼一声,搁下笔,“既然有把握,那为什么一连一个月都音信全无?”
韶安有些理亏,这时候只得轻声细语,“当时情况紧急,我身边又只有以安,所以……”
“我当初就应该替你应下与卢家的婚事,总好过如今提心吊胆!”谢司空说到这儿叹了口气,缓缓道,“汝南王看着不像是个危险的人,怎么会碰上这样蹊跷的事?”
韶安也有些无奈,她更是没想到师沅是个能亲自动手的人,在清水镇那个带了点血腥气的夜晚,他面上那道被血勾勒的艳色如今回想起来总是带着一丝邪气,就仿佛他原本就应是这样喋血的气质,什么温润平和、什么清丽秀美——她都替他累得慌。
“皇家赐婚么……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你若是同意的话,我明儿就替你去找陛下要一道和离书,然后再选个良辰吉日,为你和九郎把事情办了,你觉得如何?”
韶安有些吃惊的抬起头看着父亲,她阿爷这是怎么了?从回来到现在,好像一直都有些不对劲,仿佛有一股气没出撒,当时她与师沅向父亲见了礼,父亲倒好,连正眼都没看他们,直接进了书房,没一会儿又派人出来将师沅叫了进去,又特地让人将她支走,如今又把她叫进书房站了大半天,没几句话的功夫便要替她与师沅和离?
虽然她这些日子以来也确实是想着要与师沅和离的,但是……但是父亲这个态度又让她生出一种探究,世家大族虽然显贵,但对天家仍然是极尽恭敬的,连带着对宗室子弟也是客气有加,如今谢家与汝南王府联姻,汝南王虽然是谢家婿,但父亲如此对待师沅,似乎是有些不敬吧?一定是有什么事让父亲宁愿得罪人也不愿虚以委蛇,甚至还急于为她另谋一条出路——
“父亲今日是怎么了?”韶安有些疑惑地看着父亲。
谢司空一直没说话,过了很久,韶安听见父亲说,“你当时让白露带了句话给我,说‘莫要功高震主’,这是什么意思?”
她竟然说过在这样一句话么?韶安细细回想了一下,脑海中有一点朦胧印象,但她想不起来这样说的原因。
“鲁国公曾因战功显赫,封无可封,最后加封摄政王,鲁国公成为摄政王以后处理的几起政事均得到不少赞赏,他提出一些治理国家的建议,调整了赋税,天子因为有鲁国公作为依仗,于是尽情享乐,渐渐不理朝政,当时朝野上下只知摄政王而不知君主,有臣子甚至提议鲁国公取而代之。”谢司空平静的说了这样一段旧事,“后来天子驾崩,太子继位,鲁国公不忍放手握持多年的朝政大权,以新皇年幼为理由,继续把持朝政,新皇蛰伏三年,最终扳倒了鲁国公,施以绞刑,家眷或是流放或是充入教坊。我当时一直在想,你让白露带这样一句话给我,是不是不想我步入鲁国公后尘。”
“鲁国公最初也只是个文臣,他的儿子尚了公主,女儿嫁与宗室,因为这一层关系,天子格外信任他,如今我谢家与其处境相似,汝南王又不是庸才,假以时日或许……”谢司空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叹了口气,“陈郡谢氏何等声望,若真到了那一天,难保不会像鲁国公那般……所以郁陀啊,你说得对。”
“阿爷?”韶安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见父亲摆了摆手,对她说,“已经很晚了,你先回房去吧。”
韶安出来的时候,雨势已经小了,她沿着廊庑慢慢地走,总觉得曾经也有过什么时候,她也像是今晚这样怀着一丝复杂的心绪走在这廊庑之中,雨水打在檐上,一声一声敲在心间。
府中侍女提着灯走在前面,穿过海棠门,进了宝瓶门,走过九曲桥,在桥的尽头,有人撑伞立在桥下,夜色雨中,那人撑伞提灯,向着她微微一笑。
是师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