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郎一直在给师沅倒酒,但他脸上一直是笑嘻嘻的模样,意图明晃晃的,就是要灌醉了他。
师沅的眼里已经蒙上了一层醉意,他抬手按住十六郎倒酒的手,眼睛眯起来,连声音也带了一点黯哑:“我这一晚上一直被你逮着机会就灌酒,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心里那点弯弯绕绕,你若是非要找个人灌酒然后戏弄……”他偏头看了一眼旁边喝闷酒的师大气,对十六郎说,“十七郎可是闷得很,你现在去给他倒酒,我敢肯定,你灌他多少,他就能喝下多少。”
十六郎撇撇嘴,“我就算灌醉了他又能如何,我现在看到他就为他难过,你知道的,我这个人特别容易感同身受,我看到他那样本来心情就不好,你让我去灌他酒,我心情就更不好,我心情不好的话就容易生病,我可一点儿都不想让自己生病……”
师沅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的制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只说你到底要做什么吧,今日这酒太烈了,你知道的,我如今不怎么喝得了烈酒。”
十六郎耸了一下眉,又抿了抿唇,期期艾艾地说:“我想看你和舞姬比舞。”
师沅闻言一挑眉,“你是又打赌输了吧?”
话音未落就见王玠抱着个手炉过来,他身后是那个不知何时开始与他寸步不离的据说是王家旁支子弟王二十五郎,王二十五郎皱眉看着王玠,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王玠甚不在意的摆摆手,继续往他这边走。
“你又和他打赌了?”师沅抿了一口酒,“你竟然还有勇气和他打赌,瞿昙的运气一直都很好,你就算实在手痒,厅内这么多人,你挑谁不好,竟然还主动去惹他。”
“反正这个赌注我很喜欢,跟别人赌……别人也未必会和我一起赌。”十六郎笑嘻嘻的看着师沅,“我们都很久没见过你跳舞了,择日不如撞日,连天意都让你跳呢——”
说话间王玠已经走到了二人身旁,十六郎执壶看着他,王玠忙不迭摆手,“你可饶了我吧,这酒就算我敢喝,你也未必敢倒。”
十六郎叹了口气,“说的也是,你这个身子么……”他极挑剔的上下打量了几眼,“如今才什么时候,你竟然已经抱上了手炉,还穿上了裘衣,我真是想不出来等再冷些时候你会不会把自己裹得像一头熊。”说到这儿他自己先笑了出来,“到时候让洛阳城里那些小娘子们都上街来看你,保准能让她们的芳心接二连三的碎了满地。”
王玠咳了两声,慢悠悠地说:“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难道还不知道吗?我可从没有裹的像只熊,倒是你——”
“我那时情况特殊!”十六郎急急忙忙打断他的话,眼神向着师沅的方向瞥了一下,“这赌注可是你提出来的,你也得出点力。”
师沅没什么反应,随意地靠着凭几,眼里笑意不减,看着王玠不说话。
王玠泄了气似的呼出一口气,看着师沅感慨了一声,“算了,那个赌注就当我没说。”
“瞿昙你——”十六郎不满的嚷嚷,“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玠摊开手摇了摇头,“他那个目光我可是再熟悉不过,当年摩诃衍就是这个样子,还害我吃了老大一个亏,赔了不少的钱去。”
“说到小皇叔,我可是有好些年没见过他了,你们说他到底是得了什么病,非要把自己关在王府里连面儿都不怎么露?”十六郎咬着下唇,皱了眉,“我上次看到小皇叔还是去年端午那会儿,淑太妃拉着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我本想着等他们说完了话找个机会过去和小皇叔说说话的,但是小皇叔同她告辞后直接上了车,看起来特别的疲惫,像是随时都要倒下似的,我也没敢上前,生怕平白耗了他的精气神儿。”他说到这儿忽然压低了声音,身子往前倾,“可你们不觉得有些奇怪吗?我们小时候可都是小皇叔带着玩儿大的,他的身体是个什么情况我们最是清楚,怎么突然之间就差成那个样子?连瞿昙你都能大摇大摆的出来,小皇叔却突然之间像个美人灯,那时候究竟出了什么状况,好好的一个人就变成了那个样子?”
王玠垂头不语,过了半晌才说:“我那时候也觉得奇怪,完全没有征兆,他就像是忽然之间就不好了一样,唯一知道内情的那个小黄门没过多久也病死了……”
师沅看了王玠一眼,慢声说:“似乎也是那一年,太后归政了。”
王玠突然感觉右眼皮一跳,他条件反射似的挑了挑眉,才要说话,又咳个不止,咳了好半晌才说:“你怀疑……”
“我没什么可怀疑的。”师沅飞快的打断他的话,“一直跟在你身后的小郎君一晚上似乎都没怎么吃过东西,你这个当兄长的也忒不上心,自己没什么想吃的,便也不让人家吃吗?”
王玠怔了一下,只觉得自己冤屈的不行,他从十六郎手里夺过酒杯,回身塞进王二十五郎手中,瞪了他一眼,说:“是他自己什么都不吃什么都不要,就一直盯着我,你们倒是说说,我有什么好盯的?我是又递吃的又递喝的,是他自己不要的,如今又成了我不让他吃喝——”他板着脸,指了指酒杯对王二十五郎说,“把这个喝了。”
王二十五郎迟疑了一下,有些不情愿的将杯中酒喝净,皱着眉一脸嫌弃的塞回王玠手中,王玠拿着空杯苦着脸,“看到了吧,不是我这个兄长做得不好,是我这个兄弟不喜欢你这里的吃食。”
十六郎一脸的难以置信,“你竟然说我这里的吃食不好?”他一拂袖,带起一片海棠色的云,“你看看来我府中吃酒作乐的人,哪一个不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去,我这人没什么别的追求,只想尽情享乐,你可以说我没什么大志向,但若说我府中吃食不好,我可是不认的!”
“好好好……是我这个兄弟口味独特,是他自己的问题。”王玠说完一撩衣摆坐在师沅身侧,托腮看着桌前跳舞的舞姬。
厅内舞姬在跳胡旋舞,彩衣随着越来越快的动作飞旋起来撑开像伞面,舞姬发辫上还有腕上的铃铛急促的响个不停,乐师都隐在帷幔后面,这时候只听见羯鼓声越到后面越疾,琵琶声铿锵,场上人的目光都被那舞姬吸引过去,眼见着舞姬旋转的速度快得像一道抓不住的影子,然后慢慢的,伞面开始撑大,一件彩衣轻飘飘飞出去——
“嚯——”王玠看了十六郎一眼,“你最近偏向这口?”
十六郎不无得意,“这可是我新买来的胡姬,这一批胡姬的胆子可都大得很,如今还不到时候,你且再往后看看——”
王玠偷眼去看师沅,师沅半眯着眼,虽然看起来像是在看场中的舞姬,但他双目无神,像是已经神游了。
第一件彩衣飘飞出去的时候,厅内宾客齐齐吸了一口气,有人兴奋的吹了一声口哨,有人将随身的香囊玉佩之类的东西摘下来丢向空地,有些就落在那舞姬脚边,也有人起哄:
“小娘子身上的衣裳可还有好多件,只丢出一件可没什么诚意——”
“早知这样,就应该带些绫罗来送予娘子做缠头钱!”
那舞姬听了这些话,舞动的速度更快,和着鼓点,眼神像一把钩子,看到谁便要将谁的魂儿勾走,旋转中又一件彩衣轻飘飘落在地上,然后她晃了晃手臂,两条白暂的胳膊上露出缠着的臂钏,还有腕上绕着的铃铛,臂钏与铃铛碰撞在一起,琳琅声不绝,而先前松散的包裹在身上的那层彩色纱衣就落在不远处,总让人遐想一些格外旖旎的画面……胸前的软璎珞随着她的动作在烛火映照出的光不断的晃过来,直比烈酒还要醉人。
十六郎也坐下来,他微微向后靠,仰起头,拎起酒壶就着壶嘴儿大口吞咽壶中倾倒下来的酒,美酒入喉带着一层包裹着烈焰的凛冽感……如果这是放纵,那么便让他将放纵来得更彻底些——
十六郎站起身,酒壶被他随手丢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那把价值连城的酒壶此刻在地上破碎成一朵花盛开的样子,酒液淌在其间,又不断向旁边蜿蜒,有灯影铺在那一层浅浅的酒水中,仿佛鎏金,粼粼。
厅内气氛正好,十六郎抱了一把琵琶重新走出来,他五指轮转,奏响一连串饱满的调子,舞姬调整了动作,她这时候手臂慢慢放下去,莹白手指拈住腰间的流苏腰带,只要她轻轻一拉,那腰带便要落下——
有人大睁着眼生怕错过眼前美景,然而就在这时候,十六郎漫不经心地转了个身,恰恰就遮在舞姬身前,他腕上用力,指尖在弦上一扫,又猛地收住,再转回身来,那舞姬已经将腰间的流苏腰带挑下来,就勾在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