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薄娘的死讯的时候,韶安正在廊下煮茶。
茶釜里烧着水,犹自咕嘟咕嘟的冒着泡,她正往里添一把桃仁,闻言呆了一下。
“你是说……薄娘死了?”韶安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听池姑姑说,薄娘身上有很多伤痕,是被硬生生折磨死的。”白露打了个冷战,“平临王平日里看着那么温良的人,下手竟会这么狠……”
“这世上表里不一的人多了去了……”韶安又往里添了一点薄荷叶,“但是薄娘么……可惜了。”
她没说哪里可惜。
“女郎……”白露有些诧异,女郎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这事要是放在从前还在谢府的时候,女郎根本就不会因为那一点冒犯而计较,但如今……她看着韶安,总觉得韶安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还有什么家人么?”韶安用帕子擦了擦手,用长勺给自己盛一杯刚煮好的茶,漫不经心地问。
“她是逃荒时北上的,父母为了给她弟弟一口吃的,半路上就把她卖了。”
“是个可怜人。”韶安点点头,又问,“她现在还在平临王府么?”
“出了那样的事,平临王怎么还能容许将她停放在府中,人一断气直接就被小厮们拉着丢到城外了。”
“你去找几个人,买一口好一些的棺材,让人葬了吧。”韶安说完双手合十,闭目不语。
薄娘被葬在了距离藏梅寺不远的地方,韶安在她的墓前点了香。
回去的路上下了雨,起先还不算大,后来瓢泼似的雨成片成片的落下来,车夫在帘外说,雨势太大,恐出什么意外,请韶安在藏梅寺休息一晚。
白露撑着伞小心地护住韶安,进了藏梅寺后,她有些担忧地说:“若是王妃未归的消息被王爷知道了……”
“知道了又如何?”韶安迈步进殿,跪坐在蒲团上,她看着在烛光照映下明明暗暗的镀了一层金身的佛,极虔诚的叩拜。
“王爷……会担心的吧。”白露站在她身后,也对着佛像拜了一拜。
韶安看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地问:“担心?”
“女郎你毕竟贵为王妃,王妃出行当日却未归……”
“你没看到外面那么大的雨吗?”韶安扬起声,“这里是山上,在暴雨中行走的后果,你会不知道?”她转头看着白露,目光里有审视,“你今日怎么了?”
白露赶忙摇头,语气里有惊惶:“自从郑氏入府,王爷便对留园那边上心了不少,王府里的人都在说……”
“说什么?”
“说……”白露一闭眼,一口气说出来,“说王爷有意要将郑氏扶为正妃。”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觉得就算我今日冒雨回去,他便不会扶郑氏为汝南王妃了吗?”韶安轻笑一声,“他不会的,这是天家赐婚,由不得他胡来。还有,”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慢慢道,“陈郡谢氏的女儿,还能被人轻慢了去?”
“女郎说的是。”白露向殿外看,雨势依然很大,暴雨砸在地面上蒸腾起的水汽不断散开,雾茫茫的一片。
“回去休息吧。”韶安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佛像,“他应该已经知道了,明日回去,说不定会碰上。”
“碰上谁?”白露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了一声。
“汝南王。”韶安面无表情的说。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韶安着了凉,醒来时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朦胧中感觉有一只手抚在她的额头,指尖冰凉,激得她皱了一下眉。
“什么时候的事?”有人在说话,语气里柔和中带着一丝冷。
韶安想醒过来,但眼皮沉得睁不开,喉中仿佛有一团火,她想开口,却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
一点清凉在唇边晕开,是水。有人托着她的头,一点一点的喂给她水,她下意识的吞咽,耳边乱糟糟的,像是千百个人一齐说话,她侧耳细听,只断断续续听了一点,但并不分明。
“……夜里……梦话……”这个声音有些熟,但离得远,就仿佛在千里之外。
梦话?她昏昏沉沉的想,谁说了什么梦话么?梦话梦话,都是梦中的话,哪里算得上真。
“都说了什么?”先前那个声音响起,仍然是柔和的调子。
“奴只听清了半句话……”
“说。”
“……郑氏绝不会被扶正。”
郑氏?韶安觉得这个称呼很熟,她似乎与这个郑氏有什么交集,但……她很用力的想,到底是什么交集呢?
她觉得自己这一觉睡了很久,梦里光怪陆离,到处都是影影绰绰的影子,但究竟梦到了些什么却一点也想不起,只记得那种感觉,是一种……很深很深的忧伤,也许还有绝望。
她慢慢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床帐,视线下移,她看到一抹深青色的衣袖。
“郁陀?”试探性的语气,夹杂着一丝惊喜。
她挣扎着起身,但在下一刻又被人按住,用的力道并不大,但她挣脱不开,就只有就势躺回去。
“你病了,医官刚刚才来看过,药已经在煎了。”
“你是谁?”韶安哑着声问。
“我?”那个声音顿了一下,“是我。”他说。
是师沅。
那晚师沅来问过唐六的事情之后,原本是打算在清平殿歇下的。
他的手抚在韶安的肩头,暗示意味明显,但韶安伸手抵住他,平静地道:“你该回去了。”
“回去?”师沅低头看着她,有热气呵出来,“整座王府都是我的地方,本王便是宿在这里,那也是正常得很。”
“是。”韶安抬眼看着他,“那么,你留下,我走。”
她说完推开他,抬手理了理微有些乱的鬓角,又在下一刻被师沅握住手腕,他欺身上前,在她耳边狠狠地说:“你可是王妃,这是你的义务。”
她笑了一下,“那么殿下当初为什么要遣散锦阁?”
“因为——”师沅说到这儿顿了顿,末了一甩手站到她面前,他看着她,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因为什么?”
“你当真就一点也不在乎?侍妾也好,纳妾也罢,你一点都不会在乎吗?”
韶安垂了眼眸,没说话。
“你究竟要我怎样待你?”师沅留下这句话之后,没有丝毫停留的出了清平殿,珠帘在摇摆间碰撞着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韶安慢慢坐下来,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抗拒,只是突然之间……就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她带着这样的疑问迷迷糊糊睡过去,再醒来就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瓷匙与瓷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师沅坐在床边,一条手臂环着韶安,让她靠坐在自己身边,他舀了一勺药汁,先吹了吹,才慢慢送至韶安唇边。
“你看,”师沅的眼里有笑意,他一点一点将药汁喂给韶安,“你真是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我就不该走,或许你还不会病成这样。”
韶安皱着眉一点点咽着汤药,最后实在忍受不了一把夺过药碗一口气喝净,师沅将水碗递过来,她接过喝了几口,深吸了一口气,说:“就怕是你即使在这里,我也依然会生病。”
师沅笑了笑,“或许你不会病得这样重。”他将韶安扶好,让她躺回床上,叹了口气,“郁陀啊……你真是吓死我了。”
韶安微阖了眼,闻言有些好奇:“你也会有被吓到的时候?”
“当然。”师沅看着她,忽然沉默下来。
那是多久之前了?师沅记得那年冬天特别的冷,洛阳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雪,他从定襄回来,随身的行囊里放着一把匕首——是隐居在定襄城里的铸剑大师打造的,没有开刃,很小巧。
韶安喜欢这些,他见过一次,是在家宴上。那天悉达多来了,避着人,神神秘秘地塞给韶安一样东西,他藏在树后看,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韶安笑——在她成为他的王妃以后。
他听见悉达多说:“当心些,这可是开了刃的。”
然后是韶安的声音,带着一丝欢喜:“知道了,每次你都要嘱咐一句,难道我会专门挑开了刃的地方下手吗?”
“也不知道是谁抓着刀刃到处跑,手被割了都不舍得放下。”悉达多嘀咕了一句。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还提它干嘛。”
“那就提提现在,”悉达多正色道,“我这几次来看你,一直觉得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他待你不好吗?”
师沅心中一紧,他不知道韶安会怎么说。
“他对我很好。”韶安只说这了一句。
然后是悉达多的声音:“那就好。”顿了顿,又说,“不然的话我就拉上摩诃和须拔找他算账!”
他看着不远处的韶安,想:你既然知道我对你很好,那为什么连一个笑容都吝啬于给我?
回到王府的时候又飘起了雪,他近乎迫不及待地下了马风风火火往里面走,没走几步就和迟内监撞上,后者慌忙退到一边。
“怎么回事?”
“王爷可算回来了,王妃病重,府里的医官全都束手无策,奴正要去尚医局请医佐来。”
“王妃病重?!”他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去——”他将鱼符给迟内监,“拿着我的鱼符去找顾司医,就算他今天不当值也得把他请过来——”说完他快步往清平殿跑,身后的近侍赶忙跟着他一路上风风火火的跑。
他第一次觉得去清平殿的路那么长,长到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