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平殿一路走过来,王府中布置的与韶安大婚那日相似,这哪里是纳妾?分明是娶妻。
迟内监自前殿迎出来,对着韶安行了一个大礼。
韶安挑眉,看了他一眼问:“迟内监这样……”
“殿下说,王妃今日的心情一定不好。”迟内监垂眉敛目退至一旁,“殿下就在殿内,还请王妃独自进殿。”
韶安走进去,殿门在她身后阖上,师沅坐在里面,拿着酒壶自斟自饮,他身上穿着常服,没有束冠。
“这一路的景致,王妃看了可还满意?”师沅放下酒壶,站起身端着一杯酒走过来。
“殿下此言何意?”
“望江楼的‘眉寿’,三百文钱一斗,王妃尝尝?”他这样说的时候眉眼微挑,眸中含着潋滟水色。
“殿下醉了。”
“怎么会醉呢?”师沅将酒杯塞在韶安的手中,转身走了回去,“这是一杯喜酒,今日郑侧妃进府,王妃不恭贺本王么?”
“既然一切都是按着正妃的礼制,殿下何必还要强调一个侧字?”韶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她微微躬身,道一声,“恭贺殿下。”
“王妃之位从来都是你的,你大可不必担心郑氏来了之后威胁到你的地位。”师沅撑着头看她,“没有人能撼动你的地位,我只希望王妃能看在今日的份上,善待于她。”
善待?韶安闭了闭眼,然后看向师沅:“如君所愿。”
“还有……”师沅看着她,笑了一下,“有一首诗还请王妃参详。”
“什么诗?”韶安在那一瞬间忽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如果像她猜测的那样……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团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师沅幽幽诵念道,语毕看着韶安,面上似笑非笑,“王妃觉得这首诗可还好?”
自然是好的,但……这是一首却扇诗。韶安拿着杯子的手慢慢收紧,杯沿咯在掌心,印下一点纹路。他们成婚的那天,师沅也念了一首却扇诗,但并不好,敷衍的意味严重,但以师沅的文采,他原本做的应该比那一首好上百倍,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并不重视这场婚事。如今他将郑氏纳入府中,事事尽心,甚至还特地为她做一首却扇诗——除了她以外,没有人再有资格接受这一切,除非他休了她。
但是他没有,所以这些之于她,更像是一场羞辱。
“都说十四娘诗文造诣高,殿下这首诗,应当留给十四娘品鉴才是。”她刻意放软了声调,又称郑氏为十四娘,就仿佛她们那样亲近。
“我若是非要请王妃来品鉴呢?”他看着她,目中神色渐冷。
“殿下一定要听我说么?”韶安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一团火,只待师沅开口,便冲口而出。
“愿闻其详。”他竟然恢复了一丝笑意,甚至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韶安上前几步将手中的杯子放下,然后微微俯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开口,一字一顿:“殿下这首诗做得真烂,甚至还不如刚开蒙的童子。”然后她直起身,挑衅似的看着他。
“哦?这样啊……”他的语气里似乎有遗憾,“沅……”他低头看着桌案,似乎在斟酌词句,良久才接着说道,“不喜读书,不工诗文,今日心血来潮小试一番……献丑了。”他说完甚至还轻声叹了一口气,“王妃可是累了?”他站起身,摆出一副送客的样子,“本王送王妃回去可好?”
“不必。”韶安转身便走。
“韶安——”
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见师沅唤她,她保持一个推门的姿势,站在那里等师沅接下来要说的话。
“日后若女萝有哪里惹你不快,还请你看在我的份上……善待于她。”不知为何后四个字被他说的极低,带一点恳求。
“你让我善待你的女人?”韶安转过身看着他,目光中带一丝揶揄,“我偏不。”然后她回身推门,一步一步慢慢走出去。
迟内监候在门口,见她出来,躬身施礼,“恭送王妃。”
韶安一进门就掀了桌案,连带着桌案上的杯盏碗碟全部碎了一地,屋中侍女敛了眉目站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白露赶忙吩咐:“将东西收拾好便退下。”侍女们轻手轻脚捡起杯盏碎片,躬身退了出去。
“王妃因何生这么大的气?”门外有人说话,不紧不慢的调子,听着却让人舒心。
韶安转过身往门外看了一眼,吩咐白芍:“去把青梅冻端上来。”
白芍应声去了,韶安坐在收拾好的矮榻上,冷眼看着来人。
来的是宋孺人。韶安对这位孺人的印象不好不坏,她是江夏人,听说是被卖进汝南王府,师沅曾动过替她寻亲的念头,但不知怎的没有派人去寻。
“妾曾经见过一次郑侧妃。”宋孺人迈步进来,站在她身前。
韶安看着她,“所以?”
“郑侧妃曾来过一次王府,看得出来……王爷很喜欢她。”宋孺人看着她的神色,“饮湖泛舟,是王爷亲自划的船。”
“你跑来清平殿说这些,为了什么?”
宋孺人一笑,接着往下说道:“王爷曾亲自去往郑家,回来之后又亲自着手收拾清平殿——清平殿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廊庑上的画是王爷亲手画的。”
韶安看过那些画,从前还在想绘制这些图的匠人真是一手好画功,山水鱼鸟极尽繁丽,偏又不落俗套,有贵气和雍容,原来这些都是师沅所画,倒也难怪。
“那时候王爷本是在纸上绘了图叫工匠来描的,但工匠描了一张之后王爷来看,左右都不满意,干脆将原来的抹了,自己亲自来画,还因为这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把底下人都吓坏了,王爷却只是一笑,活动了一下之后又接着上去画,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宋孺人说到这儿叹了一声,“那时府中人人都说,王爷对郑氏——”说到这儿忽然收了声。
“对郑氏如何?”
“对郑氏爱重到了骨子里,也许郑氏要天上的星星,王爷也会想法子满足吧。”她这样说的时候眼里羡慕的神色愈浓。
韶安笑了一声,“摘星么……”
“王爷不喜欢佩玉,”宋孺人极快地打断她的话,“更别说荷包香囊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但听隐娘说,王爷有一个香囊是从不离身的。郑侧妃的女红好,也许那就是郑侧妃为王爷做的呢。”
隐娘是师沅身边的一等侍女,负责师沅的起居,她的话自然可信。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韶安问,她的话里带着倦意。
“去年。”宋孺人答。
去年……韶安记得去年端午的时候她曾送过香囊给师沅,经的永宁公主的手,那时候永宁公主说师沅与她打赌输了,输了的人要佩香囊。永宁公主这样说的时候笑着看她,说我知道你喜欢师沅,这香囊便给你去做吧。
她那时候是欢喜的,哪怕师沅不知道香囊出自谁之手,但想到他会戴着自己做的香囊,就仿佛她在他身边……她做了十二只香囊,正合十二个月份,每个上都绣了应景的图案,一并都给了永宁公主,那时候永宁公主打趣她,说若是以后她再替师沅做些衣服,是不是也会连着做出一年的量来?她只稍有些羞赧的说,师沅的衣服哪里需要她来做。
永宁公主笑看着她不说话。
“去年啊……”韶安轻轻呵出一口气,她做了香囊,郑氏也做了香囊,难怪永宁后来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你来找我,不单单是为了告诉我以安对郑氏的心意吧?”韶安冷眼看她。
宋孺人微微一笑,她身上有一种很淡的气质,这一点淡的气质令人觉得很舒心,所以韶安在盛怒之下没有赶人,但哪怕她再让人舒心,这时候说这些话,也只堪堪让人忍着不发作而已。
韶安在忍着怒气,宋孺人看得出来,但她依然不紧不慢地说:“王爷便是再喜欢郑氏,也绝对不会去了她那个侧妃中的‘侧’字。”她特地将“侧”字咬得重一些,眼里渐渐漫上笑意。
韶安想起刚刚师沅说过的话,他说郑氏进府,不会威胁到自己王妃的地位。但是……她若只是要一个王妃的名头,宗室子弟那么多,其中不乏上门求娶者,她大可以让父亲替自己选一门亲事,然后嫁过去安安稳稳做一个王妃——说不定父亲就把卢家定下了,卢九知根知底,又并非一无是处之徒,更何况卢九还出自世家大族。
世家大族,便是皇室倾颓,乱世里也能保门下子弟周全,更何况范阳卢氏也是世家大族中的大族。
但谁让她一门心思就只认准了师沅?
其实宫宴那天他也只对她说了两句话,可不知为什么,那个场景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的记忆里,时时刻刻浮上来。她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话,白露在后面撑着伞快步跑过来,等伞撑到她头顶,他才将荷叶拿下来,向后退了一步。他的眼睛可真好看,他就那样含笑看着她,神色柔和,然后他对她说:“既然府中侍女已经到了,在下便告退了。”说完他转身便走,她想叫住他,但又不知道叫住他之后要说些什么,只好作罢。
宫宴过后,来谢家提亲的就更多了,朝中新贵想找一棵大树攀附,主意打得多的自然便是谢家——那可是陈郡谢氏啊,若能娶到谢氏嫡长女,别说仕途,往后便是什么路都能通了。世家间相互结姻亲的也不少,也有世家旁支的来提,想要入赘的更多,说能为谢家婿,那也是光耀门楣。
白芍将这些听来的话说与她听,末了一脸愤愤:“旁的也就罢了,连新察举来做县令的竟也敢请人来提亲,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韶安倒显得平静,甚至还笑着和白芍说:“难保县令不会位列三公……你难道忘了?”她看向窗格一角,悠悠地道,“舜发于畎亩,管夷吾举于鱼盐,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女郎——”白芍气得皱眉,“事关你的终身,你就一点都不着急也不好奇吗?”
她低头笑了笑,“这些事情自有父亲把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