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转瞬即逝,到了第二日,晨阳大盛,洒落幽林底下每一寸土壤,空气里散着清香的泥土味儿,是喧嚷繁华的皇城所没有的粗狂气息。
帐外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简锦从前世的梦里惊醒,睡眼惺忪,眼前仍晃着林嘉的脸。
已经许久没有梦到他,这日梦着了,她有些怔然,圈着膝盖发着呆,默了好些时候。
看到帐外天色亮堂着,简锦才掀开薄被,坐在床边弯腰套上鞋子,这时便有道人影便了进来。
简锦见他来得急,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手边动作一顿,她没有继续套鞋而是挺起身,正要恭迎,人已经在她面前站定,将手里的物件递了过来。
看到他手里的是一双粗制布鞋,简锦微怔了下,随即道了一声谢,但心内却对他这番突然好意的举动大感困惑。
顾长寿倒是没有解释过多,只微微点了下头,算应了她的谢。
这帐子本来只有他一人独睡,昨夜简锦逗留一日,他也没有收拾,这会便从床头取了剑,不再逗留,随即扭身离开营帐。
外头热闹正酣。
今日皇上摆宴,要犒赏猎物丰盛的皇子贵胄,目下宫人就已准备起来,来来往往的,急匆匆又热闹。
简锦看着他走远了这才收回视线,垂眸瞧着手里捧着的这双粗制布鞋。
这几日诸多波折连累得她浑身酸累,两脚更是肿胀不已。
原来的鞋子质地柔软,布料精致,但来到这里后就磨损得厉害,看眼脚趾头都要撑破出去了。
简锦感觉到脚掌微微刺痛,便坐了下来,抬脚一看,脚掌心里刺着跟又尖又细的刺儿。
她在帐内挑刺的时候,外面响起一阵阵马蹄声,估计是楚辜收拾完毕,要比赴捕兽的宴会了。
人一走,周围显得有些空,简锦心想正好,这一天都落得清静。
但在上午,便有个奴才过来传话,看到简锦愣了一愣,问道:“有个叫玲珑的奴才可是住在这边?”
简锦看他眼生,便回道:“我就是玲珑。”
奴才诧异道:“听说玲珑面容丑陋,我瞧你长得秀气,怎么看都不是相同的两个人。”
说着敛起神色,只摆出严肃面孔道:“你也莫要诓我了,王爷在前头遇到了些事,正急着寻你过去帮忙。”
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该找御林军才对,找她一个身份卑下的奴才做什么?
简锦自然是不信他这套说辞,但又不能偏信自己的一面之感,便想了想,语气慎重道:“可是燕王殿下?”
奴才见她不信,挑着眉糊弄道:“难不成还有别人?”又怕再继续扯下去会露出马脚,便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催促了几声。
这般火急火燎着实可疑,简锦心下也已经有了判断,只面上微微笑着道:“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你也知道我家王爷,惯是独来独往,何曾让别人搭把手,况且身边还跟着顾侍卫。”
说到这,她略微顿住,杏眸盈盈地看向他。眉眼是柔的,然而眸光却颇为犀利,到此时她这才毫不留情面地戳破他的谎言,直言道:“所以到底是出了什么样的事?”
奴才被她的眼神一唬,一时竟迷了方向左顾而言他,眼神更是闪烁不定,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存了坏心思的。
简锦一眼便瞧个清楚,冷下脸道:“既然王爷没出什么事,还请公公回去罢,玲珑就不送了。”
哪里料到她如此乖张放纵,奴才一时瞪大了眼。
简锦见他傻着,故意瞪着眼威胁道:“再不走,我可把你剁成肉泥了。”
最后奴才气哄哄地走了。
回到帐内立马摆出惨兮兮的模样儿,将来龙去脉又添油加醋了一遍说得简锦嚣张又傲慢,萧玥听了,拍着大腿骂道:“混账东西,眼里竟没爷这个人了!”
奴才在旁劝了几句。
萧玥却是觉得厌烦,修长的胳膊挥开他,但他仍觉得心有怒火,还想骂骂咧咧,面前就多出了一盏刚刚沏好的热茶。
薛定雪将热茶推到他跟前,轻声道:“二爷不需要如此动气,她既然不来,咱们主动过去不就成了。”
这厢想着阴谋,而简锦还不知危险即将到来,昨夜睡得晚,今早又醒得早,睡眠质量严重不合格,简锦打算上床睡个回笼觉。
过了一会儿,这梦里响起一阵犬吠声。
简锦以为自己睡糊涂了,闭着眼揉了揉眉心,不但梦里的没有散,反而延伸到了现实里。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陡然一惊坐了起来,睡意消散,而耳边正是恶狗愤怒的咆哮。
到外面时,几头恶犬正围着营帐转。
好像是藏獒的品种,通身黑毛,体型高大,毛发特别丰厚旺盛,都垂满了整个脑袋,这会便盯着帐内,鼻孔哼哧哼哧着,目光也是溜得很,一瞧见有抹人影出来,立马撒开蹄子奔过来。
看到几头藏獒伸着火热的舌头扑过来,简锦拧着眉头连忙后退,眼看着都要扑到身上来了,从正前方响起一阵喝声,藏獒猛地停下动作,再原地打着转。
简锦循着这道声音望过去,却见前方立了三道人影。
其中便有萧茹和她的丫鬟袭香,另外一个男人衣着普通,应该是训藏獒的奴才。
萧茹姿态姗姗地走上前,脸上扬着一样得意的笑容。
藏獒听着她渐近的脚步声,脑袋忽溜轻转,喘息地抖动着吐出半截的舌头,一双黑幽幽的眸子便紧盯着她。
萧茹倒是被吓了一跳,脸色瞬变,纤手轻拍着胸口,吩咐道:“让这些畜生都戴上嘴套。”
奴才忙道了声,立马取了嘴套戴上去。
藏獒虽然彪悍,但对主人非常亲热乖顺,这会便呜呜了几声没有反抗,只用脑袋蹭着他的腿。
萧茹嫌恶地退了几步,重新镇定地看向简锦。
但是一接触到她的脸,神色顿变,有惊讶,有惶恐,更有怒气,大声喊道:“你!竟然是你!”
简锦显得要淡然自若些:“是我。”由此想起了在萧府两人见面的场景,就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啊,萧二小姐。”
萧茹怕刚才这一幕被人瞧见了笑话,忙恢复神色,冷哼了声道:“谁要你的自作多情,我才跟你不熟呢。”
可是她仍不甘心,想起这么多日竟被这人白白耍了一遭,萧茹又轻蔑地地笑了一声说,“这么多日我竟然没有猜出你的身份,然而被你当成猴耍了一样对待,这份情,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来者不善必有阴谋,能拖出一时是一时。
简锦和颜悦色道:“好说好说,来日方长,咱们以后再议。”
“不行!”萧茹美眸微眯,目光幽幽转过三四头正饿得两眼昏花的藏獒,虽然它们嘴上带了套具,但这流着口水的模样仍是叫人心里发憷。
她可是记得的,这几头藏獒被七殿下养得娇贵,脾气大,已经咬伤了好几个人。
”我只给你两个选择。“萧茹目光投向她,“第一,你随我走,我便放了你;第二,你执意待在这里,我便让这几头狗咬死你。”
可是这两个选择,看起来都不怎么好啊。
简锦思忖片刻:“那就第一个吧。”
正合她心意,萧茹面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挑着细眉慢声道:“那便请吧。”
简锦抬脚随她后面。
萧茹却有了个心眼,担心她半路溜走,让奴才牵着藏獒到她身后。
它们紧紧地绕在身畔,左右嗅着,似乎嗅到了一丝肉香味,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实在是饿极了的模样。
到了野山上。
高大密布的丛林,直把太阳光遮住,落到地底下只有幽幽的几抹,一路走过去,枝桠横斜,不时刺出来划着人的胳膊。
简锦饶是小心翼翼,还是被划了几下,她看了看胳膊上的伤痕,细长的一条,微微露出点血来。
幸好并不严重。
萧茹嫌她走路慢,让袭香到后头去催促,而袭香正愁没机会下手,这会便伸手推了下,狠狠推搡了一把。
简锦一时没站稳,便跌落低矮的草丛里。
早晨的雾气还没有消散,露珠挂在草尖上,她一摔下去,便都一块儿滑了下来,些许溅到她脸上,像是也拢着一层雾气,平白多了些朦胧的娇美之色。
但看双眉,又浓又黑。
这一双眼睛,黑亮得比夜还要浓。
萧茹瞧不惯了,按住正要催简锦起身的袭香,径自走到她面前,又蹲下身冷眼瞧了一番。
半晌,她幽幽笑了起来,一把掐住她这把尖细的下巴,”你这张脸倒是生得比女人还要精致,就这么糟蹋在了这块地方,真是可惜了。“
简锦并不迟钝,立马从她话中得知了些马脚,便问道:“你想做什么?”
萧茹却是不回答她的,目光随即一转,扫了周围一圈。周围都是密布的幽林,气氛寂静,偶尔有飞鸟掠过,响起一阵阵落叶的动静。
她很是满意,复又看向她,轻笑一声,声音里藏不住计谋得逞后的喜悦,“现在不能告诉你,不过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话罢便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上的落叶,同时又微微侧过脸,问着自己的贴身丫鬟:“袭香,时辰到了么?”
袭香道:“这几头恶畜昨天就没被喂过食,现在肚子饿得不行,正好现在解解馋。”
萧茹便使了个眼色,让奴才打开藏獒嘴上的套,随即走到它们后面冷眼瞧着。
藏獒一旦得到了解放,便一发不可收拾。
眼下正目光幽森地盯着简锦,时不时吐出半截火热的舌头,口水声响个不停。
“果真是饿坏了。”萧茹看得赏心悦目,不禁轻笑了起来,笑意幽幽的,接着又吩咐道,“去,咬死他。”
奴才一听这话,吓得魂儿抖了几抖,“萧小姐这可使不得,好歹是一条人命,就,就这样没了,要是殿下知道了肯定要追究起来。”
萧茹直瞪了他一眼,“谁让你把这事说出去了?你只需要说这狗不服管教,自个挣脱了锁链,把一个奴才咬死了。你说这话,别人要是不相信难不成还想亲自去试试?”
奴才立马道:“奴才没这个意思,只是这些畜生平日里都受殿下管教,乖顺得很,这突然咬了人,怎么说都让人起疑。”
他越说声音越轻,倒是自己觉得心虚了。
萧茹不耐烦道,“你不说谁会知道?咱们自然不会把这事说出来,但这奴才可是不一定。到时候,殿下听到了风声,我可以置之度外,可你么就难说了。”
她说的也是,如果被殿下知道,他肯定吃不了好果子,如果把这件事悄无声息地做了,殿下顶多会怪罪他擅自把狗牵出去,其他的并不会多问。
两者孰轻孰重,他心中渐渐明朗。
萧茹也便不再继续劝,唇角轻轻勾着瞧他。
奴才不由定了定心神,缓慢地迈开步子,牵着几头如狼似虎的藏獒朝摔在草丛的简锦走去。
藏獒似乎知察觉到即将要品尝到一大块肥美的肉,索索地抖着炽热的舌头,将一口森白的利牙暴露出来,看着实在吓人。
简锦隐在袖中的手悄然攥紧了。